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五章 一盤沒有下完的棋
楚楠出來喊了聲“老爸”,反身回了廚房。 柳風華到底是對女兒的廚藝不太放心,也跟了進去。母女兩個饒有興致地探討交換,頗有點熱火朝天的味道。
於根順臉上堆著笑,驅逐楚向前下樓。楠楠的老爸嘛,理應尊敬。但也僅此而已。
楚向前像是沒看到於根順一樣,倒也沒跟進廚房去,而是徑直走進了陽台。
陽台呈半圓形凸出去,大幅玻璃落地。外麵暮色漸濃,隱約可辨識院子裏的各式花卉。牡丹謝了,芍藥正好,君子蘭葉片肥嫩。
靠南側正中一個茶墩,兩把藤椅。楚向前就坐後,從茶墩下掏出一個方形托盤。托盤是壓縮竹製材料,看上去很厚重。上麵放著一個玻璃茶壺,四個小茶盅。
於根順連忙湊過去,想幫忙卻不知道如何下手。隻見楚向前摁了一個開關,水流慢慢注入不鏽鋼燒水壺。燒水壺放在一塊不鏽鋼平板上,平板放在茶墩北側。水滿後,楚向前又摁另一個開關,水壺裏的水就“沙沙”地響了起來。
俄而水沸。楚向前掏出一個竹筒,用竹製小勺舀了兩勺茶葉放入茶壺。
這回於根順懂了,掂起水壺往茶壺裏注水。頭遍水洗茶,間接倒入托盤。這托盤有鏤空的花紋,底層應是存水之用,否則做這麽厚幹嘛?別欺負鄉下人不懂。於根順又把四個茶杯用沸水燙了一遍,整個過程有條不紊。
於根順動手後,楚向前就端坐在藤椅上看著,漫無表情,四平八穩。二遍水泡了一會兒,於根順給楚向前倒茶,鳳凰三點頭,水滿八分。隨後又給自己倒了一杯,端起來朝楚向前一舉。趁熱哈,先幹為敬!
楚向前卻沒有端杯,又把水壺蓋打開,注入涼水。於根順注意到,水壺下的平板,還真是個平板,和馬奮家的電水壺不同。這玩意兒是怎麽加熱的?速度快的。不管它了,弄個這麽小的水壺,忒小家子氣。
整個過程中,兩人都沒有說話。楚向前不怒而威,氣勢澎湃。於根順淡定自若,行止有據。
水是好水,茶是好茶,各喝各的滋味。
三五杯後,楚向前突然開口,“會下棋嗎?”聲音低沉,眼睛看著茶壺,倒像是在跟茶壺說話。茶壺裏的茶葉散開,脈絡完整地漂浮著。
“會。”於根順才不會跟個老頭子算計。人家養那麽大個女兒,養得還那麽好,突然間跟了別人,不再跟老爸最親了,這老爸心裏有點疙瘩,也是應有之義。
通常來說,丈母娘看女婿,是越看越歡喜。老丈人看女婿,是怎麽看怎麽別扭。更何況,這老丈人還心神不寧呢?
楚向前從茶墩底下掏出一個棋盤,兩簍棋子。於根順老神在在地想,貌似這茶墩是哆啦A夢?回頭會不會掏出一壺好酒,兩隻燒雞?
棋簍是細草編織的,很有味道。棋子入手清涼,質感沉重。楚向前也不客氣,自取黑子,“啪!”地一聲點了個星位。於根順食指和中指夾起一枚白子,點在對過星位上。
楚向前棋風彪悍,算路精到,咄咄逼人。三連星開局之後,一副勇往直前所向披靡的架勢,渾然不似老人。
於根順星小目開局之後,小飛掛角。楚向前一間緊夾,於根順跳出,隨後高起高落,不爭一隅,不做糾纏。
兩人靜靜地下棋,不急不緩的,靜心專注,氣氛倒是和諧許多。
“藏馬山發展得怎麽樣了?”楚向前拍下一子,封鎖於根順大龍,端起茶盅喝了一口。眼睛還是盯著棋盤,但語氣沒那麽淡漠了,有些拉家常的味道。頂多帶著點領導考校下屬的味道,大概也是職業使然吧。
“改變規矩,改善民風。改革製度,改良官風。慢慢來吧,我不著急。”於根順先替楚向前滿上,自己也喝了一口,另一隻手掂起一枚白子。
看黑子已經形成合圍,封住了白子去路。白子雖然氣數長,但眼位分明不足,無法做活。不過,黑子不斷緊逼白子,棋型比較單薄。於根順在外圍一斷,將黑子分成兩截。右側十餘黑子登時無根,變成了黑白搏殺。
“那麽有把握?”楚向前臉上淡笑,弱勢黑子往外飛。隻需這些黑子逃出生天,所圍白子就是坐地困死。
於根順當然不容黑子逃逸,白子當頭一鎮,“形勢逼人,不得不博。你死我活,誰有那個把握?”
兩人不再說話,各自盯著棋盤沉思,良久下一子。黑白棋子已經有百餘枚,糾纏在一起。
這棋下到這會兒,已經是中盤勝負的局麵。勝者大勝,敗者慘敗,沒有數子點目的必要了。
“龍就是龍,蛇就是蛇。”楚向前又一小跳,黑子衝破白子屏障,進入中腹,再無生死之虞。而早先被圍的白子,已經沒有活路,差不多能夠投子認輸了。楚向前抬頭看著於根順,眼裏還是沒有表情。蛇入龍門,不是那麽容易的。
“活了的是龍,死掉的是蛇。困獸猶鬥,白刃見紅。哪個生來是龍,哪個注定是蛇?”於根順淺笑出手,白子又在黑子左側一斷,烽煙再起。仍是以被圍白子為基礎,圍殺一段黑子。但形勢又與剛才不同。圍殺右側部分黑子時,白子竟然對左側黑子隱然形成陣勢,棋型厚實。新斷出的黑子孤棋,形勢大為不妙。
楚向前醒悟過來,這小子斷殺右側黑子,不過是個虛招。當然,雙方仍是個對殺的局麵。但楚向前不再下子,靜靜地看著於根順。
“其實,白子還是沒有把握,但被黑子威逼,不得不反抗。結局如何,仍是不得而知。但這種局麵之形成,卻是黑子的責任。”於根順無辜地笑了笑,言語中,也不在龍與蛇上多辯爭。飄乎乎一槍,指到了別處。
“攻城略地,取勢占理,本無善惡之分。”楚向前沉吟了一下。白子兩次斷殺黑子,反倒是黑子的責任?不知不覺中,卻順著這小子的思路想了下去。楚向前稍怔即醒,卻也不堅持什麽。說點什麽都行啊,這小子倒是強辯。
“太過鋒利,反傷諸自身,得饒人處且饒人。”於根順給楚向前添茶,神情恭謹。楚向前嘴角稍有笑意,我不出手,反而是他“得饒人處且饒人”了?更何況,鹿死誰手,尚不得而知。
“懷柔?示弱?”楚向前慢條斯理地發問。能夠肯定,於根順並不知當下局麵,卻表現得先知先覺一般。就棋說棋,隻當是問道於盲好了,或可歪打正著?其實,楚向前最近不斷在思索各種應對之策,卻終是猶疑不定。於根順所說的道理,楚向前哪會不懂。但思慮再三,並無萬全。
“強勢時懷柔是分寸,弱勢時懷柔是把刀柄與人。行棋關鍵處,局勢錯綜複雜,示弱可能會被全麵反攻,處處被動。”於根順卻反對自己引申出的對策。很明顯,楚向前處處掣肘,示弱懷柔是無法處理問題的。
“哦?”楚向前慢慢啜飲,眼睛盯著棋盤。於根順也不再說話。剛才的幾個開關按鈕,都已經看清楚了。於根順自行往燒水壺中注水。水沸後繼續衝茶。外麵已經很暗了,棋盤模糊不清。於根順找到開關,打開了頂燈。
落地玻璃反光,外麵一片黑暗。棋盤卻是清清楚楚。
當斷則斷,亂中求勝。抓住一點,窮追猛打。明修棧道,暗渡陳倉。這就是於根順剛才的戰略。楚向前又引申了一下,強勢反擊,殺雞儆猴?那麽,哪個是雞呢?
“老爸,順子,吃飯了!”楚楠清淩淩一聲喊,明顯是心情愉悅。老爸和順子安安靜靜地下棋,這真是件好事。上一次在家吃飯時,老爸和順子針鋒相對,寸步不讓。那樣不好。
“好唻!”於根順應了一聲,起身走向餐廳,幫著拉了椅子,又去分筷子。
其實,在家裏於根順也是不幹這些活的,老太太不舍得。但是在老丈人家裏,還不得好好表現一下?我是誰?為了誰?上次強勢登門,有強勢的道理。這次弱勢輾轉,有弱勢的道理。文武之道,一張一弛,哥總是有道理的。
楚楠卻眼疾手快地搶去了筷子,反手擊中順子手背,同時一聲嬌嗔,“洗手去!”
於根順大嘴一裂,似是吃痛不過,朝著楚楠一凶。楚楠更凶地回瞪,筷子舉得更高。於根順連忙很無賴地賠笑。回頭見楚向前正施施然走向洗手間,於根順就乖乖地跟了過去。
柳風華拿著一瓶白酒過來,把這個過程看得清楚,忍不住莞爾一笑。沒想到又被楚楠看見,“老媽笑起來好年輕哦,像我姐姐!”柳風華瞪了楚楠一眼,“沒大沒小!”
六個精致菜肴擺好,集中了母女二人的廚藝。四個人團團坐,老兩口一邊,小兩口一邊。於根順拿過來酒瓶打開,給楚向前倒酒。楚家人吃飯,向來是“食不言”的,於根順也就吃個自由。
一兩的小杯子,楚向前喝了三個之後,止住不喝。於根順一口一個,很快把酒喝完。柳風華笑了笑,輕聲問,“還喝嗎?”
“好酒……”於根順剛感歎了一句,卻挨了楚楠一記黑腿,連忙改口說道,“好酒也不可盡用!”說著就猛扒起米飯來。柳風華點了點頭,用公筷夾了一根雞腿給於根順。於根順道謝後,大嚼起來。
楚向前吃飯很快,放下筷子站起來,“吃飽了上來!”說著就向樓上書房走去。
於根順正吃著另一條雞腿,連忙用力咽下去,抓起餐巾紙擦了擦手,“飽了!”跟著楚向前過去。
柳風華和楚楠對視一眼,又靜靜地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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