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男人走過的曆史中,事業的那個“業”,有如運貨或是捕魚出航的船隻,風裏浪裏顛簸,早晚會有滿載而歸的日子;即便途中遇到風險,也可隨處擇地固錨暫歇一時。所以家庭的那個“家”,說是避風的港灣,有點勉強,倒像是熱鬧的汛期過後,封江前夕寒風中的一片沙灘——永遠伸開著溫暖的“臂彎”,等待著疲憊不堪的大船小船,迎接它們上岸,在冬天慘淡的陽光裏,重新修複船底的漏洞,刷漆,織補船帆和魚網……

然而,在女人的生涯中,“家”與“業”的關係卻似乎是另一種情形。

女人的事業是一隻風箏,在空中飄**著。看上去自由自在、無拘無束,那一片美麗的飄帶,是鳥的翅膀,一飛衝天,直到在目力不可及的藍天深處留下星星般的亮點。遇到風向和線繩偶爾產生合力的時刻,風箏得意地順風翱翔,連女人也以為自己已經飛離了地麵,春風將她帶到遠方的異地,有遍地的芳草和鮮花。

女人忘了,在風箏的背後,還有一根線牽著。牽線那一頭的手,是她的家。

地麵上的家,是早已生根的樹。父母丈夫孩子還有雜亂的家什,哪一個都占著分量,單薄的風箏載不動那份沉重的家業。即使它浪漫地在空中飛揚,心裏仍有一份牽腸掛肚的惦念。那根線在地麵輕輕扯一扯,風箏的五髒六腑都會疼痛。若是要它回來,家中任意一個成員都有權搖起線圈收線,空中的風箏便開始晃**搖擺了,就算心不思歸,那抗拒也是堅持不了多久的,因為風箏的動力在那根線上。若是逆著線繩的作用力,把飛翔的夢寄托於風,咬著牙扯斷了線繩的束縛,風箏的翅膀卻還沒有生成,那麽這一場叛逆和掙紮的結果是斷線的風箏終究不知讓風吹往何處了。

忽然間生出這番感慨,也是事出有因。

近日出行,偶爾在郊外路邊見一座偌大的莊園,赭紅色的圍牆,圈起10餘畝地,門前有端正的字牌,寫著“永吉老年公寓”。心生好奇,信步入內,呈“E”字形的平房套院的廊簷下,一間間標準客房清爽整潔。雖是冬季,院內挺拔的楊樹林和休眠的花壇草坪仍然營造出一片靜謐和安詳,抬頭可望見藍藍的天空。田野清新的冷風中,有成群的喜鵲飛過。

正門的廳牆上,有這所老年公寓的介紹文字和圖片,得知公寓的“老板”是一位來自吉林的女士,原是吉林一所私立學校的校長,去年到北京投資創業,擇得這一風水寶地。不到一年的時間,以極高的效率建成這座老年公寓,並將其“老年人”定位在為高級知識分子服務的專門性養老院,並配有心血管病專家,全部的服務人員均來自護校畢業的專職護理員。10月間正式開業以來,頗受歡迎。

從來都賞識這種富有創造精神的女人,心中頓生敬意。一位利索幹練的中年女子聞聲出迎,一見便投緣。女人健談,爽朗而坦率,將她的故事從頭細細說來。外地女子初來乍到在京城甚至沒有一個朋友,樣樣從頭開始,創業的過程辛苦艱難,調查批地建房,一個坎兒一個坎兒闖,到如今終於是裏裏外外妥妥帖帖,接收的十幾位老人吃住都滿意,已把這裏當成了自己的第二個家。

我說等你這一百個床位都滿員時,就到了收獲時節了。

女子的臉上霎時就陰沉下來。她說我等不到那樣的好時候了,這公寓從年初就不收新客戶了,我正在找買主,想把它賣了,有人出很高的價,打算買下來改作度假村,這不行,不是錢的事,是我創下的一份事業,為老年專家晚年養老做的一件事,如果找不到像我一樣能撲上心去管理的人,即使轉手脫身我的心也不安。

我驚訝,好不容易有了成果卻要半途而廢,為什麽?

接下來的談話大大出乎我的意料,甚至有些震驚。

——若不是萬不得已,誰能舍得撂下自己做了一半的事?那是因為不得不回吉林去,因為孩子要上中學,孩子需要媽媽;因為丈夫要我回去,家裏沒有個女人,家也真是不像個家了。我在外頭闖**了那麽多年,他也是熬到極限了。跟你直說吧,他已經給我下了最後通牒,再不回去,我這個家就沒了……

仍是沒緩過勁來,追問說,那你丈夫為什麽就不能辭職到這兒來幫你幹呢?孩子也可以帶到北京來念書,一家人不是又在一起了嗎?

女人苦笑說,他在當地也是個人物,有他放不下的一份事業,我沒有權利要求他為我犧牲。所以,明擺著,隻有犧牲我自己了。畢竟,我還想要這個家……

一時無語。無論是惋惜還是遺憾,表達都很困難。

臨走握她的手,她的掌心有力卻透著涼意。

我們不能沒有家。在大多數女人看來,沒有家的女人像是無根之木,有著無所依傍的淒惶。而有家的女人更像那隻風箏,飛得再高再遠,都被地麵的線繩牽著,絲絲縷縷中糾纏著為人妻母掙不脫解不開的結。

可我們也不能沒有“業”。沒有獨立事業的女人,就像沒有“龍骨”支撐的紙片,連風箏都不是,隻是一塊殘破的碎片,任由人在上頭寫別人想寫的字,誰想要拿去另作他用,定是由不得你的意誌來主宰。風可撕裂它,雨可浸**它,世間的塵埃吞沒它,家務的瑣碎銷蝕它,即便是一張小小的紙塊,也早已失卻了它最初的本色與價值。

於是,為了成全“業”,我們放棄“家”;為了保全“家”,我們又犧牲“業”。我們在“家”與“業”之間不斷地徘徊選擇,疲於奔命,卻終是無法以家為業,無法重拾舊時“家業”的概念。“家業”是一個陷阱,幾千年中捕獲了一代又一代的女人。

在女人的“家”和“業”之間,真是沒有一條可兼容的通道嗎?

無路可尋時,隻能對女人說:不再做風箏了,咱們最好成為別的什麽吧。

不再做風箏了如何?夢想自己是一架輕型直升機,擁有獨立的引擎、動力和雙翼,上天入地來去自由,無論是空中還是水上,盤旋滑翔都遊刃有餘。若是有了孩子,就把她(他)放在飛機的副駕駛座上。

其實不做直升機也沒有關係,哪怕是一隻沒有線繩牽拴的小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