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卷 見龍在田 第四百零一章 離職身後事下

“平陽三年,收獲良多。下周,就走了。”

顧大同之調離,事先沒有給任何人漏過口風。就在今天上午的常委會議結束時,顧大同突然很隨意地開口。

聽語氣,就像在說今天會議室裏的茶不錯,或者是昨晚孟老師炒菜放多了鹽。

“啊?!”鬧哄哄離座的聲音戛然而止。就走了?什麽意思?

哦……常委們哪個不是耳聰目明之輩。瞬間反應過來——太子黨鍍金,來得突然,去得也突然啊!

錢樹誌以降,一眾常委紛紛表達了祝賀和惋惜。祝賀的是大鵬一日同風起,金鱗本非池中物雲雲。大家都是有身份證的人,連羨慕嫉妒恨都免了,拿自己去比太子黨,那不是自尋煩惱嗎?

惋惜的就是顧書記三年來為平陽發展做出了巨大貢獻,德能勤績有目共睹。可惜啊,再也借不到東風。大家同僚一場,和諧愉快。異日有事進京,顧書記千萬要記得袍澤之誼哦!

郭大中隻有更加熱情洋溢,貌似早已知情,保守秘密太久憋壞了,若無其事地張羅道,“哈哈,今天的午飯必須是老顧的了!”

午飯卻沒有請。因為顧大同突然接了個電話,也沒避著眾人,打著哈哈說,“楚楠來了,急吼吼的說有事。要不改晚上?晚上還能多喝點。老郭幫著張羅一下吧,一個也不能少哈!這頓飯我必須自掏腰包!”

“就你那酒量!”一眾常委自然無有不允。謝鐵峰還摸了摸肚子,“那中午我就忍著點,留出肚子來……”

散場後,郭大中麵帶慣常的微笑返回辦公室。關上門的一霎那,臉色已經鐵青。

真是要了親命了!

尼瑪顧大同怎麽能說走就走呢?太不負責任了!哪怕再呆上個一年半載的呢!郭大中心裏酸得像個小媳婦,被老公無情拋棄的那種。

一年來,錢樹誌和郭大中兩相對立,顧大同左右逢源,略偏向郭大中,平陽政局形成了三足鼎立的平衡局麵。

因為平衡,持觀望態度者大有人在。又因為和顧大同關係略近些,郭大中運籌操作的餘地頗大。創業維艱,每一分收獲都是來之不易。官場鬥爭是零和的博弈,郭大中每進一步,自然就是錢樹誌讓一步。

可是,錢樹誌經營平陽二十餘載,由縣長上位書記,門生故吏遍及全縣各個角落。郭大中方才上位,雖然奮起直追,很是起用了幾個心腹,離著錢樹誌卻仍是差了好大一截。

可是,郭大中信心滿滿。錢樹誌四十有七,正縣級多年,已經到了不進則退的關節。郭大中三十有八,卻正是年富力強,不妨從長計議,踏實做些事情,逐步擴大陣營。

天有不測風雲。值此關鍵時刻,顧大同卻突然撂了挑子?

郭大中就如同一個正要攀上高啊潮的女人,身上突然一輕又一涼,那個天殺的男人提著褲子跑了!

上不去,下不來,這滋味誰挨過?咒你從此不舉,實在是不足與消人股間之恨。

可是,縱你不舉,又與我何益?

離了顧大同的平陽,三足鼎立的平衡局麵立告消弭。平陽政局將會進入一個全新的時代,或者說是錢樹誌的時代。郭大中如有不服,鬥爭就會白熱化甚至表麵化。鬥爭的結果,隻有郭大中一敗塗地。

也因為顧大同離去,錢樹誌的另一個優勢立即凸顯。

滄海市委兩大常委,宣傳部長朱一銘,統啊戰部長彭佳,都是錢樹誌的後台。這種事自然無法求證,郭大中隻是寧可信其有罷了。別人眼中卻不一定如此。錢樹誌在小範圍講話時,經常有意無意地提及“一銘部長”如是說,“彭大姐”如是說。

郭大中風雲際會,經由孫繼宗力推上位,這方麵卻是先天不足。雖然辛苦經營卻難有建樹,正是背了豬頭找不到廟門。原本還指望著通過於根順輸誠楚向前,楚向前卻已不負責任地拔營而去。

常委一班人,乃至各局委辦頭頭,以及各鄉鎮一二把手,哪個不是猴精兔子精,還看不出個風水高低?如果選擇更是不問可知。

總而言之,處於絕對優勢地位的錢樹誌,定會慢條斯理卻毫不客氣地收緊繩索,這繩索一直牢牢地套在郭大中脖子上。

如果郭大中不能突破,實現新的平衡,已經占有的領地就會一塊塊失去,一如帳篷裏放進了駱駝。

突破,突破口在哪裏?

未雨綢繆,郭大中卻是毫無致勝之道,內心灰敗至極。猛拍了一下辦公桌,卻是手掌劇痛,煩悶就要爆炸……

“篤篤!”

正在這時,房門敲響。

“縣長!”藏東鎮黨委副書記黃建國推門進來,小心翼翼地陪著笑臉,恰如一朵雛菊向陽盛開。

“尼瑪沒事老往縣裏跑什麽?”郭大中張嘴就罵,甚至很想找個倒黴蛋抽幾下,“好好地把藏東工作搞上去,也給老子長長臉!”

“嘿嘿,嘿嘿!”黃建國輕輕地帶上門,怕出大聲擾了縣長罵人的雅興。不是自己人,哪有罵得這麽親的?

“什麽事?”郭大中口吐白沫半晌,罵累了,也覺得挺無聊。好在心中窩火平息了許多,這才想起問問黃建國來意。

“沒事!回了趟家,帶了兩隻老鴨給縣長,還熱乎著呢……”黃建國手上拎著一個牛皮紙袋,彎腰放到茶幾下層的玻璃上。那牛皮紙袋上印著一隻卡通鴨子,還有四個大字“石家老鴨”。

“尼瑪!”郭大中兩眼一翻白,忍不住又罵出聲來。

巴巴地送兩隻鴨子來,尼瑪這算怎麽回事?真是廢物一條!

好吧,也是孝心可嘉。黃建國這廝能力差了點,到底是鐵杆手下,幹革命還靠著這十來個人七八條槍呢!

“你跟人家於根順學學!什麽事都能搞出些門道來!”郭大中語氣轉軟,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

才一年時間,石家老鴨已經是平陽本地著名土特產了,遠銷滄海。正品的鴨脖子上掛了把拇指大小的精致小刀,是防偽標誌。郭大中倒是不知道,於根順經營石家老鴨之前,黃建國的小舅子石克亮早已經營多年。否則隻有罵得更厲害。

“我哪學得了他……”黃建國陪著一臉苦笑。打架學不來,小白臉也學不來,認台商當爹更是學不來……

老子倒黴就倒黴在這廝頭上了!尼瑪我好好的一鎮長,如今成了括號正科級,鎮黨委書記也訓得,鎮長也訓得,跟訓三孫子似的。鎮上的機關幹部也沒人拿老子當回事,上擠下壓,老子整個的一張油餅。

“唉,你的事,我都記得的!”郭大中拍了拍額頭。打一巴掌,總要給個甜棗吃。

“多謝縣長!我這一輩子……”黃建國幾乎哽咽,拍得胸脯山響。縣長好人啊,如果不是縣長拉扯著,我早就讓錢樹誌給一巴掌拍死了,哪來的括號正科級……

看著石家老鴨,郭大中突然眼前一亮,徑直下了逐客令,“好了,我還有事!”

於根順?剛才真是方寸大亂,怎麽就沒想起這個小混蛋呢?顧大同臨走,豈能不給心腹愛將留著點後手?

世人都知道,於根順是不會離開藏馬山的。更還有楚楠大小姐在。楚楠現在找顧大同,怕就是因為一些後事吧?

這兩個寶貝,就是我的突破口!藏馬山,就是我的著力點!

雖然不知效果如何,卻也隻好死馬當活馬醫了。

顧大同是沒有先透氣給我,但我不能主動找他的嗎?麵子能值幾毛錢!

黃建國點頭哈腰地離開後,郭大中拎著兩隻老鴨,徑奔顧大同家,剛好碰見楚楠離開。

“楚所長?”郭大中一點都沒把自己當外人,“正好啊!我讓人捎了兩隻藏馬山老鴨,到老顧這裏來蹭個飯。一起吃點?”

“不了郭縣長,我這要趕鎮海呢!回頭您要是到了鎮海,千萬給我打電話,我爸爸也要給您接風的!”楚楠笑了笑,登車離去。

“鎮海?”郭大中一時間沒拐不過彎來。

楚書記主政鎮海,已經有幾周了。仍是同在桑田官場,抬頭不見低頭見,都是縣級見市級。今天的楚大小姐,貌似特別熱情啊!倒不是說以前不熱情,隻是今天不同。到底是哪裏不同呢,郭大中很費思量。

對了!官家公子小姐,除非確有原因,一般不會引薦父母的,躲還躲不開呢!楚大小姐,這是為何?

“楠楠調鎮海了。”顧大同果然解釋了楚楠著急動身,拉著郭大中回家。

“哦,楚書記可不就這一個孩子嘛!”郭大中作恍然大悟狀,心中的謎團卻還是無法開釋。也走了?既然走了,那更不應該邀請啊?雖然隻是虛邀一下。

好吧,突破口隻剩了個於根順。於根順不會也走吧?那才是寡婦死了兒,沒指望了……

將心比心,若我在於根順位置上,怎麽可能不去鎮海謀個大好前程?郭大中越想越灰心,雖然臉上的笑容很盛。

上樓後,孟薑著急再去炒兩個菜,卻被郭大中堅決攔住,“這些就夠,又不是外人!我這不還帶個菜嗎?”

說著就把老鴨遞給孟薑,順手還拎了條小黃花先吃著,很香。孟薑隻好拎了紙袋去廚房片鴨,端出來後,又切了點藕片焯水。

縣長來了,自然不能拿啤酒糊弄。顧大同取了一壇藏馬山老白幹出來,給郭大中倒了一大杯,自己意思了一點。郭大中也不跟某些沒酒量的人一般見識,稍微鄙視而已。

一大杯老白幹進肚子,豪氣自然上來,郭大中拍著胸脯,絕對夠哥們兒,“老顧,緣分一場,別的話不多說,平陽這邊,還有沒有放不下的人和事?”

正好孟薑端著藕片出來,郭大中更是笑得哈哈的,“當然,那些哭紅眼的大姑娘小媳婦,我是不會管的!”

“不管怎麽行!”顧大同自然不讓,而且不肯讓孟薑知道,“小薑,去買包煙回來,有酒沒煙不成席!”

政法委書記家裏居然沒煙的?郭大中不攔著,孟薑自然也不好去櫥櫃裏取,笑了笑推門出去。就老顧那樣,還大姑娘小媳婦呢,誰信!

老顧表白時的情景,孟薑如在眼前,想起來就忍不住笑。當著於根順和於小靈兩人,老顧先是兩手互搓,而後努力挺直腰杆,鼓足勇氣說,“孟薑,我對你是真心的。我膽子小,不敢表白!我今天終於可以豁出去了,我今年三十二歲,未婚!我希望你能接受我!”

可不就接受了嗎……

孟薑離開後,顧大同輕啜一口,表情凝重,似乎在猶豫什麽。終於歎息一聲開口,“老郭啊,人和事,還都沒有什麽。但你我兄弟一場,有件事情,我也不能揣到首都去就是。現在我跟你說了,你也不要怪我自私。畢竟嘛,我也是瞎猜的,沒有證據。你自己酌量著辦就好。”

“哦?你說,你說!”郭大中居然有些緊張,顧大同廢這麽多話開場,幹係定是非小。今天跑來這趟,還真是英明神武了。

“永平書記,一九六六年下鄉,一九七〇年回城,下鄉地點就是藏馬鎮。”顧大同果然開口,開口還就是大佬。

郭大中的腦袋下意識地往前探探,雖然這是在家中。顧大同甚至連新媳婦都支出去了,可見事態嚴重。可是,這說明了什麽?

“本來我也沒覺得這有什麽。”顧大同也很配合,聲音果然放低,“永平書記上次來平陽,安排秘書找我調了於根順和王思平的檔案,要求越詳細越好。”

“哦……”郭大中聽得極其認真,仔細咂摸味道,卻還是沒發現玄機。

“王思平,一九七〇年生。其母陶小芳,與薑姓男子有短暫婚史。離異後,陶小芳將王思平一手帶大。懷疑陶小芳有輕度精神障礙。王思平至今未婚,與陶小芳心理狀態有關。”三翻四抖,顧大同鋪墊足夠,終於扔出了炸彈。

“啊?!”這個炸彈實在是太大,郭大中驚訝出聲,甚至下意識地抬手掩嘴,喃喃地說,“王思平,不姓薑,不姓陶,思平?”

顧大同諱莫如深,但笑不語。

“多謝顧兄!”郭大中雙手一抱拳,表情鄭重,嘴角的蠕動卻無情地出賣了他。

今天這兩隻鴨子,真是買著了!黃建國那廝,也不是點用沒有!

這條先機在手,誰肯與別人分享的?也就是臨別時才吐真言吧。既然說與我,也就不會說與錢樹誌了!郭大中當然不會怪顧大同,真真是感激得了不得。

“兄弟之間,沒有更多話說!郭某隻好單幹一杯!”郭大中眼睛裏竟是亮晶晶的,自己倒滿杯,四兩多白酒一飲而下,雙手捧著杯子亮給顧大同看底。

顧大同點點頭,微笑著不再說話。內心卻是喟然一歎。把於根順托付給郭大中,那是屁用不頂,甚至還不如不說的好。但王思平和於根順,不是穿一條褲子的嗎?

某個不懂事的混蛋啊!哥哥幫你隻能幫到這兒了……

話又說回來,誰讓你欺負我家楠楠的?

唉,你個混蛋要想在體製中發展,總是要成熟起來……

煩惱就是智慧,挫折就是財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