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子出生在“北大荒”,單名一個“放”字。時過二十多年,已經記不清當初為什麽為他選擇了這個字,那是20世紀70年代一段十分沮喪和消沉的時期,也許活得過於壓抑,就崇仰著“放生”或是鮮花“怒放”的那個“放”。

當然沒有預料到,幾年以後,當兒子上小學的時候,我們真的開始“思想解放”了,並迎來了“改革開放”的新時期。

生長在20世紀80年代的放放,卻依舊籠罩在歲月的陰影之中。還在他1歲的時候,我和他的父親便離異了,他的戶口辦回杭州以後,就一直同爺爺奶奶生活在一起。我每年隻能在回杭州探親的日子裏,帶些衣物和玩具食品,去看望他與他玩耍。每一次見到他,總覺得他開口叫媽媽,實在叫得很勉強,例行公事似的,淡漠得可有可無。我知道自己缺乏“媽味兒”,兒子準是在心裏把我當成他的老師了。

兒子從小就不愛笑,也不愛說話,更不愛與人交往。他的童年過得不快樂,一副抑抑鬱鬱的樣子,心事重重,形孤影單。一天到晚無所事事,學習成績總是中等偏下,外婆外公磨破嘴皮也無法培養起他的學習興趣與好奇心。而我遠在北國,身為母親卻無法給予他更多的補償——經常寫一些不著邊際的信給他。而兒子寫給我的回信,每一封都大同小異,檢討加保證,惜墨如金卻是空洞無物。為了讓他了解外麵的世界,暑假帶他去哈爾濱、北戴河、北京長城頤和園,他睜大了眼睛東遊西逛,仍是無動於衷。有一次我忍不住問他:你為什麽從來不提問呢?難道你什麽都知道了麽?兒子皺一皺眉頭回答:愚蠢的人才提問。此話令我瞠目結舌。我開始覺得兒子的心像是一粒封閉的蠶繭,不願意輕易向人敞開。他似乎已經習慣了隻同自己交談的生活環境,一根孤獨的單絲,在他心上纏繞起一間無窗的暗室。我擔心他會患一種孤獨心理症或是情感缺乏症。他的名字看來恰恰與我的期待相反。可是,究竟是知識還是情感,能咬破他密不透風的繭囊呢?

到了高中時期,兒子像許多年輕人一樣,迷上了港台流行歌曲。突然就有那麽一天,我們知道他竟然會唱好多好聽的歌,有幾首模仿得同磁帶上的歌星不相上下。這一發現使我欣喜若狂,我想一個人隻要找到自己喜歡做的事情,就會產生學習的動力,於是自己雖然不十分欣賞流行歌曲,但是也對他大加鼓勵,又是買錄音磁帶又是找老師,為了幫他買到他酷愛的台灣歌星高淩風的磁帶,我拜托香港的朋友跑遍了香港街頭的一家家商店。我說你若是喜歡唱歌,你就好好唱,真正的歌手從不模仿別人的歌,你應該從學習簡譜開始,然後學五線譜,然後自己作詞作曲,然後隻唱自己的歌。聽到這裏,兒子的眼神茫然無措,繼而便暗無天日也。為了學習簡譜,我和他之間發生過多次爭執,他學得漫不經心一無長進,氣得我曾狠狠把歌本摔在地上,而他卻輕飄飄地說了一句很富哲理的話:我唱歌本是為了高興,你讓我學得這麽苦,那我唱歌還有什麽意思呢?噎得我啞口無言。自然,我所想象的從樂理入門的計劃,後來很快徹底告吹,他依然我行我素、不厭其煩地聽著錄音磁帶,然後跟著卡拉OK輕鬆地唱出:“我不是一個壞小孩……”

從兒子十七八歲到二十一二歲這段時間,我們母子間相處得十分艱難,兒子莫名其妙的反抗時有發生。他同許多年輕人一樣,進入了被心理學家稱為“青少年叛逆期”的階段。他有了強烈的自立意識,希望擺脫家長的約束,自己去麵對生活,但他又缺乏足夠的自信和經驗,缺少能力和基礎知識。因此,挫折和壓力使他煩躁,生性的善良和膽怯又令他迷惘。他試圖把責任歸咎於我,以便減輕自己的心理負擔。終於有一天,在我失去了耐心,激烈批評他不夠努力之後,他吐出了心裏一直耿耿於懷的那句話:如果……如果不是因為父母在我那麽小的時候就分手,我不會是這樣……

我沒有想到時隔那麽多年,他心裏依然留著那麽難以彌合的傷痕。盡管他早已對母親的重新選擇表示過充分的理解,盡管他喜歡他的繼父並與繼父的關係一向很好,相處得甚至比與我更為融洽——以往他心底其實十分疏遠著他的生父,但他的潛意識中卻堅持認為父母離異是自己不快樂的根源,他無法解釋和消除這種怨恨。

這句話很深地刺傷了我。我覺得委屈和失望。為了全力關心他愛護他,我們已經做了所能做的一切,他的繼父甚至在沒有親生子女的情況下,做出了一個男人最大的犧牲,放棄了再要一個孩子的願望。我們還能再為他做些什麽呢?

但他畢竟坦率地說出了自己的想法。當他啟開這扇鏽鎖多年、沉重的心門之縫時,他需要多大的勇氣啊。

作為母親我沒有權利責怪他。一個20年攢下的心結,也許需要一生的時間去化解。即使水流被腐葉阻塞,淤泥最終還得靠水流自己去疏通。

以後的日子裏斷斷續續的談話,使我們雙方都變得心平氣和。我們都在盡力學會互相原諒和尊重。解釋已是多餘,誤會可以隱忍,但我唯一希望他能懂得:一個生命是父母之樹的果實,然而果實落地抽芽發葉,卻已是另一棵完全不同的樹。當它有了自己的根時,它必得靠自己的力氣生長壯大,它應該有屬於自己的天空。

我想兒子是需要改換一下環境了。我得把他“放”出去,放單飛,讓外麵開放世界上流動的風,驅散他心上的陰雲,鼓動起他的心帆。

恰好不久後就有了一個去日本學習語言的機會,2年後若是日語通過考試,可以再升人日本的大學。兒子得知這個消息,興奮得毫不猶豫。他躍躍欲試地開始學習日語,然後勇敢地登上飛機東渡扶桑,開始了他求學的生涯。那年他22歲,正是我們老三屆人上山下鄉戰天鬥地的年齡。命運向他“發放”了一張隻許向前不許後退的通行證,那是他人生的一次重大轉折。

2年中來自日本的平安家書,報告著上學打工千篇一律的日子,仍是他幼時寫信例行公事一般的習性,隻是字裏行間多了一些你並不太關心的日中關係之類,而你作為父母極想知道的諸如飲食身體功課包括地震,卻隻字不提。聽人說他撿拾了一台廢棄的音響,無論多忙,每晚依然很瀟灑很專注地欣賞那些流行的磁帶。2年中竟然安之若素地始終服務於一家快餐公司,打工掙錢交學費養活自己還略有節餘。偶爾得知那日本老板似乎很與他平起平坐,常在工作結束後請他喝上一杯啤酒。後來兒子講到這一點便眉飛色舞,他說他感到自己已是個成年人,就是在到了日本以後。

2年以後兒子突然表示不想再考大學,而要回國工作。他似乎認為自己的日語水平相當不錯,無須再繼續讀書了。對此我當然無法苟同,我在心裏牽念著兒子在異國的寂寞,確認他的歸國是由於孤獨而不是工作。東瀛那個地方多工作狂人,兒子再待上幾年弄不好染上點孤獨症自閉症什麽的可就悔之晚矣。開放的國界當然是來去自由,何況家呢。

回國後的兒子,從外表上看,仍是瘦弱纖細的,但以前總是悶悶低著的頭,如今卻高高地揚了起來,以前常萎靡不振的腰板如今挺得筆直,臉上開始有了一種自信的光澤,眼睛裏多了些閃爍的問號。我隱隱地覺得,他的內心已發生了我看不見的變化,他莫非真的就這樣突然成熟了嗎?

作為旅遊城市的杭州,急需日語導遊和接待人員。2個月以後,他在沒有征求家人意見的情況下,自作主張報名去一家新開張的娛樂城應聘。他居然被錄取了,然後很快升為領班。我知道這個消息時目瞪口呆,我想對他說,你哪兒不能去,幹嗎去娛樂城接待日本客人,我把你送到日本去可不是為了讓你回來當領班。但我什麽也沒有說。我得尊重他自己的選擇,麵對一個長大了的兒子,我隻能“放”任自流了。

又過了幾個月,他告訴我,他將要到一家杭州的日資企業去當翻譯了。那家公司的老板就是他曾經多次在娛樂城接待過的客人。那老板發現他的日語講得不錯,人又誠實可靠,就以比他原先高一倍的工資,把他“挖”了過去。那是一家日本人獨資經營的小型皮製品公司,他很快就由翻譯兼任副經理,然後買了一大堆企業管理方麵的書籍,開始自學並實踐企業管理工作。

我終於不得不開始相信兒子已同去日本之前判若兩人。他的日語口語水平看來確實還說得過去,因為日本老板用人首先講的是效益。然而,我在欣喜之餘卻夾雜著縷縷不安——我得迫使自己承認,曾在很長一段時間裏,我其實一直懷疑他的努力程度,甚至懷疑他的能力,他在媽媽眼中始終是幼時那個得過且過的懶孩子。當我們過多地擔憂並停留在孩子的弱點上時,他已悄悄邁過溝坎昂然起步。那麽,他的人生價值標準和個性,究竟更多的是來自於家教還是來自於社會大環境呢?

忽然恍悟他學習日語的方法,沒準就是得益於他最迷戀的流行歌曲。多年來他每日重複傾聽、演唱著那些磁帶,大概無形中訓練了他的聽力。這真是無心插柳、種瓜得豆的一種幽默了。

在這家日資公司的1年多裏,兒子繼續以驚人的速度變化發展著。他用來唱流行歌曲的嗓音,從每周的電話裏傳過來,顯然變得從容沉穩、有條有理,像一個成年的男子,把我當成了他的同事,討論著公司的事情。電話總是來得很遲,那是他早出晚歸後所剩不多的業餘時間,卻總是滔滔不絕地說個沒完。我想提醒他說:哎,這可是長途呢,又不忍打斷。於是傾聽兒子的電話或是給兒子打電話,就成了我們生活中一項不可缺少的企盼。那個遙遠的聲音清晰而生動地回響在我耳邊時,有一種溫馨和憐愛的感覺一陣陣從我心底升起。很多年來我對他並無更多的奢望,我隻是希望他成為一個獨立自強的男子漢,一個誠實正直的普通人。如今歲月和時間終於使他長成一棵獨立的小樹,當我與他並肩而立之時,他不再是我的兒子,而是我親密的朋友。

然而,有意思的是,當我們開始為他感到欣慰的時候,他卻開始對自己不滿意了。一種來自對自己的不滿,可以成為人生道路上又一次巨大的動力。

應該說,他在那家公司幹得不壞,老板和工人都同他相處得十分融洽。但他終於發現了自己如果沒有接受過係統的專業教育,現有的日語能力便無法適應日後更重要的工作。他需要學習現代管理知識,需要提高日語書寫水平,需要到更廣闊的天地去強化訓練自己。他忽然覺得自己像是站在蒼茫浩瀚的大海邊上,隻是剛剛有了一個目標,其實根本就還沒有啟程。

他做出了一個令我們全家都十分吃驚的決定:他決定放棄目前報酬還算優厚的工作,報考日本的經濟專門學校,再次東渡日本艱苦求學。

驚奇之後更多的是欣喜——兒子終於從內心產生了學習上進的願望。一個人隻要大步上路,什麽時候開始都不晚。

短短的3個月中,他獨自辦好了所有的手續,一路綠燈,順利成行。

他離開公司前,工人們自動請他喝酒為他送行,說了許多以前被他管理著的時候不曾說過的真心話,他說那一晚比第二天老板請他喝酒更開心。

春寒料峭的4月,我曾專程回杭州為他送行。一個晴朗的夜晚,我和他騎車到白堤去散步。在波光粼粼的湖邊上,他沉默了好一會兒,突然說:媽媽,我以前說過的那些話,你都把它忘了吧,我想,那時我還是孩子……

我不知道他指的是什麽。不,也許我應該知道。

其實……其實,我早就明白了,你是在離婚以後才真正成為我的媽媽的。我會像你一樣,靠自己去奮鬥。也謝謝你後來又給了我一個好爸爸。

那天晚上,彎彎的月牙朦朦朧朧,我卻從未見過那麽明亮美麗的月色。

當我寫完最後一句話的時候,兒子乘坐的飛機也許正降落在東京機場。這是他又一次“放飛”了,就讓我這篇文章的題目,為他青春的日子祝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