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晚上好啊,我是大川。”

“最近沒怎麽發視頻,抱歉啊。”

“我們工地上有位老哥出事故了,這兩天工友們都在想辦法出力幫忙,我也沒心情錄。“

“今天工頭說他醒了,我打算一會兒和工友一起去醫院看看他。趕時間,晚上隨便下了點麵,這會兒邊吃邊和大家說說話。”

被一隻手舉著的手機鏡頭微微有些晃動。昏暗的燈光下,青年的臉湊得很近,顯得都有些變形了,但五官周正的輪廓還是在的。隻不過現在那張臉有些低落沮喪,微皺的眉頭都被鏡頭收錄了進去。

“你們說,怎麽掙點錢就這麽難呢?”

鄭海川低頭嗦了一口麵,“全哥他人挺好的……哦,全哥就是那個出事故的老哥。”

他給看視頻的觀眾解釋了一句,繼續道,“全哥他才四十出頭,幹活特別用心,是架子工裏麵最拚的一個。他去年才剛剛把老婆和孩子接上來,打算在鵬城安家……雖然也隻是和我一樣租了個這種城中村的老破小,但好歹一家人在一起了,努努力日子還是能過好的。”

嘴裏的麵咽下去了,嗓子卻有些發幹。鄭海川給自己倒了一壺涼茶水。

“前兩天我還看見他送他家丫頭上學呢……聽說全嫂在一家保潔公司做保潔,每天早上4點就要起床,一天做5份工……”

鄭海川說到這裏有點說不下去了。

他放下筷子抹了一把臉,才擠出一個堪比哭臉的笑,“沒事,好在他醒了,應該能治好……”

“我那天問了醫生了,醫生給我保證了,他肯定能好的!”

“咳,好了,就這樣,我洗碗去了。”鏡頭被粗糙的手掌遮住了,隻剩下青年強作平靜的話,“一會馬上去看他,有好消息我在告訴你們啊,拜拜……”

誰保證了一定能好?

骨科大辦公室內,原本臉色複雜的祁聿聽到青年最後的話,神情漠然地關掉視頻。

他手指按在軟件圖標上,直到所有的圖標都開始微微震動起來。

祁聿覺得現在的大數據真的很令人膈應。

人工算法自以為聰明地搜集一個人的使用數據,試圖從這些數據中還原這個人的性格、習性、喜好、三觀、欲望,就像一個妄圖控製主人思維以獲得利益的強盜。

他不過是偶然點進去看過一次這農民工的視頻,後來這人便總是出現在他的推薦關注上,如今更是堂而皇之的在首頁彈出他最新發布的視頻,令他不想看都看得到。

祁聿心中有一瞬想要將軟件卸載,但盯著那顫動的圖標看了一會兒,手指又鬆開了。

他為什麽要被這種事影響?

腦海中一閃而過的青年那張慘兮兮的笑臉被祁聿拋到腦後,他站起身收好手機,開始準備巡**宜。

不想看以後不看就是了。他要是刪除了,才證明他真的被操縱了。

“祁醫生,要查房啊?”

剛給病人換了吊瓶的小護士許萌見狀,笑著把腦袋支進辦公室,俏皮地對祁聿說,“巧了,剛才五十九號床說腿疼呢,正好你去看看。”

許萌剛進科室,盡管聽了老護士說祁醫生的不好靠近,但小姑娘春心萌動,還是忍不住想試探自己會不會不同。

然而事實卻很殘酷。

“不巧。”祁聿連眼皮都沒抬起來一下,回過來的話卻令許萌心梗,“他剛做完內固定,不疼才有問題。”

辦公室裏還有其他醫生在,小護士這樣被下麵子,咬唇跺了跺腳, 惱得扭身就走了。

祁聿似是一點沒注意到女孩子的態度變化,從抽屜裏翻出聽診器戴上,雙手揣在衣兜裏就出門去巡查。而在他離開辦公室後,裏麵還剩下的幾個年輕的執業醫師打破安靜的氛圍,湊在一塊兒說起了小話。

“唉祁醫生這也太直男了吧?護士妹妹這麽賣萌,他都沒點反應?”

“想什麽呢,你剛來規培,不知道祁醫生在我們這兒有一個稱號。”

“啥稱號?”

“刨冰機!”

“噗!這是什麽鬼綽號?!”

“你這就不懂了吧。嘴很利,心很冷,不是刨冰機是啥?”

“懂了懂了, 甘拜下風,怪不得你們平時都不敢跟他說話。不過也確實,他那副生人勿進的樣子,我有問題都不敢請教。”

“咳,其實祁醫生專業上麵還是很過硬的。他國外讀博回來,頂刊上發了不少文章,考試也一次過,是我們院最年輕的主治醫師了。”

“牛哇!不過他這資曆,咋留咱們醫院了?”

“聽說是離家近吧……我之前去人力那邊交資料,他們說祁醫生就是本地人,戶籍就在這附近來著。”

“人生的參差啊。家住本地,剛下飛機,有才有顏……還好是個刨冰機。”

“哈哈哈哈哈!我感覺祁醫生要是聽到這話,咱們可能別想夜班睡覺了……凍得你睡不著!”

“不睡就不睡,說得好像你平時就能睡一樣!”

“哎祁醫生這樣也好,把可愛的護士妹妹們留給大家。”

“你小子想得可挺美!不過說實話,也不知道誰能拿下祁醫生?有點子好奇了。”

“刨冰機嘛,要不然就來個更大一塊兒冰把他給卡住,要不就整個大太陽,讓他沸騰起來~”

“咦,你好**漾好惡心!”

“哈哈滾蛋!”

祁聿可不知道平日裏不怎麽往來的同事還敢這麽編排他,他履職地一個個住院病人巡查而過,走到五十九床的病房前時,已經是半個小時之後了。

他還沒進門,就聽見一個充滿精氣神的聲音在裏麵嚷。

“全哥,你拿著!”

“錢不多!就是兄弟們一點心意,你就收著吧!”

“哎,你不收我們可不敢再來看望你了啊!”

這聲音比耳機聽筒裏聽起來更憨也更吵了些,祁聿推開門進去,冷聲道,“當這是紅十字會嗎?病房不要大吵大鬧。”

果不其然,杵在病床前的就是他剛剛才在手機屏幕裏見到過的人。

“啊……不好意思,對不住啊。誒,是你!律醫生!”

鄭海川條件反射地站直了,衝祁聿憨裏憨氣地撓了撓頭,“我不是故意的。”

被幾個大男人擠到角落的中年婦女眼中閃過一絲疑惑。她家丫頭不是說,這醫生姓祁嗎?

“五十九床,李全。”

祁聿沒再搭理土裏土氣的青年,公事公辦地走到病床前,問詢**躺著的男人:“剛才你跟護士說腿疼?哪裏疼?”

見醫生來看病了,鄭海川和倆工友立馬噤聲靠邊站,關切地去看李全的反應。

“啊是的,就這裏腿骨頭疼。”

病**的男人一隻腿幾乎整個被紗布包裹住了,直直地搭在**。他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小腿處,臉上浮現隱忍又疼痛難耐的痛苦表情。

祁聿將手從衣兜裏伸出,湊近檢查了一番。

在詢問了幾個常規問題後,他做出判斷:“正常的。你是粉碎性骨折,打了鋼板,起碼還有痛個兩周。”

李全臉色蒼白,嘴唇蠕動了下,最終還是沒說什麽,隻點點頭,“謝謝醫生。”

“嗯,沒收到通知前,不要下床走動。”

祁聿又檢查了一下輸液的藥物,留下吩咐便繼續去看六十床的病人了。

在他身後,幾個大男人你胳膊肘懟我一下,我肩膀推你一下,彼此都在使眼色,想出個人問問李全的情況到底怎麽樣。

但沒人敢開這個口。鄭海川也不敢。

都怕問出不好的消息。

直到在他們沒注意的時候,門外又偷偷鑽進來一個人。

“醫生哥哥……我爸爸什麽時候會好呀?”

祁聿在給六十床的老人體查完後,忽然感覺衣擺被拉扯了一下。他低下頭,一個背著書包的小姑娘正仰頭望著他,眼中一片單純和期盼。

“阿秀,回來!”

站在角落的女人凶著聲音道,“不要影響醫生看病!”

小姑娘抿著嘴,低聲應了,“哦。”

她鬆開手,轉身朝媽媽走去。祁聿也因此看到了她身上背著的書包——有點舊,上麵是亮晶晶的美少女圖案。

某個清晨的片段忽然出現在他腦海裏。

“起碼半年才能好。”

祁聿垂下眼,看到小女孩回過頭因驚喜而睜大的眸子,難得多說了句。

“好好養,能走,能騎車。”

當祁聿走出病房時,身後門內低沉冷凝的氣氛不再,光靠聽就能聽出嘰嘰喳喳的喜悅和歡快來。

祁聿將病曆本揣進衣兜,繼續朝下一個病房走去。

“律醫生!”

隻不過沒等他擰開下個病房的門,突然一個令人討打的聲音就從身後躥了出來。

祁聿努力壓住跳動的額角,冷冷地看向來人。

“謝謝你,律醫生!你真是個好醫生!”

鄭海川將手裏碩大的兩個紅蘋果熱情地塞進麵前醫生的手中,開心地說道,“謝謝您治好全哥!他腿可以恢複可真是太好了!”

那一口大白牙沒了屏幕隔的一層,看上去更加晃眼了。

晃得人心煩。

祁聿鬆開手,任憑手中的蘋果“咚咚”兩聲落在地上。

“醫生不收賄賂。”他麵無表情地說。

似乎毫無指摘之處。

說完,祁聿甚至還伸手在牆邊的消毒液上按了兩泵,沒有絲毫掩飾自己的嫌棄。

“哦……這樣啊。”

鄭海川發了一會兒愣,才喏喏道歉,“對不起啊律醫生,我不知道,我沒有賄賂您的意思!我就是想表示感謝的!蘋、蘋果嘛,吃了平平安安的!”

祁聿當然知道。

他故意的。

但他不懂這人有什麽好道歉的?

要是他遇上這種事,能把蘋果砸在自己臉上。

然而鄭海川隻是有些心疼地看著掉落在地的蘋果,那可是他今天挑了好久的!他蹲下身把它們都撿了起來,兜在懷裏蹭了蹭。

祁聿就那麽站在一旁,冷眼看著青年的動作。

他心想,受了這種侮辱, 這人能從他眼前消失了吧?

然而事實卻是,麵前的人再度衝他露出了又憨又傻的笑。

“那律醫生,送啥不是賄賂?表揚信要得不?我回去讓我們工友都給您寫!”

祁聿:“……”

一直到回到辦公室,祁聿才想起來,他都忘了糾正那個蠢民工對自己的什麽鬼稱呼!

他跟“律”沒有半毛錢的關係!跟“綠”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