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楊東健怨毒的視線盯著胡經理跟殷筱曉進了大會議室。

龐振的項目已經在收尾階段,排期已經敲定,馬上就要上戲了,他基本不用怎麽跟著去,可以回到在工位上摸魚的快樂時光。

還有更快樂的,他可以看許婧倒黴,看她鬱鬱不得誌。

誰能想到她運氣這麽好,給她撿了星匯這個現成的便宜。

當然都是因為殷筱曉。他早知道這個女的平時不聲不響實際上心野得很,也不知道高冷個什麽勁,現在還和許婧混到一起。

大會議室的隔音不好,但是許婧她們這次是正常談合同,聲音不大,楊東健聽不到什麽信息。

然而他有眼睛。沒一會兒他就看見高高興興進去的胡經理臉色變了,又過了一會兒,胡經理直接帶著文件走了。

楊東健喜出望外:她們談砸了?該!

時間倒回到昨天晚上,石鍋雞店門口,許婧和殷筱曉就站在夜風裏,被涼風吹得頭腦清醒,終於從胡經理的合同帶來的熱情中降溫。

“緩緩?緩什麽?”

殷筱曉看許婧一眼,“你真的覺得跟商場簽這個合同是個好事?”

許婧下意識想反駁怎麽不是好事,所有人都在為了幾天後的未來擔憂,她們真真實實地麵臨著沒工可開的窘境,胡經理這張合同不光是雪中送炭,還是給大家的定心丸。

但很快她就從殷筱曉的表情中看出了端倪,仔細一思考,明白了殷筱曉的意思。

她歎氣,“你想得比我周到。”

殷筱曉嗤笑,“我沒那麽好心思,隻是從交易的角度,我不想把你們賤賣了。”

是賤賣嗎?胡經理口頭承諾的條件已經相當好了,光是長期合作這一項就非常重要,他暗示的最終出價肯定比兒藝要高,不管從什麽角度看許婧她們都是賺的。

隻有一個問題:未來。

一個劇團長期在商場演出是不會有未來的。

不管你的製作多麽精良,排演多麽用心,演出效果多麽好,隻要你的平台是商場,你的戲就不會被主流認可,別說評獎評優,人家正式場合連提都不會提到你。

商場演出甚至不如你下鄉去村裏演拚盤戲,村裏的戲台再怎麽年久失修破敗不堪也是一個“劇場”,沒有“劇場”這個環境,你的聲勢再大也隻是玩鬧。

這算看不起來商場的那些觀眾嗎?這算假清高看不起下沉市場嗎?

應該也算吧。但是所有被稱之為藝術的東西就是這麽賤格,它必須是由上至下的,藝術有普羅大眾創造,但它也得先爬上去,爬到殿堂上亮相,被上麵的人認可,然後才能再下來,回到創造它的群體當中。

戲曲是下九流,然後搖身一變成了國寶,拿了編製,出國賺外匯,發展多年,又回到“送戲下鄉”“戲曲進鄉村”。

梵高的畫在他生前白送都沒人要,甚至沒法抵一頓飯錢,他死後多年終於被日本人炒了起來,登堂入室,又過了多年,進入公共版權領域,被各種做T恤的做帆布包的做手機殼的拿去批量印刷,點綴起普通人的生活。

說殘忍點,藝術也必須先爬上去,拿到屬於它的“身份”,下來的時候才會被認可,否則誰看你啊。

許婧和她的團隊如果不爭取進入主流,不能在正規劇場裏好好演一季,她們就永遠沒法拿到那個“身份”,無法獲得任何榮譽和成就,隻是一個糊口的工作。

時間一長,她們在星匯麵前的價值都會降低。演出可不隻有戲劇一家,表演魔術表演雜技的團隊也有大把,許婧她們的舞台遲早會被其他同行占據,到時候胡經理就不會是今天這麽好的臉色了。

如果現在被眼前的穩定迷惑,不警惕著點,沒有危機意識,不出兩年,她們就又會回到一無所有的狀態。

你說可以排新戲?那也得看後麵排出來的戲星匯要不要,合同一簽,主動權就交到了商場手上,到時候人家也不是拒絕你,你排你的新戲,我壓著不給上,你能有什麽辦法?

想到這裏,許婧渾身一抖,不知道是被夜風吹的,還是被自己差點走進的這個未來嚇到。

“那你說怎麽辦?拒絕胡經理?那我們還是很快就沒有工開了。”她有些沮喪地問。

這世道太複雜了,自己出來掙生活也就罷了,帶著一個團隊,腦子不能糊塗,稍微一鬆懈就可能沒有回頭路了。

“這就是我們明天要跟他談的部分,”殷筱曉說,“合同要簽,但是要往對我們有利的方向簽。”

於是第二天,許婧和殷筱曉拿到合同看完之後,給胡經理提出了她們的條件。

核心內容是不簽獨家。許婧的戲可以在商場長期演,新戲也可以過來演,但絕對不能是獨家演出,她們必須要有選擇的自由,如果今後能爭取到劇場演出的機會,她們不可能為了星匯放棄。

當然這個條件被語言包裝了一下,列舉了很多客觀條件,比如商場的舞台限製和設備限製,還有客流不方便過於集中導致擁擠等等。

胡經理一個老狐狸,怎麽聽不出她們的意思。

但是交易,對買家來說最好的方式就是買斷。不然你看看童願,買一個IP年年給人送版權費有多痛苦,小英雄簽的是五年約,明年就要到期了,再買還不一定能輪到他們,不然大老板也不會想要招新人來做新項目。

買斷是買家的利益最大化,買斷之後所有盈利都是買家的,童願做了這麽多年小英雄的IP,自己賺點辛苦錢,最後版權收益和作品影響力還是回到韓國的版權方。

所以從胡經理代表的商場的立場,他肯定是不想在獨家這個條件上鬆口的。

雙方談判僵持住了,都是核心利益,都是無法退讓。

沉默了一會兒,許婧開口說:“胡經理,我們能不能不要把這張合同看作交易,而看成是一場合作?”

“什麽意思?我們談的難道不就是合作?”

許婧斟酌道:“你隻是現在看到了我們的戲能給商場帶去多少客流,穩固多少客流,但你肯定也知道,時間長了,再好的戲觀眾也會乏味。”

“所以我說了可以支持你們排新戲啊——”

許婧搖頭,“看戲這個習慣是需要培養的,胡經理你可能不清楚,我做這行我明白,目前大部分客人來看我們,看的還是熱鬧。這個世界上熱鬧的表演有很多,魔術,雜技,你能找到很多替代我們還能帶來同樣效果的表演。但是戲劇不一樣,進入劇場,坐下來,在漆黑的環境裏融入劇場給你創造的環境。隻有這樣,觀眾的體驗才是最佳的,也隻有這樣,觀眾才會想再來一次,再看一次。他們懷念的不是某一出特定的劇,而是進入劇場,享受表演這一過程。這種感受是獨特的,和電影院、商場表演完全不一樣的,會吸引人一次又一次進入劇場。我說得不太好,不知道你能不能明白我想表達的意思。”

胡經理不太懂,又感覺有點懂。從他的角度,許婧似乎是在說,她們就算真的排了新戲,在商場裏演可能就會損失客流,但在劇場那個不知道有什麽出奇但就是很特別的環境,人們就會一次次回去。

這不是扯淡麽。

胡經理心裏這麽想,但不知為什麽,沒有說出口。

殷筱曉感覺許婧在跟胡經理說些有的沒的,他肯定聽不懂,於是補充道:“胡經理,你想一想,你需要的演出和客流我們都能滿足,唯一的不同隻是在未來的發展選擇上。商場不是一個運營戲劇的好地方,否則其他商場早就這麽幹了。你拿了獨家,與其讓這個東西最後爛在手裏——這個後果絕對是肯定的,你看看那麽多專業劇院都半死不活——不如把這個東西交給我們,讓我們來做,我們做得不好,大不了就跟爛在手裏一樣,但如果我們做好了,哪一天真的飛黃騰達了,我們也不是一去不複返,多加一個舞台,做一個商場特供B卡C卡太容易了,對你們來說也是賺的。”

胡經理感覺自己頭很亂,帶著許婧和殷筱曉說的兩筐話回去了,說是再考慮考慮。

許婧和殷筱曉歎氣:“如果他考慮的結果是不幹,咱們就完蛋了。”

殷筱曉踢了她一腳,“你就不能想點好的。”

沒辦法,創作者的自信心就是這麽薄弱,她能在跟胡經理談判的時候雄起一把已經不容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