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龍江省鐵力市的一位普通讀者張銀學先生,在20多年時間裏,陸續搜集、收藏了我的上百種版本圖書。“張抗抗文學館”所展示的,是他無償捐獻給杭高的其中一部分。

20年前,即1996年9月,我專程赴哈爾濱“天鵝”書展,現場簽售新出版的長篇小說《情愛畫廊》。那天到場的人很多,讀者在展覽館大廳裏排起長隊,密密的隊伍拐了好幾個彎兒。我在展台前坐下,抬頭見排在隊伍最前列的,是一個膚色黑紅的年輕人,憨厚樸實神色靦腆,懷裏抱著一堆書,麵前的桌上還堆放著高高的一摞書,緊張而充滿期盼地看著我——他是今天的第一位購書者。

我是張銀學。他的東北口音很重,張老師,我終於見著你了。

大約從20世紀90年代初開始,就有一個叫張銀學的人,不知從哪兒找到我的地址,一次次給我寄來大包小包的印刷品,都是他從各處各地搜尋來的我的作品,幾乎囊括了我全部作品的單行本,還有一部分報紙雜誌刊登的單篇文章。鐵力是黑龍江省中部的一個小城,是我當年在農場下鄉時,從哈爾濱去佳木斯的鐵路必經之地。我被他的誠意感動,加上他是東北“第二故鄉”人,我每次都會小心拆封,一一簽名蓋章,再打包給他寄回去。

我驚喜地為他買的書簽名,一邊好奇地問他,今早是幾點鍾來排隊的?他說昨晚看到報上的簽書預告,連夜坐火車從鐵力趕來,一宿沒睡,在車站貓了會兒,天亮就來排隊了。問他幹嗎一口氣買幾十本書,他回答說,除了我自己的,還有幫別人買的。我喜歡書……

他喜歡書。而我,自然是喜歡那些愛書的讀者。

此後,凡是有我的新書(包括不同版次的新版本)出版,他總會在第一時間獲悉並購買(看來他與書店及郵局的關係“老鐵”)。然後把包裹嚴實的新舊版本寄來請我簽名。他對簽名是有要求的,總不忘叮囑我在扉頁上寫一句話、別忘了加蓋印章……有時我抱怨他買書太多、寄書太勤,他來信解釋說,他藏書中的一部分,是用來和書友們交換各自需要的版本。他從不賣書,無論誰出多高的價錢,他也不賣。他辛勤工作,沒有不良嗜好,節衣縮食省下錢,全買書了。

後來他結婚生子,我給他兒子起名:張儲——取儲藏書本、儲存知識之意。他喜歡。

有了電腦之後,他把自己全部的藏書清單打印寄給我看。那時他獨缺朝鮮文版的小說集《夏》,而我自己也僅存一本樣書,舍不得給他。他便給牡丹江市的黑龍江朝鮮民族出版社寫信,一封又一封地懇求。可惜出版社倉庫告罄無法提供,他又設法在書友中苦苦搜尋,不知道他最後用了什麽辦法,好多年後終於得到了這本書。我在港台出版了繁體字小說集和散文集,他寫信給港台出版社購買,或通過與台灣香港的書友交換獲得。有時尋得一本書,需要苦等好幾年。他每次寄書來請我簽名,必附有若幹郵票,以示支付我返寄簽名本給他的郵資……如此的執著誠意、如此艱難的搜集過程,我漸漸看得不忍,有時也主動贈書給他,並幫他搜集一些作家簽名。他為了表示感謝,把我的作品封麵及照片,自費製作成紀念封贈送友人。2012年,他自行設計了“張抗抗文學創作四十周年紀念”的信封,寄來一大摞。我吃驚地發現,他對於我的創作經曆,比我自己記得還清楚。

張銀學的書信文字簡潔,文理通順,然而,或許是由於羞怯或是由於自尊,他極少在信中與我交流作品的讀後感。也許在他看來,藏書是一種純粹的個人愛好,也是精神的需求和滿足。他家中清貧,經濟拮據,常為養家糊口四處奔波,但卻把全部的餘錢都用來買書藏書。近年來,有一些“藏家”靠轉售藏品贏利,但張銀學不屑這類商業行為。他很少收藏那些未來可增值賺錢的“商品”,僅以收藏我的書籍、資料為樂。有一年,他來信告訴我,一場意外的火災燒毀了他的部分藏品,但我的那些簽名本,由於放在另一個地方而僥幸無恙。感覺他信中的語氣,竟有幾分輕鬆。

一個癡迷書籍的人,內心必是一個敬重知識、崇仰文化的人;一個摯愛書本的人,一生都會迎著亮光前行。

近年來,張銀學開始和我交談他對作品的看法,方知他其實一直在“暗中”讀書。他花費了很多業餘時間,將我的舊作逐字逐句輸入電腦,再把電子文本發送給我。他常去孔夫子舊書網“閑逛”,很多盜版書的信息,都是他提供給我。但凡發現有盜賣我的書信,他甚至不惜自己花錢把信買回來……他不僅是一個愛書人,還是一個護書的“誌願者”。去年他曾在家裏舉辦了一個小型的“張抗抗版本圖書展”,得到了書友和親友們的熱烈讚賞。那一天他很快樂。他說自己的一生,書籍是他永遠的“隱形伴侶”。也許就從那一天起,他萌生了要為這些藏書尋找一個能公開展示的好去處的想法。

杭高籌建“張抗抗文學館”,最初來自他的動議。他千辛萬苦收藏多年的我的版本圖書、積攢了幾十年的我的文學創作資料,就這樣豪爽地、痛快地放開手,讓它們從東北直下江南,回到作者的故鄉。把這些藏書存放在杭高這個具有悠久人文傳統的好學校,他亦心安。

謹以此文記述張銀學這位愛書人與好讀者。慚愧的寫書人,除了更好的作品,何以回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