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卷 見龍在田 第四百一十五章 都不是外人

“姐,吃飯了沒?”

傍晚,桑田省生物農藥工程技術研究中心副教授張寅,突然接到平陽縣政府辦公室主任張卯的電話。

“顧不上。”張寅隨口應了一句,就要掛掉電話。這正忙著整理專著呢,哪有空吃飯。

電腦中正在錄入的,是三百多頁的文字及圖表,題為《銀杏農用殺菌活性及仿生殺菌劑的研究與應用》。這是研究中心的重大課題,由張寅負責最後統稿潤色,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且不說張寅是研究中心乃至全校最年輕的副教授。更重要的是,別人都有家有口的,就張寅是個大齡女光棍,一人吃飽全家不餓。

長期以來,農藥對防治病蟲害保證農林作物穩產高產起到了重要作用,但也因殘留高毒汙染給人類健康帶來了嚴重危害。隨著社會發展和生活水平的提高,農藥問題越來越受到廣泛深入的關注。

該項研究為銀杏農用活性證實及先導化合物模板的篩選和農藥創新品種的研究與應用,課題組曆經十六年的潛心研究,在國內外首次發現並證實,銀杏之根莖葉果實外種皮和果仁中均含有豐富的殺菌抑菌物質。經論證,工業合成流程簡單,原料易得成本低,化學性質穩定,三廢少並可有效治理。

因此,這個研究成果具有極其重要的社會意義和經濟價值。

可是,社會意義顯而易見,經濟價值卻是難以實現。畢竟,實驗室裏的研究成果轉化為工業產品,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姐,別掛啊!我跟你說,我可能給你們實驗室找到投資者了哦!”張卯的語氣很急,對老姐的脾性自是再了解不過。除此之外的任何理由,都不可能喊動老姐出來吃飯。

“哦?”張寅果然有了興致,聲音也提高了八度。

找到投資者,以恰當的形式和權益比例合作生產,對研究中心來說當然是一件好事,也是一件大事。研究中心有近二十名教授副教授,俱是實驗室裏的大能,走出實驗室卻是不能。因此研究中心積累下來的成果著實不少,轉化率卻是聊勝於無。

這些事情本來也輪不到張寅頭疼。張寅不過是順嘴給張卯說過幾句,張卯也就是順耳聽聽,貌似到不了心裏去,甚至一直想著把張寅調出學校。

沒承想,這小子還真是當個事辦了?張寅知道,弟弟雖然在姐姐麵前保持了頑皮,卻也隻是在姐姐麵前而已。在人前,弟弟早已是權柄在握的縣府辦主任,副處級實職領導。

憑心說,即使在姐姐麵前,弟弟也不曾胡說八道的。更何況這種大事,張卯決不至於信口雌黃。

“哈哈!你馬上到政府招待所,跟前台說找我!”張卯卻又賣起了關子,笑了兩聲就掛掉了電話。

聽筒裏傳出忙音,張寅無奈地搖了搖頭,清湯掛麵式的齊耳短發也隨之晃動。

一根油筆在掌心裏滴溜溜地轉。

張寅和張卯是雙胞胎,姐姐卻比弟弟大了一個小時。正是這一個小時,斷送了營養不良的母親的生命。也就是這一個小時,跨過寅時到了卯時,當時正帶著“走資啊派反動學術權威”帽子的父親張遠山,給姐弟倆如此命名。

張遠山再也不想自絕於人民,打算頑強地活下去。無論多難,也要把兩個孩子帶大。

遺憾的是,張遠山並沒有活到摘帽子的那一天。

自五歲起,姐弟倆就在奶奶的看護下相依為命,野草一般地生存著。好在,張遠山的帽子後來還是摘掉了,並且核發了一大筆補償工資,姐弟倆不至於生活無依。

無父無母的孩子懂事早,姐弟倆打小就學習成績優異。雙雙考上重點大學那年,奶奶也撒手人寰。從此,姐弟倆再無其他親人。

大學畢業後,弟弟進了縣政府熬資曆,姐姐卻考了平農的研究生。平陽農學院,是父親工作了一輩子的地方。如果戴帽改造也是工作。

碩士畢業後張寅留校任教,工作的同時繼續攻讀博士學位,堅持把自己打造成第三個性別。世上人類,不是分為男人、女人和女博士嗎?

眼見著就要三十而立,張寅越來越像個姐姐,甚至像是母親。張卯也越來越像個弟弟,甚至是長不大的孩子。姐弟倆之間的感情,絕非普通姐弟可以比擬……

既然弟弟這麽說,那就走一趟吧!張寅摘了套袖,隨手攏了攏頭發,鎖了實驗室,走出校門,打車直奔政府招待所。

給前台一招呼,大堂經理果然親自帶著張寅進入一個豪華包間。包間裏客人不多,卻是出乎張寅的意料,下意識地喊了一聲,“孫主任?”

坐在主賓位置上的,赫然是平陽農學院農學與植保係主任孫繼宗。孫繼宗點頭微笑,“我們的拚命女郎來啦!”

“孫主任。”張寅多少有些不自在,抬手扶了扶眼鏡,蘋果臉上現出紅暈。張卯這小混蛋,不把話說清楚,險些害老姐出糗。

“哈哈,張主任的姐姐,是大才女哦!老領導可得好好培養,就像當年培養我一樣哈!”

聽到爽朗的笑聲,張寅才看見主陪位置上的郭大中縣長。郭縣長是張卯的老領導兼直接上司兼伯樂,張寅當然也在一起吃過幾次飯,不過都是隨意的小聚,並沒有正式場合。張寅連忙欠身問好,“郭縣長好!”

“小張教授,我來給你介紹。”郭縣長今晚貌似特別的親切,笑容可掬地站起來,手指向左邊客人,“孫主任和顧書記你都是認識的。今天這一場呢,是我自掏腰包,專門為顧書記送行的,特意請了孫主任前來作陪。張卯說你還沒吃飯,惦記著姐姐,反正也都不是外人,我就要求張卯必須把你請來了。”

“嗯嗯,顧書記好!”張寅有些局促地坐在張卯拉出來的椅子上,有點搞不清楚狀況,卻也沒有忘記向顧書記致意。都不是外人嗎?我怎麽覺得都是外人……

那邊郭大中還在繼續介紹,語氣也是更加的熱情洋溢,“這位呢,是藏馬山風管委主任王思平同誌,今年三十一歲,把藏馬山搞得生龍活虎的,可是了不起!對了,你們還是平農校友呢。王主任是哪一屆來著?”

“九一屆園藝,嗬嗬。”張寅抬眼看去時,說話的是一個戴眼鏡的官員,白襯衣挺括,上麵留了一個扣子沒扣。欠身微笑時,顯得文質彬彬的。

藏馬山風管委這一年來風頭強勁,張寅自是有所耳聞。這位王主任,應該是鄉鎮長一級的吧?倒是沒有想象中的那種粗魯和霸道。概是“師兄”的緣故吧。

當然,張寅也沒見過幾個鄉鎮長,對官場上的事情更是不感興趣。

當然,張寅畢竟是國內第一代網民,有些笑話還是聽說過的。比如最近網上最流行的段子——村幹部喝黃酒、說黃話、看黃片;鄉幹部喝白酒、打白條、摸白腿;縣幹部喝紅酒、收紅包、親紅唇;市幹部是喝洋酒、開洋車、泡洋妞;省幹部是喝名酒、說名言、幹名星;老百姓是喝啤酒,說屁話,當屁民……

不過,“三十一歲”是什麽意思?張寅的眉頭皺了皺。這頓飯啊,好像並不是那麽簡單的。座次都是副主陪張卯安排的,張寅自然是坐在張卯旁邊,張寅的另一邊卻是王思平。

象牙塔裏的研究人員,情商通常不夠,智商卻是不低。身為齊天大“剩”,張寅也是足夠的敏感。

張寅轉臉去看張卯時,張卯卻像是沒有注意到,隻管盯著旗袍服務員吩咐,“客人到齊了,上菜吧!”

張卯的另一邊還有一位客人,長得孔武有力,有棱有角,穿著一件棉質體恤衫。張寅覺得有些眼熟,一時間卻也想不起來在哪裏見過。大概是張卯的小同事吧,看樣子才二十出頭。

“這位呢,是藏馬山風管委副主任於根順,還兼著辦公室主任,是思平主任的得力幹將啊!”郭大中似乎是有所遺漏,過了一會兒才介紹了最後一位客人,更沒有提及這也是一位校友。

於根順?張寅一下子想了起來。不就是這位小哥組織山民鬧事,引發平陽官場地震嗎?孫繼宗主任因此下台,卻又不知因了何故,兩人一笑泯恩仇,反倒是成了忘年交。

實驗室裏沒啥娛樂,各級領導的八卦也算是個話題。更何況孫主任這麽傳奇的領導。

張寅隨著郭大中的介紹看過去時,於根順點頭致意。張寅也隨之點頭,卻是無法把此人和叱吒風雲的鬧事小哥聯係起來,越看越像一個鄰家大男孩,很陽光的那種。

說話時,各種菜肴流水般上來。張寅也被倒上了一杯紅酒,隨口抿著。

其他人喝的是壇裝藏馬山老白幹,張寅也知道這是平陽高檔宴席的常規白酒,價格不菲。除了孫繼宗和顧大同小口意思之外,其餘四人都是一口半杯,約莫六十毫升的樣子。張寅倒是不知道,張卯什麽時候變得這麽能喝了?

觥籌交錯,兩杯酒下肚,氣氛就起來了。

不過,張寅卻是越喝越奇怪,這不是給顧書記送行的宴席嗎?怎麽話題一直圍繞著我和王思平呢?郭縣長甚至貌似無意地開了個玩笑,“思平主任一直守身如玉,未遇良人啊!”

“哈哈,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王思平也打了個哈哈,氣氛很是圓融。說不得要單敬郭縣長一杯。

這樣不行!張寅從來就不是個任人擺布的性子。待話題一歇,張寅就轉臉看向張卯,半是認真地問道,“張卯,你不是說給我們實驗室找了投資者嗎?”

沒等張卯回答,張寅卻又轉向了孫繼宗,“孫主任,我們實驗室的科研成果已經成熟,具備了產品轉化的條件。我知道室裏係裏一直在找投資者,張卯突然給我說這事,我大喜過望。卻又擔心事情沒譜,所以才過來看看。如果確有其事,馬上向領導匯報。如果沒有呢,我還得趕回去整理資料。”

“哈哈!給你找的投資者,就坐在你身邊啊!”郭大中卻是搶先回答,甚至滿麵春風地拽了個詞,“眾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哈哈!至於能不能抓住王大款,就要看你小張教授的魅力嘍!”

“噢?張教授,你們實驗室,什麽成果?”王思平臉上稍微有些尷尬,卻也饒有興致地看向張寅。

談到專業領域,張寅就神采奕奕起來,輕輕抿了點紅酒,先介紹了銀杏農用仿生殺菌劑的優點,繼而分析市場預期,可以說是侃侃而談,多少有點講台授課的風采,卻沒有向投資者示好的自覺。

“根據國家經貿委近期發布的《工業行業十五規劃》,我國農藥產品中,低毒農藥占農藥總產量的比例為33%。到2005年,這個數字將提高到55%,預期產量為4550萬噸。也就是說,我國殺菌劑生產正醞釀著一次大規模曆史性的升級換代,以期應對食物安全和農產品入世貿易的雙重挑戰,市場潛力巨大,前景誘人。”

“目前,國際上僅有兩類典型的仿生殺蟲劑,即人工模擬合成的沙蠶毒素類,和擬除蟲菊酯類。這兩類殺蟲劑現均已取得巨大的經濟生態和社會效益。據檢索,尚未見采用人工模擬技術獲得仿生農用殺菌劑的報道。也就是說,我實驗室的科研成果,處於國際領先水平,是劃時代的產品。”

“因此,我實驗室規劃了一條產、學、研三結合的科學道路,為我國植物源農藥的研究開辟一條新途徑。”

張寅終於說完了一長串台詞,包間內卻陷入了沉寂。不過張寅也不在意什麽,隻顧端起酒杯,低頭飲了一口,像是口渴了。

短發垂下來,遮住了圓圓的臉蛋,張寅也沒有抬手去攏。從王思平這邊看過去,倒是有一個淺淺的酒窩,很是可愛。

“咳咳!”王思平打破了沉默,撓了撓頭才正色地看著張寅。

“張教授,不知道生產這種銀杏仿生殺菌劑,初期投入概算多少?多長時間能夠生產成品?預計多久可以回收投資實現盈利?我需要一個完整的報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