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任?
乍一聽, 林微雲覺得這兩個字很可笑。
就連真正夫妻之間的信任都薄如蟬翼,更何況他們這種合約夫妻,真的有必要談信任嗎?
可當這兩個字是出自溫庭深之口時, 她怔然呆住了。
她驀然想起,那一紙合約上, 這個男人幾乎把自己所有家底都壓在她身上, 毫不遲疑,沒有退路。
哪怕她並沒有坦誠所有,包括她的家庭、她的財產。
從頭至尾, 溫庭深甚至都沒有過問過一句,或許他並不在意她那可有可無的家底, 但她的表現,確實沒有做到他那樣無條件的信任。
她所謂的平等, 也並不完全平等。
所以此刻,當溫庭深要求兩人互相信任時, 林微雲遲疑了。
她不知道該不該跨出這一步,也不知道溫庭深是不是一個合適的傾訴對象。
那些從未與人言說過的心裏話, 哪怕要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她也從沒想過要找個人訴說,一年又一年,壓在心底, 等著腐爛的那一日。
良久的沉默,讓溫庭深也以為,她終究是不願敞開心扉。
他長歎了一口氣, 手無力地從她肩頸滑落:“算了, 先去吃飯吧……”
剛要起身,卻發現腰間的襯衫被一小道力量扯住。
不輕不重, 似被柳枝掛住一般,撓在一側。
溫庭深低眸一看,小姑娘纖細雪白的手,緊緊攥著他的衣衫一角不放,胸前那顆圓潤的腦袋,也瞬時往他懷裏蹭了蹭,像是做了什麽重大決定,不讓他離開。
“林微雲……”溫庭**間一緊,好像被她按中了命門,手停在半空中,遲疑不下。
“溫庭深,我能把你當樹洞嗎?”女孩軟糯的聲音,從他胸腔嗡嗡傳出。
溫庭深緊皺的眉心散了散,低眸望著她的發頂,語氣溫柔:“我的榮幸。”
“那你不要說話。”
“好。”
“聽完之後,也要自動清除記憶。”
“聽你的,”溫庭深似乎笑了一聲,“我現在就是一棵樹。”
然後又是一個漫長地沉默。
林微雲閉著眼,想象自己正抱著一棵樹,趴在洞口,醞釀著如何傾訴心中的苦悶,卻不知該從何說起。
那個埋藏久遠的秘密,像是揭開久未愈合的傷疤,撕得生疼。
關於小時候的記憶,她很多都記不太清,但唯有陳玉枝這件事情,因為年複一年會在心裏提醒自己,所以她清晰記得每一個細節。
記得那是一個暴風雨夜,她撐著傘去找徐嘉清,卻看見陳玉枝跟學校剛轉過來的新教導主任,也就是徐嘉清的父親,從徐家樓下出來。
兩人更撐一傘,從她麵前走過。
他們沒有發現她,低著頭聊天,神色愉悅。
那個時候,林微雲才十二歲,天真地以為,他們一個語文老師,一個教導主任,肯定是因為工作上的事情,才會走在一起,她希望自己沒有多想,也下意識沒有放在心上。
也不知道是不是巧合,從那以後,林微雲就發現,陳玉枝跟老林漫長的吵架、冷戰,甚至鬧著要離婚,麵對老林和她,都沒有好臉色。
唯有在學校教課時,她才會變回那個溫柔的語文老師。
她不再回家,寧願每日待在學校,包括周末。
而當時的老林剛從福建回來,一心一意沉浸在南音文化中,他以為妻子是鬧脾氣,特意熬了雞湯,讓林微雲送過去道歉。
林微雲去到辦公室,陳玉枝不在,有老師說,他們年級最近在準備文化節的事情,估計是跟教導主任去忙了,她無意想起什麽,便想著去找徐嘉清,想讓他帶自己一起去徐家,但那日正好碰上周六,學校放假,徐嘉清也不知道去了哪裏,林微雲怕雞湯壞掉,便一個人提著保溫盒,輾轉來到徐家。
她知道徐家的備用鑰匙藏在徐嘉清一隻球鞋裏,掏出後熟練地開了門,她想喊一聲“主任”,卻被臥室傳來的聲音驚住了。
饒是十二歲的年紀,林微雲也跟著同學看過不少台灣言情小說,知道這種聲音代表著什麽,當時的她,嚇得愣在原地,腦中轟然一響,猶如炸彈開花,炸得她腦子一片空白,眼淚也撲簌簌直落。
過往所有的不對勁,在這一刻都仿佛證實了什麽。
林微雲覺得整個天都塌了,踉蹌回了家,老林還關心詢問,母親有沒有喝完,可看著碗裏一滴未動的雞湯,
以及女兒凝重慌亂的神色,似乎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
當她說出“母親出軌”這四個字時,老林眼裏最後的一束光,黯然消滅。
“我曾經不停地悔恨,或許是自己看錯了,聽錯了,我不該那麽直接告訴老林,”林微雲扯著他的衣衫的力道緊了緊,情緒有些崩潰,“也許,他們還有回旋的餘地。”
溫庭深隻下意識將她抱緊,沒有出聲,認認真真扮演樹洞的角色。
林微雲沉浸在那段痛苦的回憶中,伏在他懷裏抽噎。
當時的老林,很是鎮定,又或許是,早有懷疑吧。
畢竟,同床共枕了十幾年的人,有什麽變化他心裏豈會毫無察覺。
那段時間,家裏再無往日溫情,老林生了一場大病,陳玉枝依舊是夜不歸宿,而林微雲的成績,每況愈下,她開始抵觸去學校,躲在房間裏哭,徐嘉清來找她,她怒氣衝衝將人趕走,她甚至寫好了實名舉報信,要讓那個毀了她家庭的人身敗名裂。
“可是老林不讓,他要我永遠保持沉默,放她自由,去追尋她想要的幸福。”
他說,那是他欠她的。
欠的什麽?
因為沒有給她榮華富貴的生活嗎?
她本可以堂堂正正離開,卻選擇了這樣殘忍的一個方式,讓這個家支離破碎。
老林沒有跟陳玉枝撕破臉,隻是讓他們離開南溪鎮,永遠別回來,林微雲知道,老林這樣做是為了她,為了她能有一個健康成長的環境,不受人詬病指點。
她被送去了市裏最好的中學,老林也逐漸從工作中回歸家庭,周末都在家等著她放學,好像一切都回歸了平靜,也沒有任何風言風語。
所有人都以為,他們兩人是感情破裂,陳玉枝離婚後去了湖市。
“那時候我年紀小,以為哪怕她不愛老林了,可總歸也是愛我的,我是她女兒呀。”
直到老林出事那一年,她一個人孤苦無依,原本以為,這樣子,她應該會回來一趟吧,但是林微雲聽說,她剛懷上孕,因為年齡大胎位不穩,沒法過來,後來還是村裏張爺爺幫著主持老林的後事,所有人都以為,她情有可原,隻有林微雲知道,她是狠了心不想要這個家裏的任何人了。
也是那個時候,林微雲才認清一個事實。
她真的沒有家了。
守靈的那七個夜晚,她無數次幻想過,陳玉枝會從某個方向出現,然後帶她走。
但自始至終,陳玉枝都沒有出現過。
直到一個月後。
老林的賠償金下來,是很大一筆金額,大概是因為他買了保險。
林微雲忽然想起什麽,抱著溫庭深,聲音很輕。
“溫庭深,抱歉,我沒有跟你說,其實我有一筆小金庫,老林的賠償金有整整一百萬。”
溫庭深依舊沒有說話,隻是將她擁得更緊了些,有一下沒一下撫著她的後腦勺,像是安哄不安的小baby。
林微雲又繼續說:“也許,那一百萬對你來說,微不足道,但那是老林用生命為我換來的,我沒打算用,可有人惦記上了。”
那個女人,就那樣挺著個大肚子,聲淚俱下,說自己來晚了,說要帶她走,就跟白天在咖啡館一樣。
林微雲卻早已看透了她那張虛偽的臉,心如死灰,村裏人怎麽勸,她都沒同意。
“我寧願當個孤兒。”
“有時候,她把我逼急了,我很想撕下她的麵具,可是我答應過老林,一輩子都要假裝不知道。”
“你說我爸是不是很傻?為了這樣一個女人,丟了家,丟了性命,你說他九泉之下,會不會後悔?”
“他看到我這麽難過,還會堅持讓我守口如瓶嗎?”
“為了一個不愛我們的人,值得嗎?”
這一晚,林微雲說了很多很多,像是找回了傾訴的欲望,對著溫庭深這棵樹,把所有委屈和難過。
到後來,說累了,哭累了,她腦袋一歪,倒在男人懷裏,再一次睡去。
像是拔去了心底的所有刺,這一晚,她不再蜷縮著,遊離於虛無的夢境中,實打實沉沉睡了一覺。
——
再醒來,已是早上八點。
林微雲睜開眼,發現眼眸有些酸腫,自己衣衫完整躺在被窩,鼻尖仿佛縈繞著一股淡淡的雪鬆氣息。
這種氣息,一瞬間就讓她想起了昨晚的事情。
當即抓了一個枕頭蓋在臉上,臉頰發燙。
所以,她昨晚什麽都跟溫庭深說了?
還說著說著,就在他懷睡著了?
就算是要信任他,對男女之間最基本的警惕也該有吧?
“啊啊啊啊啊!”
林微雲懊惱地打了幾個滾,一時竟不知該如何麵對他。
好不容易掙紮了十來分鍾,從**爬起來洗漱,她想,這個點,他應該早已經去公司了吧!
然而等她換了衣服下樓,赫然看到廚房有一個熟悉的身影。
當即愣在樓梯間,呼吸一滯。
“早。”
早在她走出房門那一刻,溫庭深就聽到了她的動靜,抬眸與她目光相對。
他似乎也沒有睡好,聲音有些沙啞。
不過更令林微雲詫異的是,他身上圍著的墨綠色圍裙,還有火上,一鍋正滾燙冒泡的粥,和一鍋滋滋作響的溏心煎蛋。
她很意外,他竟然會自己親自下廚做早餐
“早……”林微雲語氣遲疑,沒想到大清早會看到這一幕:“鍾姨今天沒來嗎?”
溫庭深將一鍋粥端到餐桌,淡聲道:“嗯,這兩天請假。”
說罷,下巴微抬,指了指冰箱:“拿兩瓶牛奶,可以吃早餐了。”
“哦……好。”林微雲下了樓梯,直奔冰箱。
打開櫃門,冷氣撲麵而來,也讓她腦子瞬間清醒了。
他剛剛看她的眼神,好像和之前沒什麽區別。
回到桌邊,剛坐下,溫庭深就遞了一杯溫水過來,聲音也是溫潤的:“先喝杯水。”
林微雲清了清嗓子,大概是昨晚說得太多了,喉嚨有點幹癢。
然而看到那個杯子時 ,不由再次怔住。
是她在雲城親自做的那個水杯。
再抬頭,看到溫庭深也用了同款的瓦貓杯,正仰著頭喝水,喉結滾動,莫名性感。
可愛童趣的風格,搭配他那張禁欲冷冽的臉,有些格格不入的反差萌。
他願意拿出來用,那就是表明,對這個禮物還算滿意吧。
對上她瞪大的眼眸,溫庭深鎮定自若放下杯子,抬頭看向她,眉眼清雋,漫著笑意,瓷瓦輕碰大理石桌麵,發出清脆的聲音。
“挺可愛的。”
林微雲低頭看著兩個並列在一起的杯子,仿佛被打上了情侶專屬標簽,不禁臉頰微熱。
當初選擇這兩個顏色,純粹是因為好看,也沒想過,他們會在同一個屋簷下用,這樣看著,著實有些曖昧。
“吃早餐吧。”溫庭深將煎蛋和小米粥遞到她前麵,“關躍亭有跟你發消息吧,讓你下午再去公司。”
林微雲低頭咬了一口雞蛋,溏心香糯四溢,即便有些燙,她也忍不住多吃了兩口。
“嗯,剛看到信息。”
現在能確定,是他跟關躍亭提的。
溫庭深攪拌了一下碗裏的粥,盯著她,唇角勾起:“林微雲。”
林微雲抬頭:“嗯?”
“你昨天說,要換個小一點的房子?”
林微雲點頭:“那個……別墅搞裝修要挺久的……而且房子太大了,我一個人住,不太習慣。”
一個人住那麽大的別墅,她擔心自己晚上睡不著覺,總覺得會有小偷翻進來。
就如同當年老林的賠償金打進賬戶後,顧阿婆、張爺爺他們幾個日夜沒有睡著覺,就守著她,生怕她弄丟,或者被有心人惦記上。
溫庭深低著頭,隨意喝了兩口粥,然後放下匙羹,煞有介事地看著她:“那就住家裏吧。”
“啊……”她反應了兩秒,才反應過來,他說的家裏,是指這裏。
“我在海城沒有多餘的房,別墅你可以放著慢慢裝修,不著急。”
林微
雲忍不住結巴:“這、這樣方便嗎?”
“有什麽不方便?我一個人住,多一個人也無所謂,更何況,這裏離公司跟你學校都近。”
“……”林微雲想說,孤男寡女的,好像不太好。
可名義上,他們是夫妻。
實際上,經曆昨晚那樣的事情之後,他好像對她也沒有什麽潛在危險。
她這種擔心,看著實在多餘。
溫庭深又說:“月底,外公要來複查,到時候肯定會住幾天,我們也需要鍛煉一下默契,不是嗎?”
這倒是事實。
之前他就有提過這事,到時候肯定要在老爺子麵前演一下夫妻情深的戲碼,雖然這些都是騙人的,但他們領證本就是為了老爺子的身體健康,想讓他開心。
她緘默了幾秒,再開口:“行吧,等外公這件事情定了,我再想辦法。”
溫庭深垂眼看她,黑眸沉沉,說了聲“謝謝。”
林微雲感覺有些奇怪,明明她才是應該要說感謝的人,無論是這場婚姻,還是她的工作,或者昨天他替她解的圍,聽她說的那些秘密。
明明每次,是他拯救她於水火中。
但被他這麽一說,好像又變成她幫了他的忙,她的那些愧疚不安,因為自己還能幫助到他的這些點,潛移默化地又減淡了幾分。
低著頭,再次咬上那溏心雞蛋,她好像不知道該如何表達自己的情感,隻能誇讚眼前的美食:“你手藝真好,煎的雞蛋都這麽好吃。”
溫庭深笑了一聲:“你喜歡就好,我也隻會這些。”
林微雲心中有種說不出的暖,安安靜靜吃完了所有的早餐,正準備把碗勺收起放到廚房去時,溫庭深突然又出聲喊住了她。
“林微雲。”男人聲音溫柔得不像話。
她看過去的時候,溫庭深正伸出右手,一顆草莓味巧克力糖果躺在他手心。
那是蠶花節那日,她送給他的許願糖。
第一顆糖,他用來求婚。
第二顆糖,他依舊打算用在她身上?
林微雲詫異抬頭看向溫庭深,有些受寵若驚,眼底是慌亂、懵懂:“你這是……”
溫庭深看著她,伸手拽過她的右手,將那顆糖放入她手心,然後讓她緊緊握住,再抬眸時,眼眸漆黑柔情,仿佛要將她吞噬掉。
“我想讓你忘記那些不開心。”
“做你自己。”
“可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