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聿連著好幾周都沒有點開短視頻軟件。
他通常做了決定不會擅自改的。之前也不知道是被誰下降頭了,才看了那麽些無聊的視頻,對他來說一點也不正常。
祁聿覺得可能是自己素久了,要不然為什麽連看個民工做飯吃飯,都能津……從頭到尾看完?
雖然說那個民工長得的確比普通農民工要順眼那麽一點,身材也沒有那些在外袒胸露膀的大老爺們那樣肥碩或柴瘦,但這些都不能掩蓋他是一個底層打工的鄉巴佬的事實。
祁聿討厭生活在那種環境下的人。
他們粗俗,魯莽,渾渾噩噩,每天隻盯著眼前的一畝三分地汲汲營營。但不管怎麽掙紮,都是埋頭朝著臭水溝,看不到頭頂明亮的太陽。
也是。
在那樣一個密密麻麻擠滿攤位和旅館,人們擁擠著蝸居在簡陋握手樓裏的破地方,頭頂哪有什麽太陽呢?
抬起頭,能看見的隻有從鐵窗欄支出來的晾衣杆,洗得發白的褲衩和破爛背心,以及電線上掛著的塑料垃圾。
在那種地方生活的人。
注定要被生活壓垮。
不。
或者換一種話說。
他們沒有生活。住在那裏麵的人,大多數心裏隻會想著一件事——謀生。
這種環境與祁聿已經很長時間沒有任何關係了。他如今工作體麵,居住舒適,生活健康,雖然不能算非常有錢,但也能夠實現基本的財富自由。
與視頻裏那個民工可謂是天壤之別。
既然不是一個世界的人,那也就沒必要在意關注。祁聿覺得雖然自己不是個好人,但也沒興趣看著殘酷的現實將一個咧著大白牙的憨子反複折磨,直到那雙眼睛裏光亮不再。
他隻是偶爾會想——
等下次成子讓他打榜投票的時候吧。
如果有剩餘的打賞禮物,他就順便扔給那個叫大川的青年。
也算是謝謝他的蘋果了。
“最近春夏交替,也是流感高發的季節。大家平日門診要多關注新型流感的病人,做好統計報告……”
明亮的醫院大會議室內,一眾醫生正端坐其下,聽著院長安排月度工作。
每個月的例會流程都差不多,在幾個科室老大上台分享完重要病例和關鍵運營任務後,由人事主管收尾,公布最近的違規違章事件供醫護人員學習,同時對有功勞有貢獻的同事進行表彰。
祁聿在台下公然摸魚,翻看著醫學雜誌。
這種場合跟他向來無關,他除了在升主治醫師那會兒在院內冒了個頭外,平日裏都十分透明,不愛表現也不愛參與集體活動。
好在他專業知識過硬,科主任那老頭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找他麻煩。
但今天也不知道是撞什麽邪了,祁聿竟然聽到抬上點了他的名字。
“我們骨二科有位同誌很不錯啊,工作積極,救治及時,一位病人的親友寫了好幾封表揚信投遞到我們院長信箱裏,內容令人動容。那位醫生就是我們年輕的祁聿,祁醫生!”
“表揚信寫得十分懇切,我們走訪了這位病人和其親屬,他們也對祁醫生讚譽有加,因此我們給予祁醫生本月綜合績效評定加上一等的肯定!”
“之後表揚信將會張貼到公告欄中,也希望各位醫生向祁醫生學習,努力服務好每一位病患!”
雷鳴般的掌聲和眾人熱切的視線下,祁聿一張冷臉繃得死緊。
隻不過隱隱有裂開之勢。
夜裏祁聿下班,出門路過院內公告欄時,腳步頓下。
他抬手扶了扶眼鏡,很快便找到了寫在幾張作業紙上的表揚信。
笨拙到宛如小學生的字跡下,是一篇堪比八百字作文的廢話內容。詳細描述了一個傻子從看到人摔下地到慌裏慌張送醫再到擔憂工友腿好不了的焦慮最後到柳暗花明知道能痊愈後歡欣鼓舞的全過程。
整篇信裏,沒有說他一個壞字,甚至把他塑造成了一個充滿人道主義關懷,和藹可親救死扶傷的白衣天使。
“……”
祁聿都能想象那個民工憨裏憨氣地縮在破爛的餐桌旁,拿著隻圓珠筆塗塗改改,最後寫完鬆了一口氣的傻缺樣。
在粗粗掃過一篇之後,祁聿沒有再看下去。他怕等看完,自己的臉可能要比今晚的夜色還要黑。
那個農民工到底怎麽回事?!
他都那樣訓斥他不給他好臉色看了,還能覥著臉湊上來?!
祁聿心裏莫名其妙就竄上了一把火。
這把火一直燒到他回家都沒滅,祁聿進家門脫了鞋換了家居服後,幹脆坐在沙發上,重新打開了許久沒有用過的視頻軟件。
*
雖說現在科技飛速發展,但祁聿有時候覺得發展的曲線波動有些過大,人工智能時常顯得像人工智障。
就比如現在。
他已經劃了不下二十條短視頻了,但之前總往他眼下蹦躂的人卻還沒冒出來。
他不耐煩地又劃過一條從背後掏出兩根熒光棒的傻缺,在心裏嘖聲:這種烏漆嘛黑裏拿燈管拍出來的肌肉線條,放一隻豬蹄上去也能好看十個度!
同時他也晃覺現在這樣什麽正事不做,坐在這滑視頻的自己也挺像個傻缺。
祁聿試圖從腦海裏拉扯出那個民工的賬戶名,叫什麽大川來著?
他也不知道自己現在這股執拗是在幹什麽。祁聿告訴自己,再滑一分鍾,找不到人就不看了。
老天好像是聽到了他所想,在祁聿拇指貼著屏幕再一次試圖滑走時,聽筒裏傳來了有些熟悉的憨直聲音——
“天氣熱了,我說了好幾天要換被子,結果最近太忙,回回都忘。”
“今天可算想起來了!”
“昨兒小禾苗兒都熱得踢被子了,我得趕緊換換。要不然晚上涼了肚皮感冒,可沒錢醫。”
昏暗的屏幕中,一個年輕健壯的身影蹦了出來,正站在床邊套著被罩。
背對著鏡頭的青年穿著一條及膝的大褲衩,上身是一件洗得鬆鬆垮垮的老漢背心。
青年從背心窟窿裏伸出來的兩隻胳膊壯實有力,隨著被套抖動,籠罩在房間裏的昏暈燈光也掀飛出明明暗暗的光影來,襯得手臂上肌肉的弧度更加明顯了。
……就這,也比剛才那些什麽光劍鬼玩意兒要順眼多了。
祁聿腦海裏閃過這樣的念頭,但轉念就被他撥開了。鏡頭裏的人還是和之前一樣蠢笨,抖個被子都半天都不開。
“哎,小禾苗兒,來幫下幺爸。”
青年自己一個人搞不定,隻能求助家裏唯一的小幫手。趴在餐桌上寫寫畫畫的小男孩立馬蹦了下來,噠噠地跑到他身邊,就去扯被邊。
“別扯那,你看到那兩個角角沒?一手抓一個。”
青年揚了揚自己手裏的被角,教小孩。
“喔,曉得了!”
鄭嘉禾領悟的快,立馬照貓畫虎學著鄭海川的樣抓緊了被角。
“對頭,來,和幺爸一起抖三抖。一——二——三!”
被罩上土氣的牡丹花被兩方不一樣的力氣給一同揚向了空中。
仿佛是電影裏的慢鏡頭,祁聿看著那些繁盛的花朵被天花板上的頂燈照耀出黯淡卻又俗豔的色彩,然後緩緩向下飄落,像蓋頭一般罩在了一大一小兩個人身上。
“咯咯,咯咯!”
小孩子似乎最能夠從這些無甚有趣的事情中找尋快樂來,鄭嘉禾被蓋住的小腦袋在被子下拱來拱去,嚷嚷道:“幺爸,我看不見啦!”
鄭海川似乎也被這笑聲傳染了,爽朗地笑了兩聲,手用力往外一翻,把薄薄的被子整個圈在了小豆丁身上。
“哎喲,抓到你了!”
“哈哈哈哈哈!”小小的男孩被裹成了一隻蠶蛹,卻開懷地在**滾動起來,“幺爸,救命,救命!”
“自己解開!”
鄭海川卻沒立刻把小朋友解救出來,反而刮了刮他的小鼻頭,“解不開就這麽睡!”
說完,他就自顧自地把換下來的棉被折疊好,塞進了旁邊衣櫃的最頂層裏。地上是換下來的被罩,鄭海川彎腰撈起,抱進廁所拿大盆子泡上了,才又走回鏡頭前。
“哎,還有人看啊?”
鄭海川揉了揉鼻子,連忙點開觀看列表,一個個感謝道:“謝謝高途充電樁代理、謝謝用戶64834231、謝謝月亮不及我的心、謝謝朱朱媽媽、謝謝快樂的季節513、謝謝律……”
他念到最後一個觀看用戶時,驚喜的頓了一下,“哎,這位大哥和我最近認識的人名字一樣誒?咱真有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