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四章 狗血行屍
一九九〇年,岑招娣接到了滄海大學的錄取通知,但她並沒能如願以償。
岑招娣的弟弟在讀高一,學習成績雖然不如岑招娣好,但畢竟是男孩。在南方打工的父親無法負擔兩個學生的學費。
岑招娣沒哭沒鬧,悄悄離開家鄉,來到了滄海。當然,她不是到大學報到,而是在一家製鞋廠裏當了一個打工妹。
這家鞋廠是韓資企業,位於台西區的城鄉結合部。岑招娣的工作是放港寶,在鞋後跟下麵點讓後跟起到固定作用,需要抹一種刺鼻的黃色膠水。做好一件可以得到0.6分的工錢,每個月要完成四萬雙鞋的工作量。
一進入車間,就如機器般轉個不停。膠水不但刺鼻,而且有毒,粘在手上也不容易洗掉。岑招娣的一雙小手很快就像樹皮一樣粗糙了。
那張大紅燙金的錄取通知,岑招娣一直珍藏著。
每個月僅有的一天假期,岑招娣會穿上幹淨的衣服,到滄海大學校門外轉一轉。看著前途無量,卻又無憂無慮的大學生們進進出出,感覺自己也是他們當中的一員。
天色暗了下來,岑招娣裹了裹身上的衣服。滄海大學離海邊不遠,海風裹著霧氣,已經很涼了。
從滄海大學轉兩次車才能回到台西區。台西區才是岑招娣的世界。工廠給打工妹租了民房,一個十平方米的小房間裏,住著八個姐妹。但任誰也不知道岑招娣有一張錄取通知。
這是岑招娣第三次來滄海大學門口了。吃個煎餅果子,走走坐坐,一天的假期很容易消磨。
今天,岑招娣決定走到轉車的站牌,隻有五站路,卻也要五毛錢的。這麽幹淨的馬路,這麽清爽的空氣,離滄海大學又這麽近,走一走有什麽打緊?
路燈拉長了她的影子,岑招娣沿著空曠的柏油馬路往前走。
“小嫚,冷啊來陪哥喝一杯,暖和暖和”
雖然已經是深秋,但路邊的燒烤攤還有生意。三個混混扭頭看到了怯怯的岑招娣,擠眉弄眼地笑了起來。三人都是小平頭,花格子襯衣敞著懷,袖子擼得高高的,露出胳膊上的青龍白虎來。
岑招娣不敢搭話,咬著嘴唇,低著頭,加向前走去。今天一下子忘了時間,回去得太晚,下次可不敢了。五毛錢怎麽了?我一天能掙八塊多錢啊
許是陽氣太盛,許是酒壯慫膽,三個混混**啊笑著對視了一下,拍下十塊錢,大呼小叫地尾隨著岑招娣。
“從滄大那邊過來的,女大學生?”
“嘿嘿,哥還沒玩過女大學生……”
岑招娣終於成了別人眼裏的大學生,卻沒有時間和心情高興。天色已經完全暗了,衝過一片拆遷的廢墟就是站牌,那裏即使沒有公交車,也應該有等車的路人。岑招娣放開腳步跑了起來。
沒想到,她腳下一虛,“噗通”一聲摔倒在地,腳脖子疼得厲害。三個混混很快就追上了,岑招娣隻好放開嗓子大叫,“救命,救命啊”
海風很大,攜裹著法國梧桐的葉子飄飛,呼嘯有聲,岑招娣的呼救顯得很微弱。一個弱女子哪能抵擋得住三個色膽包天的混混?她的衣服很快就被撕碎了,岑招娣麵如死灰,連反抗都忘了。
三個混混互相推搡了一下,其中一個壓了上來……
岑招娣永遠都忘不了那一天,一九九〇年十月二十一日。
他穿著一套潔白的運動服,仿佛從天而降,三拳兩腳打跑了三個流氓。隨後,運動服蓋在了我**的身上。隨後,他轉過身去,脫下褲子扔過來。我慌亂地穿上了,卻沒有力氣往起站。一隻溫暖而柔軟的大手伸給了我……
英雄叫李天行,滄海大學化學係三年級學生。每周日晚上,李天行在“天璣”女子會所做健身教練。也許是冥冥中自有定數,他在上班途中聽到了呼救。
次日,岑招娣成了“天璣”女子會所的服務員,為一幫非富即貴的婦人端茶倒水遞毛巾。
李天行是廣東人,自幼習武,陽光帥氣,健康英朗。當時,港台味的普通話正隨著《我本善良》等電視劇流行。在一班寂寞多金的婦人眼中,李天行甚至有點黃飛鴻的影子。所以李天行經常被他的學員調戲,乃至**。不過李天行HOLD得住,哥不是個隨便的人。
岑招娣進入“天璣”後,生活環境和收入都大為改觀。粗糙的雙手逐漸溫潤,一身青澀也逐漸褪去,變成了一個嬌媚滑啊嫩的大美女。
兩人理所當然地走到了一起。一九九一年的元旦,在李天行租來的兩居室裏,第一次雖然不是那麽順當,卻很美好。那時李天行二十一歲,岑招娣十九歲。
就像童話故事中講的那樣,灰姑娘被白馬王子拯救,嫁入了王宮,從此過上了沒羞沒臊的幸福生活。
可是,從來沒有哪個童話講過,灰姑娘嫁入皇宮之後都生了些什麽。有些邪惡大叔“嘿嘿”地笑著——童話到此結束,生活才剛剛開始……
寒假時,李天行帶著岑招娣回了廣東,一個遍地都是小工廠的地方。
夫妻雙雙把家還,卻惹來棒打鴛鴦散。李天行的父親大雷霆。原因很俗套,另一間工廠的老板有個獨生女兒,也是大學生,兩家準備聯姻。既可以把生意做大,又是門當戶對,“你個憨居領個水路豬妹返來算點?”
岑招娣也是這時才知道,李天行家裏居然開著一間很大的工廠,代工變形金剛玩具。像她這樣的“水路豬妹”,廠裏有好幾百個。
不過,地球都阻止不了一對相親相愛的年輕人,何況一個掉到錢眼裏的“癲老坑”?
李天行毅然帶著岑招娣返回了滄海。一九九一年的春節,兩人是在出租屋裏過的。李天行的父親也說到做到,徹底斷了李天行的財路,並揚言要斷絕父子關係,“無我幫手,你淨係得乞食個份”
兩人並沒有“乞食”。不過,李天行本來興致所之的周日晚班打工,變成了周六下午到周日深夜。
好在岑招娣相貌出眾,和其他服務員相比,還算是有點文化,一個月後她被任命為領班,工資翻番了兩番。三個月後,又升任大堂經理,工資又翻了兩番。
春暖花開時,李天行才知道,這個“天璣”女子會所的幕後老板,是一個叫蔣破軍的黑老大……
“蔣破軍用過以後,覺得還不錯,就把她送給了梅掩城。我手上綁了刀子,了瘋一樣去找蔣破軍算賬。蔣破軍卻說,‘我上過很多女人,但從來沒用過強。年輕人,別把愛情當真,玩玩就算了,反正你也沒吃虧。’我當時就虛脫了,白癡一樣渾身抖,跪在地上哭。”
“其實我知道,段汗沁拿著一把微衝,沈錦臣也是深藏不露的高手,當時我沒有任何機會。但我誓,我一定要親手把他剁成肉醬,求老天保護他好好活著。”
“但那時我求的不是老天,而是蔣破軍。我求他收留我,我老豆恩斷義絕,我女人水性楊花,我無家可歸。蔣破軍答應了。”
“我從一個小混混做起,雙手沾滿了鮮血,為蔣破軍立下了汗馬功勞。我以為蔣破軍已經信任我了,後來我才知道,我還是沒有任何機會,但我一直等著。”
“我身上的傷疤太多了,他們都叫我行屍,我也就叫自己行屍了。其實我真的就像一具行屍走肉,生活早已離我遠去。逐漸的,我也沉迷在殺戮中無以自拔。”
“現在,她叫岑汝琦了,是‘天璣’的總經理,坐擁豪宅,出入名車。主業是梅掩城的情婦,偶爾也回蔣破軍那裏客串一下。”
“我很矛盾。我身上每挨一刀,我就覺得報複了那個女人。有時候又想,她一定有迫不得已的苦衷,我不能讓別人傷害她,她隻是一個弱女子。我一直在暗處關注著她,在她的豪宅附近租房子。”
“其實,我可以輕易地殺死梅掩城,但可能傷害到那個女人的利益,梅掩城要比蔣破軍重情重義,對那個女人是有感情的。更何況對我個人來說,後果也太嚴重,無路可逃。對付蔣破軍,我去一直沒有找到機會。蔣破軍從不在女人家裏過夜,都是女人自己送貨上門,收貨地址還不一樣。”
“他老婆死了,孩子離家出走了。蔣破軍和我一樣,都是沒有家的人,嘿嘿。”
行屍臉上還是淡淡地笑著,似乎是在說別人的故事。不過具體的細節,卻說得語焉不詳,可能是心底永遠的傷痛,或者是早已淡忘,抑或是根本就不明底細。甚至,三者兼而有之?
“你為什麽突然覺醒?”於根順盯著行屍陡然問。既然已經習慣和沉迷,為什麽要改呢?難道真的是因為哥的英明神武,感召了迷途的羔羊?
行屍一怔。從於根順進來以後,行屍臉上就一直掛著笑容,無論是刀貫手心,自行裹傷,還是揭開十年來的傷疤,都沒有影響他的笑容。而此時,他的臉上居然是一片蕭瑟。
“離家十年,我一直沒和父母聯係。開始是因為賭氣,後來是怕牽累他們,再後來就習慣了。一個月前,我去瓊州執行任務,偷偷潛回去看了一眼。原來我老豆的工廠早就敗落了,老豆去年冬天得了肝癌,沒能熬過春天,算是氣大傷身。剩下我老娘,孤苦伶仃,一個人。”
“我才知道我錯了,錯得厲害。子欲孝而親不待。我累了,想回老家,給老娘養老送終。那個女人和我有什麽關係呢?她的全家都遷到了滄海,她弟弟高中輟學,現在是‘金碧輝煌’旗艦店的總經理。她是黑白兩道大佬的情婦。我隻是一塊墊腳石而已。”
“知道我老豆死了以後,突然間,我誰也不恨了,我隻恨我自己。”行屍又笑了,又像是說別人的故事了,“不過,既然遇見了順子哥,也許可以搏一搏?但無論結果如何,隻有我沒死,我就要回家了。”
呃,哥討厭聽故事,這個世界上的故事太多,哥聽得完嗎?於根順連續喝了兩罐啤酒,還反客為主地遞給行屍一罐,行屍點頭哈腰地道謝,就像客人一樣。呃,這個世界上,故事怎麽就這麽多呢?
“你有蔣破軍的罪證嗎?”於根順問道。從**上消滅一個人,很容易。但這是違法的啊,哥是守法好公民,不做違法的事。更何況,對一個無惡不作、不擇手段、無所不用其極的黑老大來說,就這麽死了,實在是太便宜他。
“蔣破軍很謹慎。一九九四年,也就是梅掩城任市公安局局長時,蔣破軍就開始洗白了,黑道的生意都交給了段汗沁打理。蔣破軍主要的精力用於經營他的明麵生意。也樂善好施,甚至給滄海大學捐建了一個圖館,命名為北鬥樓。還設立了北鬥獎學金基金。也就是那年,蔣破軍成了市人大代表。”
“一九九四年,梅掩城身為副局長兼刑警支隊支隊長,和常務副局長侯德柱競爭大局長。在關鍵時刻,梅掩城成功破獲了台西區的一個黑社會性質團夥。而侯德柱卻丟了配槍。那把配槍在我手裏,但我無法出庭作證。”哥雖然是行屍,但不想變成不能行的屍。偷警察的槍,本來就是一件嫌命長的事。
“但我知道蔣破軍的保險櫃藏在哪裏,那裏麵一定有梅掩城的罪證。否則梅掩城怎麽會那麽聽蔣破軍的話?更多的罪證,可能藏在瑞士銀行的保險櫃裏了。就算有人知道,那也隻可能是段汗沁。”
“找到梅掩城的罪證,還怕找不到蔣破軍的罪證嗎?”袁遠激動得臉通紅,自己先喝了一罐啤酒穩定情緒,“另外,侯德柱的配槍,可以做一做文章,從蔣破軍的辦公室裏找出來就是了。”
“袁遠,你不錯”於根順點了點頭。
“我有想過,但我做不到。即使我能拿到,我也沒命交給警察。即使能交給警察,也不能是滄海的警察。”行屍現在已經笑得很愉快了。
“幫我聯係蔣破軍,明天上午九點,北鬥大廈。”於根順站了起來。這麽好的別墅,搞得跟豬窩似的,臭氣熏天。
“順子哥,對付蔣破軍,不能用強啊北鬥大廈是蔣破軍的老巢”袁遠急切地勸阻道,也跟著於根順站了起來。
“嘿嘿,順子哥畢竟是順子哥”行屍掏出手機,撥通了段汗沁的電話。
“不是你出的主意嗎?走,上山乘涼去。”於根順向著袁遠笑了笑,推開樓門,跳出院子,繼而跳到了小區外。
呃,我出的主意?嗯,我出的主意袁遠興衝衝地跟在後麵。翻跳這兩道圍牆他倒是練習過多次的,“順子哥,其實這裏很隱秘,沒人知道的。”
“給我送信的小混混,你保持聯係嗎?”於根順倒也不急,很有耐心地等著袁遠。這小子,有腦子。雖然下了決心變壞撈錢,豈不知變壞也不是那麽容易的。
“那是行屍哥的小弟……”袁遠若有所思地說。後麵,李天行也跳過了牆頭,補充說道,“一般是有事才聯係,不過胡楊絕對可靠”
於根順沒有回答,也不管山路,隻是取直線往上走。多次操練過這條小路的李天行和袁遠反而被落在後麵,追得“呼哧呼哧”的。
半個小時後,五輛警車悄無聲息地停在了“幸福新村”大門處。保安燒餅和兔子被二十多個全副武裝的警察嚇傻了,戰戰兢兢地領著他們來到八號樓前。
各個窗口布樁後,警察直接用大錘砸開了樓門。
子彈上膛,如有抵抗,當場擊斃,無須示警。這是他們接到的命令。
豬圈一樣的臥室裏,一個警察摸了摸涼席和毛巾被,向指揮中心報告,“韋大嫌犯不在三號地點,至少一天內沒有在此生活過的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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