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年妹妹從杭州到哈爾濱住了幾日。
臨走時我問她對哈爾濱印象如何,滿心希望她會給我一個驚奇的讚歎。
她撇了撇嘴,說:“我真難以想象,你怎麽在這種地方住了那麽多年。”
評價隻此一句,再無下文。她做編輯,喜歡簡練和含蓄。
驚奇留給了自己。驚奇地想起自己十幾年前剛到哈爾濱時,也對那些先於我們來到這兒的南方人說過同樣的話,然而那時就有人回答我:哈爾濱這個城市的奧妙,看你怎麽去品味和理解。如真在這兒住下來,沒準兒就不想走了呢。
一晃就在哈爾濱斷斷續續地住了十幾年。我不敢說我已了解了哈爾濱,但我想寫以下的文字,寄給我妹妹以及其他來過或沒來過哈爾濱的人。
衣
都說哈爾濱的姑娘漂亮,作為南方人便有些說不出的嫉妒。
確實名不虛傳。也許是鬆花江的水養人,哈爾濱姑娘的個兒高挑,皮膚粉白,隨便在街上走,瞧哪個都惹眼。即使偶爾膚色有所欠缺些的,也定是用時下廣告中最引人注目的麵霜,將麵孔抹得像白雪公主一般。那白裏透紅、粗而不糙的豐腴,令黑黃單薄的南方姑娘望塵莫及。哈爾濱小夥便更“帥”,似乎未出娘胎就已規劃過尺寸,又像是輸入了籃球或滑冰運動員的基因,個個挺拔健壯,白臉再加上兩撇黑黑的小胡子,風流瀟灑中添了幾分野性,絕對的北方男子氣概。
剛到哈爾濱時,夏天去鬆花江沿,眼睛就繚亂起來。江堤沙灘遊船滿世界的五彩繽紛。還是20世紀80年代初,哈爾濱姑娘的“布拉吉”就在江沿悄悄擺動了。後來眼見著一年年地“泛濫”,一任是香港廣州最新式最時髦的服裝,坐著飛機就直奔哈爾濱而來。長裙短裙馬海毛鑲珠子的大毛衣配裙子的短毛衣牛仔褲加T恤衫……即使是價錢昂貴,哈爾濱人連舌頭也不會咂一下的。如想知道今年服裝的流行趨勢,隻需在哈爾濱的大街上遛一趟,再趕著模仿,也還是領導新潮流。
所以哈爾濱的服裝銷售業挺發達。廣州有什麽哈爾濱就有什麽。而廣州沒有的,哈爾濱也有。哈爾濱北靠俄羅斯,東臨日本、韓國,再加上滿族赫哲族的民族特色,這四通八達的優勢,別的城市就隻好相形見絀。
都說哈爾濱人穿衣服“洋氣”,可有衣服還看你會不會穿。冰天雪地之中,哈爾濱姑娘照俏不誤。呢子短裙筒靴,加一件鮮豔的長大衣,那個窈窕細巧,竟比南方還南方。寒風飛雪中擠車上班,風姿綽約卻絕不感冒。那圍巾係得也是別具一格,四四方方的一塊綢巾,就能變著法子圍出花樣來:一邊罩住頭發,兩個角斜著交叉,在頸子一側打上一個結——這種圍法在別的城市敢說找不著一個,是哈爾濱人的專利。
年輕人追求時尚,因而美中不足的是缺少哈爾濱人的服裝風格。要想從服裝中了解哈爾濱的文化和曆史,眼光就得投向中年以上。
哈爾濱中年以上的女人愛穿旗袍。這個地方應是旗袍的策源地,所以無論是綢緞是呢子是布料是長袖低開衩還是無袖高開衩,隻要是哈爾濱女人穿在身上,看著就順溜就自然就正宗就生輝。好像旗袍就屬於哈爾濱。這個感覺確立之後,即使在別的城市,若是有一件旗袍鮮豔地從街角移過來,恍惚就以為自己是在哈爾濱。
哈爾濱男人的驕傲主要表現在頭頂上,享有天下一絕:帽子。既然身在寒帶,帽子講究些很順理成章。前些年流行貝雷帽,毛紡編織的、各種麵料裁剪的——女人們很為男人的腦袋費了一番心思。於是,每當開大會時,台下一片赤橙黃綠青藍紫競相爭豔,式樣之豐富別致亦如展銷會。那帽子很得男人珍愛,一冬輕易不摘,總說冷,一直戴到春,忍一夏,秋風乍起,便早早地又戴上了。這幾年流行或者說“複辟”俄羅斯大禮帽,優質呢麵料、寬邊,鑲有各色緞帶,再配上一件厚呢子長大衣,果然就紳士風度起來,很翩翩的,像是早年翻譯片中的某個角色。冬天下大雪的日子,台階上走來這麽一位,輕輕撣著帽子上的雪花,微微噴著酒氣——嗬,絕對的俄羅斯風味。
從馬斯洛健康人格的五個需要層次出發來看哈爾濱人對服裝的愛好,是否可見其中重要的一層:榮譽感的需求。
食
一般來說,南方人對於北方,最不敢恭維的,便是食物。日常的飯菜之粗糙和匱乏,隨意和簡便,常常是南方人宣泄不滿的話題。
在哈爾濱住得久了,漸漸地,就覺得口味有了變化。變化自然是在潛移默化之中,諸如:炒菜不放蔥熗鍋,就覺得菜不香;吃餃子沒有蒜泥,就不算是吃餃子;喝酒若是沒拌涼菜,那酒也沒滋沒味兒。有一天突然發現自己的口味“南腔北調”起來,就不得不鄭重其事地對南方人聲明說:其實,北方菜有北方菜的味道!
哈爾濱紅腸,是哈爾濱家庭餐桌上常見的一道冷盤。那紅腸外麵皺皺地有如樹皮,切開卻是鮮嫩的粉紅色,綴著一星半點雪白的凝脂,肥而不膩,吃著有熏肉的香味;幹腸細如手指,極長,因而賣時便將其盤成一卷或切成段,吃時無須蒸熱,切片就可入口,全沒有廣東香腸的甜俗,也不知用何配方製作,香味極怪,含義頗深,又韌又硬,可嚼性較強,費時琢磨,卻餘香滿口,回味無窮。
哈爾濱的酸黃瓜是極地道的,罐頭瓶裏必有洋蔥芥末和幾片不知什麽樹皮,咬一口酸脆。有過比較,非哈爾濱出的酸黃瓜決不可買。燒雞也是極人味的,且外觀焦黃油亮,形象頗佳。還有配餐麵包,正宗的俄羅斯“大列巴”,枕頭般大小,一個足有五斤重。
由此總結,哈爾濱人十分重視冷盤涼菜,多從俄羅斯引進,係舶來品。地理條件所決定,不可算作本地特產。但後來發現,冷盤中有一種中式涼菜,竟成為我最喜歡的東北菜。那涼菜冬天用新鮮的大白菜絲蘿卜絲幹豆腐絲,夏天用黃瓜粉絲青椒,煸好細細的肉絲,再加上蔥薑蒜末香菜辣椒末醬油醋,最後大刀闊斧地攪和一陣,即成。鮮涼爽口,價廉物美,吃得滿頭冒汗,卻愛不釋嘴,欲罷不能。試著給家中南來北往的客人顯露過幾次,手藝比老哈差得遠,卻也是杯盤狼藉,一搶而空。
哈爾濱熱菜的特色比涼菜稍遜。名聲在外的是豬肉燉粉條,即使再升一格也是一鍋燴之類。其實一鍋燴,也是大有可為——比如酸菜汆白肉,就燴得不同凡響。酸菜絲兒必須是“蹁”過幾層的,刀功須極細,肉必須是肥瘦搭配的五花,還必須有筋筋道道的凍豆腐寬粉條輔助,燉出滿滿一砂鍋,寒冬臘月的,騰騰直冒熱氣,那是個什麽氣氛!我至今隻要在冬天回到哈爾濱,總是死乞白賴對我的老鄰居說:“我要吃酸菜汆白肉。”
近幾年哈爾濱的涮羊肉也逐漸盛行。哈爾濱稱為“吃鍋子”。那鍋子也與別處不同,鍋裏是必須有一隻螃蟹墊底的,至於遠道而來的螃蟹是否新鮮且另當別論。然後是羊肉豬肉牛肉統統一鍋端上,如有魷魚豬肝蛤蜊什麽天南海北的新鮮玩意兒則多多益善來者不拒,餐桌上必得如往常待客冷盤炒幾十道摞成個寶塔狀才算甘心作罷。其湯味道之複雜或者多元,可謂獨創的“哈爾濱濃湯”,充分體現出哈爾濱人兼收並蓄、融會貫通的口味與寬容胸懷。
如是在一家專營鍋子的餐館,客人隻需往桌邊一坐,兩個彪形大漢就會抬著一隻煤氣罐咚咚直奔你的座位,然後將煤氣罐塞進桌下,拉出一根管線,接通桌上的煤氣盤,哧地劃一根火柴,火苗轟然而起,鍋裏的水旋即沸騰,便有係著白色三角頭巾的姑娘排成一隊送上大盤大盤的生肉蔬菜——那情形何等壯觀。那個時刻我總是為哈爾濱人蓬蓬勃勃的生命熱情所感動所鼓舞,哈爾濱人活得多麽灑脫多麽痛快嗬!
所以哈爾濱人買賣,不用籃子而用筐。冬天的大白菜土豆自不用說,就是夏天的黃瓜西紅柿豆角,也成堆成堆地攤在街上菜站,主婦們便成筐成筐地往家買。我有一次在集市買菜,因是偶爾做飯,又沒有冰箱,隻能各樣買一點兒,弄得小販大為不解。順便買一小塊薑,那賣菜的瞪了我一眼,說:就這麽點兒,咋賣呀?給你得了!
住
還在哈爾濱念書的時候,我就在星期天或是節假日,自己一個人,徒步走過大街小巷的許多地方。無論是冬天還是夏天,無論是那些赭紅色的“洋蔥頭”大圓屋頂建築、拜占庭式的東正教教堂,還是太陽島上形狀各異的玩具似的別墅,中央大街光滑的石子路,都使我深深入迷。
我曾久久地徘徊於大直街與中山路交叉的那個巨大的轉盤路口,尋找那座今天已永遠地留在哈爾濱人的記憶和遺憾中的美麗的教堂遺跡,在我的想象和憧憬中完成它昔日的燦爛與輝煌。
然而更吸引我的,是街邊道旁那一座座普通的俄式民居——綠色的木圍欄,一棵矮矮的丁香或是櫻桃樹,隱隱地露出雕花的木屋簷、刷著油漆的門鬥和陽台……那房子的一角總有一個寬大的玻璃房間,幾乎是三麵透亮迎光,裏麵擺滿過冬的花草,據說稱為花房。
這些精致的小樓許多年來大概已是物易其主,而哈爾濱的大部分市民都已住了公寓樓房。雖然住房的外觀與其相距甚遠,但室內的裝修和陳設,卻保留了蘇俄文化的影響。我在搬進作協分配給我的單元房時,房間的牆壁都已按照哈爾濱人的習慣,分別貼上了淺藍、淡綠和銀灰的壁紙。在接近天花板的畫徑線上方,每個房間都印有幾種不同的圖案。或如水波、或如樹葉、或如花卉,勾出一種古典的雅致與寧靜,如置身於一個小小的宮殿,一抬眼便能享受藝術的情趣。我留神觀察了幾家的牆,竟然沒有一家的圖案是重複或雷同的。這在南方的城市,定是一個時髦的新事物。在哈爾濱,卻是一個連“**”中都沒有被破壞的傳統。
由於寒冷,門窗都是雙層的。在兩層玻璃之間,撒上些幹燥的鋸末。過冬前在窗縫上仔細地糊好紙條以免透風,那紙條為免被室內的熱氣洇濕,必得貼在外麵,相傳為東北三大怪之一。然而開了春卻有了麻煩,將門窗一一拆封,因是雙層,我需擦洗的玻璃無以計數。
家家的地板都是極幹淨的,進門必換鞋,無論街上怎樣的泥濘,家裏總是溫馨又舒適。一般臥室小小的,有一張大大的鐵床。那鐵床的床欄鍍“金”包銅,晶光鋥亮的,還飾有精美的鳥形或天使的銅雕,讓人覺得哈爾濱人睡覺很莊嚴。
家具也和南方有很多不同,哈爾濱人重視喝酒,所以那隻厚重的酒櫃必占一席之地。最不可缺少的是家家必備的一張大拉桌——橢圓形,黑或煙色,架著六根粗壯的桌腿,待客或合家團聚時,將桌子中央活動的長板拉開,便是一張奇大無比、氣派非凡的長餐桌了。任是吃鍋子吃餃子還是喝老白幹,都可痛痛快快地鋪張。那桌子平日不用時,蓋上繡花或是鉤花的台布,蹲在屋角,如一頭大象。
哈爾濱的冬季長久,於是家家都愛養花。下雪的日子,從窗玻璃朦朧的冰淩中,隱隱透出一枝鮮紅的繡球,一朵明豔的扶桑,那情景何等動人。到了夏天,滿城的波斯菊瓜葉**迎風搖曳,還有從白色的門廊上垂掛下來的啤酒花綠色的瀑布,頗令人心**神怡。
行
春天的哈爾濱風大,走路得側著身子,免得被灌一口冷風,嗆著。
夏天的哈爾濱風涼,走在江沿,走在街心,步履輕快,很愜意。
秋天的哈爾濱人走得行色匆匆,要做各種過冬的準備挺忙乎。
冬天的哈爾濱人走得小心翼翼,滿地的積雪被行人的腳步壓成了冰,四處溜滑。整個哈爾濱猶如一個巨大的溜冰場,一不留神就會摔個屁股蹲兒。唯有上學的孩子,嘻嘻哈哈地專揀有冰的地兒走,一隻腳往後一蹬,雙腳一並,就從冰道上“出溜”過去,想必比走路的速度快上好些。人行道上,便留下一軲轆一軲轆灰白色的印跡。
冬天的哈爾濱人愛說:凍腳。今天走著上班,凍腳不凍腳,是氣溫的標誌。以前的棉靴,厚厚的氈底,雖笨卻暖。如今都愛美,城裏沒人穿那玩意兒,都是薄薄的棉皮鞋,啥也不當,寧可凍腳。反正走一走,就暖和。別看零下幾十度的,走急了,還出汗。
凍腳的機會主要在等車的過程。冬天的公共汽車開得慢慢吞吞的,汽車也怕打滑。也跟個人似的,冷得哆嗦,車門就永遠也開不大。上下的乘客,便像麻袋裏的土豆似的,一個個往外蹦。好在都久經考驗,盡管身子臃腫些,手腳還靈便,互相擠一擠,好比加熱,彼此沒有怨言。售票員更是剽悍強健,竟然就能在擁擠不堪的車廂裏擠上一個來回,一邊擠一邊挨個扒拉乘客,抑或就熟人似的拍你的肩膀杵你的後背,很是盡職地讓你買票。你惶惑地企圖躲避,而車窗上滿是冰淩,望出去灰蒙蒙的,猶如一個悶罐,你甚至無法知道自己已經到了哪一站。所以冬天之“行”難有愉快的記憶。
隻有一次,靠車窗的座位上坐著一個年輕的母親,帶著她的小孩。那孩子先是對著窗玻璃哈氣,然後從被裹得嚴嚴實實的羽絨服中伸出胖胖的小手,用手指在哈過氣的白霜上摳了一個小小的孔,那個孔恰好容得下一隻眼睛,孩子就從這個孔裏,張望著外麵的世界。我恍然明白哈爾濱人在嚴寒中行走,是有許多竅門的。後來也如法炮製過幾回,其樂無窮。再後來就發現還有人在冰淩上刻字,比如:不冷。
行路難,哈爾濱的出租汽車業便出奇地發達。無論冬夏,滿大街呼呼跑著的小汽車,招手即停,開門就上,停車付錢,下車走人。那車髒兮兮的,又舊,多是私營。司機收費倒不漫天要價,你問他多少,他滿不在乎地聽著流行歌曲說:你看著給吧。既慷慨又親切。哈爾濱人想得開,遇有生病看戲送站什麽的難事就說:打的,很港派的。於是公共汽車那部分不方便,就讓“打的”給彌補了,行路便也不難。
到了夏天,哈爾濱人就鮮活蓬**來。太陽一落,街頭舞曲悠揚,男男女女就在門前的空地翩翩起舞,這般隨意的露天舞會,這般的熱烈和浪漫,敢說別的城市絕無。到星期天,說走,就上太陽島。太陽島的野遊是哈爾濱人每年隆重的節日,於是啤酒紅腸酸黃瓜鬆花蛋鋪滿楊樹林間的草地,收錄機的音樂回**在太陽島的上空,白色的沙灘上閃爍著五彩繽紛的遊泳衣——好一個絢麗的哈爾濱之夏。
有一次從北京去哈爾濱,一上火車,滿車廂的東北鄉音。前後左右的乘客,都穿得漂亮。我對麵的一對小夫妻,自費去北京旅遊回哈爾濱,她很響亮地宣布說:“咱哈爾濱人不攢錢,有錢就花,這叫會生活。”
所以我認定哈爾濱是全中國最有個性、最有特色的城市之一。
所以我認為自己這個杭州人早已名不副實——我是半個哈爾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