每個人的生命都純屬偶然。為什麽那個時刻未經自己選擇就偏偏有了你?為什麽你又偏偏選擇了那一天降臨?
我的生日在夏天。按陽曆,是最熱的7月初。
從那一天開始,我成為一個“人”,地球的生命中,就有了一個“我”。所以生日是唯獨屬於自己的節日。世界上似乎隻有一個人與你的生日有關,那就是誕生你的母親。
小時候過生日,7月正是考試的關鍵時刻。每次生日,老是緊緊張張的,弄得我很不愉快。好幾次,過完了才想起來,就纏著媽媽要補,媽媽便笑嘻嘻地拿出早已準備好的生日禮物給我——差不多那總是一本精美的圖書、一支新的筆,或是一個筆記本兒。
那時家裏經濟不太寬裕,整盒的奶油蛋糕是生日的夢想。偶爾的,也會讓大人帶著,到西餐社買一小塊切好的長方形蛋糕,上頭的奶油花紋已支離破碎,卻很心滿意足,還把沾上奶油的手指舔了又舔。
19歲那年初夏,去了“北大荒”的一個農場,從此就把生日扔到了杭州老家。離開母親似乎就離開了自己的生日,再沒有人會來關心你曾經哪一天來到人間或是你對於人間的印象如何,就連我自己也在終日的勞累和挫折中,淡漠了疏忽了對自己的興趣。
真不記得曾經怎樣紀念過生日,留在記憶中的隻是一團渾噩而灰暗的史前星雲。金色的不是蛋糕而是窩頭,蠟燭很多卻是為了照亮黑夜。也許那個日子是為自己采過荒原上的野花的,它很寂寞地被插在一隻漱口杯裏,沒有人知道它的名字,也沒有人想知道它在想些什麽……那個時代,每個人都極其渺小而微不足道,不存在一個生命同另一個生命的區別。
忽然有一天收到一封厚厚的信,信中夾著一方雪白的真絲手絹,手絹的一角用紅色的絲線繡著一行拚音字母:Kang Kang。頓時眼眶一熱,差點就落下淚來。字母是媽媽親手繡的,繡的是我的名字。媽媽說,家人在這一天,為祝賀我的生日,特地吃了一回麵條。萬裏之遙,這件禮物僅是全家人的一點心意。
終於覺得自己活在世上,還被人惦念著牽掛著,這一日赫然晴朗,天空雲開霧散。以後的日子無意就昂起了頭,興奮振作起來。因著生日那一天,母親對我的提醒與珍愛,渾噩中有了初始的自信。恍然記起年齡,不過是二十幾歲,人生尚遙遠,不知將以什麽奉獻給未來每一年的這個日子,即使不為自己,也為了在這一日的痛苦掙紮和淋漓鮮血中生養我的母親。
從那一天開始,我對生命的來曆有了恐懼和疑問。我不知自己究竟從哪裏來,要到哪裏去。我隻知道我必是從某地來,也必得到某地去。我發現自己已長大成“人”,但卻沒有成為“我”——我把自己失落在何處?一個沒有“我”的人生又何必用我來活?
我要從此確立我的節日,是為了一年一度替我自己招魂。
就這樣匆匆忙忙磕磕絆絆地過了30年。
1980年春,我在文學講習所學習。夏天的一日,所裏組織學員去北戴河休假。臨上車之前,忽然想起那天是自己的生日:30歲生日——三十而立,畢竟是個值得紀念的日子,狠狠心,特地去買了許多漂亮的酒心巧克力糖。上了車,我忍了又忍,終於是忍不住,便把糖果迫不及待地分給大家,很鄭重其事地宣布說今天是我的生日,願大家同我一齊分享。車廂裏就熱鬧起來,可惜那時都還不會唱《祝你生日快樂》這首歌。有同學打趣說,你30歲生日旅行,看來這輩子總要來來去去了。望著車窗外無垠的田野,以往的歲月也如疾速後退的樹木和房屋悄然逝去。我雖然無法再看見它們,而它們卻終是留存在大地上。30年活得認真活得勤勉,沒有很多歡樂卻有些許收獲。30歲的生日給我安慰也給我命運的警示:正如這隆隆作響呼嘯奔馳的列車,我已無法止步無可選擇。我是否將注定負載著一代人的希冀,在茫茫人海中探尋自己的使命?
那個中午,同學們在海邊的一家飯店聚餐。海很近了,隻幾步之遙,聽海浪聲聲喧嘩,撩撥人心;清涼的海風習習,帶走了悶熱都市的暑氣與浮躁。那天我喝了許多祝賀的啤酒,我記得我並不快活但心裏升起很多的願望,我多想用我的全部**去體驗人生,並用文字去表現這個世界啊。
傍晚時我們一齊湧人大海。海天無垠,海水溫暖又涼爽。腳底踩著柔軟的沙灘,身體被海浪微微晃動著,視線可及遙遠的海天盡頭。
那個瞬間我領悟到人生的短暫和自然的永恒,心裏充滿幻滅——每個人的生命都不可再生,一切的創造物在出生的同時就含著虛無和毀滅的悲劇意味。我將如何去超越、超脫自我,在這一個僅屬於我一次的人生中不至因追求“生”的成功而異化了生命本身……生日之海的“洗禮”,如雲縫之光,給我某種徹悟和永遠的難忘。
有了戀愛之後,就有了一些男友而不再是媽媽一起與你過生日。年齡的數字一回回增大,卻總是屬虎。從一隻小老虎變成中老虎最後終於會有一天變成老老虎。心裏一向挺喜歡老虎的,人有虎性虎虎而有生氣。果然就有各種姿態各種質料的玩具老虎工藝老虎,作為男朋友們贈我的生日禮物存入箱底。偶爾翻看,便喚起在那個早已流逝的年齡裏,涉獵人生情愛的種種經曆。
33歲的那個生日的前一天,我收到了一個寄自北京的郵包,郵包裏有一個小小的木盒,木盒裏是一個黑色的印盒,印盒裏有一方棕黃色的普通大理石圖章,刻著我的名字。覆在圖章的頂端,立著一隻精巧又稚拙的小老虎。印盒的蓋內,附著一張狹長的紙條,上麵用鋼筆寫著4個字:生日快樂。
那一天我很快樂。其實我已有很多的圖章,唯獨這一個,它樸實無華卻又別具特色,恰是我所期待因而也是最珍貴的。那時我們已決定結婚,不久後這位朋友便成了我的丈夫。
以後年年的生日總有鮮花。丈夫天生熱愛小動物也愛植物,於是陽台上就種滿了各種各樣的花草。鮮花和愛伴隨,似水流年,滋潤和照亮日漸成熟的生命。生活中有鮮花和理解足矣。慢慢就悟出,寫作時留著虎性,而做女人,貓為虎師,還是“貓”一樣的溫柔為好。
那一年眼看快過生日,恰在哈爾濱開會。往家打了電話,丈夫說他立即要去外地講學,怕是等不到我回來過生日了。一想今年的鮮花無著,十分掃興。仍是趕在生日那天回到家裏,果然空無一人。正沮喪懊惱,忽然眼前一亮:我的書桌上,一枝雪白的馬蹄蓮插在花瓶中,鮮豔欲滴翹首以待——他行前竟然沒忘了我的生日禮物。欣喜旋即又納悶,不知為何往常的一束花變成了一枝?到中午時為自己弄吃的,打開冰箱門——嗬,整整一大束菖蘭,鮮紅的淡粉的橘黃的花瓣,晃得我睜不開眼。花束送來陣陣幽幽的清香,在暑熱中散發著爽人的涼意。透明的花袋中夾著一張小紙條,寫著:祝你生日快樂。
先生居然能想到冰箱保鮮,還特意在桌上單插一枝作為引子,可見煞費了一番苦心。驚訝之餘,終是又一次被深深打動。我的節日不再孤獨。它屬於我們兩個人。
7月是火熱的季節。7月很忙碌也很疲倦。
也許是命運的褒獎,生日總有故事。
35歲生日前後,我遠在德國訪問。就在生日那一天,訪問的日程安排是參觀首都波恩的貝多芬故居。那幢白色的小樓就坐落在市區的一條大街,古老的建築寧靜而簡樸,前門窗口開滿鮮紅的繡球花。我踮著腳尖輕輕走向大師生前譜寫過不朽之作的古舊鋼琴,腳步踩響了他曾遺留的每一寸空間裏的音符。我在二樓的窗前留了影,窗口低低回**著大師莊嚴而深沉的樂曲。我聽見命運詭秘的敲門聲、聽見田園溫柔的低吟、聽見英雄凱旋的號角、聽見全世界歡樂的合奏……我聽見他說:
“竭力為善,愛自由甚於一切,即使為了王座,也永勿欺妄真理。”
“凡是行為善良與高尚的人,定能因之而擔當患難。”
“噢,人啊,你當自助!”
在地球的另一端度過自己的35歲生日,在傑出的藝術大師故居,再次審視自己——我不能不與人生重新締約。貝多芬以他的一生告訴後人如何生如何死,漫漫人生,我知道自己與命運的搏擊永無休止。
就這樣曲曲折折又坦坦****地走到了40歲。
終於是“四十而不惑”了。疑惑的是,自己怎麽竟然就可以40歲?惑也不惑,不惑就奔天命的年齡而去,便越發地讓人疑惑。
40歲生日之前一年,丈夫出了遠門,臨走時說,在我生日的那天,無論他在哪裏,都將為我祝福。因著他的這一番心意,黯淡中也有了一線亮色。我想起有一年杭州的一位朋友曾寄給我一張生日的賀卡,她在上麵親手畫了一隻大大的蛋糕,還插著許多蠟燭。後來我們在蛋糕上劃了幾條斜線將它“切開”,就算是“畫餅充饑”,然後開心地瓜分“吃”了。可見真情有時務一點虛,倒也蠻空靈怪浪漫的。
就準備自己一個人清清靜靜地過一個40歲生日。
臨近生日的時候,偏就有朋友打電話來,說為我特意訂了生日蛋糕,還在上麵專門寫了祝賀的詞句。又有杭州的朋友來北京出差,帶來了媽媽委托他送給我生日的鮮花。她們都說了一句同樣意思的話:既然你丈夫不在家,我們就得替他擔負這個義務。
我獨自麵對著這些禮物,猛然間淚眼朦朧。我忽而明白,40年的人生,支撐著我的柔弱生命之力的,是親人、友人全部真摯的愛。
愛可以驅使你走遍天涯海角,直至走到生命的盡頭。
有了鮮花和蛋糕,一個人獨享未免可惜,便突發奇想地行動起來——向我的5位單身女友發出生日聚會的邀請。既然是一個丈夫缺席的聚會,我便聲明一律不許帶男友和禮物。那天我們交談了許多女人的事,那一天我們都自由自在無拘無束。
40歲生日是我迄今為止經曆過的最有趣味、最豐富多彩,甚至發生了某種奇跡和不可思議之事的節日。生日的前一天,我收到了寄自杭州家中的一盒磁帶和兒子的賀卡。生日那天早晨我起床後的第一件事,便是打開音響來播放這盤磁帶。從音箱中傳來的第一聲是我表弟和弟妹的,他們一前一後,最後又一齊說:祝姐姐生日快樂!那般鄭重其事的朗讀,如同專業的電台播音員。然後是音樂,音樂以後就傳出了我父親的聲音,他講了許多話,那些話很深情卻帶著幾分沉重,在我的記憶中,那是嚴厲的父親大半生中對我說的最溫情的話語了。然後又是音樂,音樂以後便是母親講話。後來就有我妹妹和妹夫,再以後又是音樂,音樂中有一種奇怪的和聲,當我明白這是我妹妹剛出生4個月的兒子的哭聲時,禁不住捧腹大笑。那個時刻我們全家人的聲音充滿了我的房間,我似乎又回到了童年時代,生活在純真和友愛之中。雖然相隔千裏,家人卻與我同在。我呆呆地守著音響,聽了一遍又一遍。這真是我表弟精心策劃的一個傑作。我內心的感激之情伴隨著樂曲在房間的每個角落久久縈繞……
那天中午我接到了媽媽從杭州打來的長途電話。抓起電話我已是泣不成聲。很久以來我沒有掉過眼淚了,而這時我真想大哭一場。40歲的我已遍嚐生活的酸甜苦辣,我走得太累,可我注定還得咬著牙走下去。
媽媽在電話裏等了我很久,等待我的平靜。她似乎是猶豫了一會兒,後來她終於告訴我,90多歲高齡的奶奶,就在剛才,很安詳地去世了。自然,奶奶無疾而終,應為喜喪。
這個噩耗使我難過,更令我驚訝。後來很多天我一直想著這件事,我不知道奶奶為什麽要選擇我生日這一天走。這也許隻是一個巧合,也許蘊含著命運給你的某種難解的謎底。但在生命走向死亡的過程中,生比死更為艱難因而也較之於死更為永恒。在餘下的生命中,你將如何活得更有價值更加堅韌?我質問自己,我茫然卻也清醒。
然而,與這個祖母辭世的消息一同降臨,比此事更為神秘或者不可思議的是:陽台上的君子蘭,就在那天清晨盛開了一叢金紅色的花束。
那年冬天君子蘭早已開過。往年也從未有在盛夏開花的先例。卻就在我生日的前半個月左右,從葉片的側翼,奇跡一般地抽出了一枝花薹,然後是花苞。等待它開花的日子,曾夢見丈夫歸來。他曾是那樣悉心地照料過它們,蒼翠的葉片上依然縈繞著他的氣息。似乎偏偏等到我生日那天,君子蘭倏忽展開了嬌豔的橘紅色花瓣,團團朵朵聚成一簇淩空旋轉的花環,高高擎起托舉給我。無論怎樣的理由,都不能使我信服這種“偶然”。我給自己唯一的解釋是:這一定是我丈夫從異地特意為我送來的鮮花,這是他給我的40歲生日禮物。
那一天,我好像又重新活了一次。我長成了“我”,而生命卻剛剛開始。我不屬於我自己,我的節日屬於所有愛我、寄希望於我的人。
可我竟然一直沒有機會為媽媽過一次生日。媽媽的生日在初夏,初夏時節我沒有一次在家中。媽媽如此重視我的生日,但媽媽從不記得自己的生日。媽媽把生命付予了她所愛的人,而我隻能像媽媽那樣,將愛轉付給我的孩子。每年每年,我都盡我所能為兒子過生日,他的年齡與我一起增長。生命在消逝也在新生,我們的腳步因循著一個又一個的圓,擦過圓周的邊緣,向著不可知的遠方延伸,這是否即是人類永遠的希望?
丈夫與我分別了一年半以後,終於在一個冬日回到家中。他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拿出了他在我40歲生日那天為我準備的一件禮物。那禮物很小,卻是他親手製作的。他實現了自己的諾言。如今它就放在我的書桌上,成為我們之間的秘密和我心裏永久的珍藏。
當時的我在想:再過3天即是我的41歲生日。今年的生日我隻想和他靜靜地在草地上坐會兒,默默祝願天下的人們都有一個自己所期盼的節日。不要問人生的終點在哪裏,一年一度,每一個生日都是一個裏程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