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二章 勝人者力勝己者強

馬尾村遺址荒涼依舊。**!。*這個被人遺忘的角落,貓頭鷹等不是好鳥,狐狸等不是好獸,甚至有野狼出沒。

茅草多高,灌木茂盛,古樹參天。多層遮蔽下,陽光難入,連正午都帶著幾分氤氳的濕氣,給人涼颼颼陰森森的感覺。

“嗷——嗷”四條半大的狼駐足村前,宣告三山五嶽開道,回頭等著主人。

毛無邪遠遠地看見,覺得有點眼熟,不由得心虛,甚至往後麵躲了躲。莫非這就是被順子哥剖腹產出的四頭小狼嗎?

唉,殺生即救生。原來是我殺生,順子哥救生。

剛才馬老爺子進入大刀堂,這四頭小狼一直歡實地跟在左右。馬老爺子帶隊朝這邊走,四頭小狼就奔到前麵去了。看樣子,這條路是走慣了的……

馬奮、梁青山、趙山虎頭前帶路,身後大隊人馬逶迤前行。腳下是一條簡單修整的小道,僅供一人穿行。

梁青山行路艱難,抑或是近鄉情怯,居然額頭見汗,腿腳顫,兩隻大手互相地搓。

馬奮回過頭來,一臉的鄙夷,“打鬼子你們就躲得遠,打我們你們就跳得高。都一把年紀的人了,你有點出息行不行?”

“大山子,師父從未對我們有過什麽要求的。”趙山虎從後麵扶了梁青山一把。第一次被糞蛋蛋帶到這裏來時,我也跟大山子一樣啊……三人當中,倒是趙山虎身子骨最結實,許是一輩子務農的緣故。

“我知道,我知道……”梁青山擦了一把汗,已經看到斷壁殘垣。這就是從小長大的故鄉了。本知如此,卻從未來祭掃……

梁青山的父親是大刀堂的夥夫,矮矮胖胖好脾氣。好脾氣的另一個說法就是窩囊,梁青山也連帶著挨欺負,直不起腰來。如果沒有師父,梁青山或者會成為一個手藝不錯的夥夫,矮矮胖胖好脾氣。

十五歲那年那一天,梁青山終生難忘。

師父單手持大刀,讓小夥伴們在大刀堂前站成一長溜。

這是剃頭,還是砍頭啊?小夥伴們推推搡搡地不敢上前。師父也不催促,看著旭日初升,臉上掛笑。大刀在陽光下閃著寒芒。

不知道被誰從背後推了一把,梁青山踉蹌著站到了隊前。

“你怕不怕?”師父笑眯眯地看過來。大刀寒氣逼人,目光卻溫和。

“我……不怕”梁青山咬了咬牙,脖子都硬了。如果我退回去,一定會成為大家的笑柄,就像不敢殺雞的父親。師父一定會很失望,我也會對自己很失望難道我也要當一輩子的夥夫嗎?

“好”師父突然暴起,白亮的刀光瞬間接近了梁青山的腦門。

梁青山牙齒“咯咯”地響,兩眼緊閉,渾身僵硬。隻覺得陣陣寒意從頭皮上掠過,再無其它感覺。

“老子曰,勝人者力,勝己者強。你的敵人,隻有你自己。戰勝了自己,你就戰勝了一切。”

梁青山睜開眼睛,現師父已經把大刀挽在了背後,麵向東方,背影是那樣的高大。師父這些話,是個什麽意思?梁青山下意識地摸向腦袋,卻是一種很新鮮的感覺。滑啊爽卻又刺癢,光溜溜,很舒服。

小夥伴哄堂大笑,卻是善意居多。

我是第一個我戰勝了自己梁青山不由得挺直了胸背,掃視小夥伴一圈,揚眉吐氣,從未如此自信,從未如此自豪

“如果你挺過去了,就會覺得一切都沒有什麽。如果你不挺一下,你永遠都不會知道,挺過去是個什麽感覺。”師父轉過身來,盯著梁青山的眼睛,語極緩,端的是語重心長。

這句話,陪伴了梁青山一生。如今,六十一年過去了,斯情斯景,仍是曆曆如昨。有時還會微笑,到底是誰,代表了命運,在背後推了我一把?

“大山子,你不錯”師父燦爛地笑了。

“是總瓢把子”梁青山此生最大的遺憾,大概就是沒有親口喊一聲“師父”了。師父已經轉向了小夥伴們,“下一個,誰來?”

“我”“我”“我”

小夥伴們你推我搡,爭先恐後,最終是馬奮憑借父蔭,霸道地搶到了第二……

大刀堂覆滅之後,梁青山參加了桑田遊擊隊第三支隊。說是第三支隊,其實並無第一、二支隊,自壯聲勢罷了。

“三支隊”曆經多次整編,內部鬥爭,鏟除叛亂,終於輾轉抗日,戰功赫赫。

解放軍史所承認的北方地區創建的紅軍部隊,隻有兩支。一支是陝北紅軍,另一支就是桑田紅軍遊擊隊。解放軍陸軍第二十七集團軍所屬某部,即由桑田遊擊隊第三支隊經過複雜演變而來,二十七軍軍史館有展室介紹。

憑借一身功夫,更兼識文斷字,梁青山不斷戰勝自己,“挺”過很多關坎,最終成為我軍著名將領,也是高級將領。

但“三支隊”的更多經曆,已經湮沒在曆史的塵埃中了。梁青山並不願多做回顧,更沒有在任何場合談起。戰況複雜,形勢嚴峻,槍杆子出政權,誰又說得清楚呢?

趙山虎初時也參加了“三支隊”,卻因生性耿直,更兼不願離開藏馬山,最終成為一個小山村的話事人……

兄弟同根,同氣連枝,卻是完全不同的人生。

老來聚,其中唏噓,豈是外人可以理會得?

“我其實頂瞧不起你們的。”馬奮毫不掩飾鄙夷和憤懣,“鬼子都是你們打的,我們呢,就隻知道逃跑。”

“敗將安敢言勇。”梁青山緩了口氣,認真地看著眼前的枯樹衰枝,“我們打得鬼子投降,打得你們龜縮到島上。”

“你倆都少說兩句”趙山虎一直當著滅火隊員的角色,“六十一年沒見麵,一見麵就吵吵個沒完。師父地下有知,一定不高興”

什麽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是兄弟。更重要的是我們都活著。

馬奮和梁青山果然不說了,沿著踩出的小道前行,有時還要伸手去檔旁邊的灌木。

為老長安全計,任豹想帶著陸戰隊戰士頭前開道,卻被梁青山擺手攔住。任豹回頭去看任重遠,任重遠搖了搖頭。任豹也就隻好打手勢,讓戰士們分散開來,在外圍自由檢索危險。

老楚和老李也落在了後麵。雖然三人在戰時同生共死,戰爭結束後也是休戚與共,老楚和老李卻從來都不知道,老梁還有這麽複雜的經曆。

逼退衰草,數千人的大墳塋修葺完好。

旁邊是於家傲夫婦合葬墓,石滿倉之墓,另有一座不知名新墓。

三個老兄弟並排,先給師父師娘磕頭,又給大墳塋磕頭。死者為大,石滿倉和不知名的兄弟,也磕了三個,反正都不是外人。

“你倆維護的?”坐在師父師娘墓前,梁青山終於平靜下來。墳頭平整光滑,絕無雜草,一定是有人時時照拂。這個工作量,著實不小,而且需要極大耐心。

“我倆倒是經常過來喝酒。”馬奮歎息一聲。麵對過世多久的師父師娘,父母兄弟,還有什麽好爭的呢?國也好,共也好,如今不都是經濟掛帥,展是硬道理嗎?馬奮作為著名台商,其實看得很開。搶白梁青山,不過是好玩。

“大概是小師侄,我倆倒是從沒在這裏碰過他。”趙山虎也有些出神。小師侄一身功夫,不知道從何而來。更兼雄材大略,神出鬼沒。師父泉下有知,定是欣慰了。趙山虎雖然是個一無所有的老農民,卻也沒覺得比兩個兄弟低了一等。

“我想把這裏修整一番。”梁青山用商量的語氣說道。這些墳塋,是大家的。

“我早就跟師侄提起過,但師侄說,莫要打擾了他們休息。”馬奮撇了撇嘴。

忽然之間,三個兄弟都覺得,小師侄的意見,是那麽的重要。好像不知不覺中就服從和尊重了。剛才小師侄不辭而別,梁青山也沒有覺得有什麽不對。或者根本就沒有考慮過對錯,下意識地就覺得本應如此了。

小師侄到底是怎麽想的?

三個老兄弟又一次想到了一起去。並且不約而同地搖頭。居然都是一無所知。兩相對視,均是眼裏迷茫,嘴角苦笑。

“應該為師父和兄弟們正名”梁青山終於找到了思路。小師侄心裏,或者存了怨氣?無論如何,確實是愧對師父,愧對三百英魂,愧對慘死的三千父老。

這三百英魂,也包括父親在內。做了一輩子飯,卻從未殺過雞的父親,在兒子麵前,用菜刀殺死了一個鬼子,終於慘死在鬼子刺刀下……

“你們肯嗎?”提起這個茬,馬奮就火大,“一幫子土匪而已,能抗日嗎?能為國捐軀嗎?”

梁青山這次卻沒有反駁。正名,談何容易。否則,我又何必不敢來看師父呢?

據說,“三支隊”也曾派人來收編兵強馬壯的大刀堂匪幫,曉以大義,勸以主義,甚至許其保留獨立編製,卻被無情地拒絕了。

沒有抗日救國的好思想,就算真的殺過鬼子,也不過是為了保住自己的山頭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