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易確實有小心思,他聽到許婧說回家的時候就覺得不對了,去小鍋米線的路上他就試探著問了。

“學姐,你回家怎麽往城中村裏繞,抄近路嗎?”

“不是,我現在住這片。”

“哦。那你男朋友不來接你一下嗎,城中村晚上很亂的,女生一個人走多危險。”

就,如果衛茹在,肯定直接點著何易的腦門說他茶。

你也知道危險,你不還是裝可憐讓學姐帶你吃小鍋米線。

就這還要踩人家男朋友一腳,便宜都給你占了。

許婧倒是沒這個“鑒茶”雷達,她頓了一下,語氣平靜地說:“我們分手了,我自己出來住。”

她想的是一個半生不熟的學弟,說了就說了,剛好透點風出去,她和蔣繼明校園情侶太久,分手的消息想全擴散,需要時間。

何易卻感覺自己耳邊輕輕地,炸了一個小小的煙花。

倒不是說覺得自己有機會了,接下來就要追學姐了。不是這麽直給的事。

何易到現在為止都不覺得他對許婧的這種好感,是一種男女情愛。

何易想到兩年多前,許婧帶著一個小組的人籌備畢業大戲。學生班底就是人多,幹活的人探班的人串場的人,他們廣院藝術樓,大小劇場七八個,他們叫黑匣子,都在同一幢樓裏,誰組裏排累了休息就上下樓串門聊天,給“對手組”添亂,喧鬧不斷。

何易那天是跟同學去別的組探班,那組也不想排了,帶著他們串門,剛好就是許婧的組。

許婧導戲聲音不大,台下有候場的演員或者技術人員討論聲音大點她也不管,但是她講話的時候,組內的人都會靜下來聽她講。

她先看台上男女演員過戲,演的是一對夫妻爭執,妻子歇斯底裏,丈夫逼近妻子鉗著她的肩膀搖晃她,逼問她想讓自己怎樣。男女演員都很投入,演到一半許婧叫停,說男演員狀態不對。

這應該不是她第一次叫停了,男演員的狀態明顯很沮喪,不僅沮喪,還有一種“不管怎麽演都滿足不了導演模糊的要求”的煩躁,整個人情緒已經上來了。

兩人交談幾句之後男演員的聲音突然拉高,嚷嚷著演不了了,不會了,滿足不了導演的高要求,還不如幹脆把他換了。句句自貶但語氣很衝,是一種無法控製的情緒發泄。

女主角和其他人都上來勸,安慰他,想拉他出去冷靜一下,男演員不走,餘光瞟著許婧,也有人問許婧能不能把指示說得更清晰些,隻說狀態不對演員很難揣摩正確的方向。

許婧沒說話,反而轉身背對著男演員,肩膀很明顯垮了一下,場內所有人都聽到她長長歎了一口氣。

男演員當場就炸了,手裏的劇本一扔就要走,好幾個男生衝上來才把他拉住。

許婧這才轉過來走到他麵前,把地上的劇本撿起來給他。

“是不是很氣?”她的聲音還是很平靜,甚至有點商量的感覺,“我是導演你是演員,我欺負你太容易了,我把你架起來,什麽都不用幹,歎一口氣,你就不行了。夫妻也是這樣,丈夫欺負妻子,用不著多激烈的肢體動作,連逼問都用不著,你不理她,把頭一偏,不耐煩地說一句那你想我怎樣,你就把她架起來了,觀眾的情緒也起來了。”

許婧還開了個小玩笑,“效果比你把她腦漿子搖勻都要好。”

男演員和周圍一圈人都給許婧說愣了。

許婧抿抿嘴,又補充道:“也不是說每場戲都這麽演,不同導演需要不同的表演效果,咱們這個戲在校內演,實驗性比較強,如果真的進了市場,可能還是你那樣出效果,到時候你自己琢磨。”

說完,許婧想了想,感覺沒什麽要補充了,抬眼問那男演員:“怎麽樣?再來一次?”

何易不記得當時男演員是個什麽反應,應該是服氣了,很快調整狀態回去排練了。

何易自己在台下,從天靈蓋爽到尾巴骨,感覺渾身的毛都被許婧這一套調理人的方式捋順了。

他後來在朋友圈裏到處問人,最後借了衛茹的關係蹭到許婧組內做舞美。

衛茹都不知道他是為了許婧,以為他單純手癢。

何易學的是藝術管理,這個專業在國內非常不成熟,是何易一拍腦袋的結果。

何易的母親易女士是個不怎麽出名的畫家,何易從小跟著易女士,玩兒一樣的學了油畫版畫這種一般人玩不起的貴得要死的愛好,本來大學打算走純藝方向,他爸突然進來橫插一腳,希望他學一個商科專業方便以後出國鍍金,然後幫他管公司。一邊是愛好,一邊是現實,那段時間他爸媽一見麵就掰扯這事,何易本人倒是不怎麽在意,但是嫌煩,於是報專業那天誰都沒告訴就報了藝管,不接受調劑。

你看,又有藝術又有管理,你倆應該都滿意了吧?

何家父母差點沒給他氣死。

何易自己還挺滿意,他喜歡廣院的氛圍,搞藝術的年輕人腦子比較五花八門,想一出是一出,腦電波跟他對得上,膽子也比較大。

何易見過太多因為他的長相或家庭,從接近他起就不懷好意的人。廣院不一樣。首先說個實話,搞藝術的家裏基本不會太差,還有就是人家不光看長相,要看你身上有沒有腔調。何易看臉能有個九十幾分,看腔調那就是弟弟,就被不少有腔調的大哥大姐帶著玩,日子過得再開心沒有。

至於專業課聽不聽得進去,那何易懶得去想。他想做他喜歡的事,他這個家庭不去做自己喜歡的事都有點浪費,他就心安理得地做一個沒有師承、沒有接受過係統訓練,但是基礎還不錯的“業餘畫家”。

他這個業餘畫家在許婧組內都做不了小組長,老老實實給正經戲劇影視美術設計專業的學長打下手,幾乎沒跟許婧說過話,也沒資格,許婧跟學長討論的內容他當時都不怎麽聽得明白。

但是何易滿足得不行。他成天泡在劇場裏,劇場變成他的巢穴,一個舒適圈,盡管這裏每天人來人往,但聽許婧給各種人講戲,溝通,一樣一樣按部就班地解決各種長期的也好突發的也好的麻煩,就好像在看一個動物園的主人把所有習性偏好都不同的動物安排得妥妥當當,有一種強迫症一樣的快感。

直到有天,蔣繼明來探班,他站在許婧身邊,何易就應激了。

何易自己不覺得是因為發現許婧有了男朋友所以應激,這裏沒有男女情愛的成分,畢竟這個時候許婧在他的概念裏還是動物園裏的主人,而他自己是動物園裏的動物,連物種都不一樣,動物怎麽敢肖想主人伴侶的位置。

他自己分析,這種情況比較像寵物狗本來跟主人生活得好好的,突然有天主人領了個陌生人回來,這個陌生人天天來,不走了,寵物狗覺得自己生活的舒適圈被打破了,最後雖然勉強能接受這個陌生人和自己和主人生活在一起,但是始終不給陌生人好臉色看。

何易沒養過狗,但他看過狗狗視頻,網上的狗狗大多是這樣的。

而現在,他得知許婧和蔣繼明分手了,甚至自己搬出來了。

盡管他們已經不在廣院藝術樓三樓黑匣子裏,他們所處的環境天翻地覆,在一條城中村狹窄的不見天日的走道裏,何易卻覺得豁然開朗。

打擾他和主人舒適生活的陌生人終於從主人身邊消失了。

許婧把何易領到小鍋米線門口,本來想把他放這兒就走了,但是想想小孩兒萬一吃完了出不去也麻煩,幹脆就坐店裏陪他吃了。

兩人在小鍋米線店裏對坐,許婧低頭收了條殷筱曉平安到家的信息,給她回複完,一抬頭,就看見何易的眼睛亮亮地看著自己。

像隻精神漂亮的小狗,等待主人的指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