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婧知道顧琦跟她說這些不是期待她能給她出什麽主意,解決問題。

沒法解決,這種事情放誰身上都完蛋。

就像顧琦自己說的,她隻是想找個人說說話,她太久沒有人能好好說話了,許婧什麽都不用做,隻是聽,已經給顧琦幫了大忙,做了她情緒和壓力的出口。

說完這些,什麽情況都沒改變,但顧琦就還能再撐一會兒。

但是許婧心疼啊。

她想不明白,顧琦這麽好的人,為什麽要遭這個罪。

顧琦跟她一起工作的時候,那麽意氣風發的人,為什麽會變成現在這樣,外麵看著還是那個高大強壯的樣子,許婧卻覺得她內裏已經快燒幹了。

許婧忍不住說:“你不能這樣啊,你再這樣下去人要出問題的,你已經出問題了。”

顧琦沒說話,笑了一下,她又怎麽不知道呢。

可那是她女兒。

母親對女兒的感情總是很複雜的,顧琦那麽聰明,她沒想過嗎。她很誠實地知道在英英一成不變的那段時間裏她對英英是有怨恨的,想抓著什麽都不知道什麽都不懂的英英質問她我欠了你嗎,你看著我啊,你不要低著頭,你看著我啊。

英英對聲音敏感,但是顧琦每天都在跟她說很多話,所以她對顧琦的聲音已經習慣了,給出的反饋越來越少,直到徹底把顧琦當作理所應當存在的一部分,不再有回應。

對顧琦來說多殘忍呢。

自閉症兒童的家長心境的變化和情緒的起伏都不是直線發展的,不是很科學地從一個階段到下一個階段。他們是一團雜亂的毛線,所有心境和情緒交錯打結,今天以為自己能坦然接受了,第二天睜開眼的一瞬間想抱著孩子跳樓都是有的。

他們外表的麻木隻是內心的變化太複雜太消耗,所以沒有精力來控製表征了。

許婧走的時候什麽話也說不出來,因為說什麽都沒用,她覺得她根本不可能幫到顧琦什麽,顧琦也不需要。

回家之後許婧也覺得難受,憋得慌,就把這件事掐頭去尾略去中間跟羅玉蘭說了。

羅玉蘭問她:“那你想怎樣?”

許婧說:“我沒想怎樣,我就是難受,想幫忙幫不上。”

“人家也不要你幫忙啊。人家有人家的因果,你有你的因果,強行介入人家的因果不但對你自己不好,可能人家本來有個好結果的,也讓你給攪合了。”

羅玉蘭信佛之後講話都神神叨叨了。

許婧不信這套,而且就算真有因果,怎麽就不能是顧琦辭職前幫了她一把種下了因,果就是她現在回來幫顧琦呢?

許婧要是真因為害怕攪合壞了而抽身不做點什麽就是倒果為因了,虧心,也缺德。

可她該怎麽辦呢?

隔天許婧約了顧琦去醫院看她媽媽,老太太身體還算好,骨裂了,胸口套了一個很不方便的支架,躺也躺不舒服,隻能坐在**,半靠著。

許婧她們去的時候老太太窗前還有兩個人,年紀都差不多,一個頭發花白一個看著焗了油,都燙卷了,正在給老太太剝橘子。

顧琦帶著許婧給她媽媽和另外兩個老太太問好,管她們叫姨。聽她們聊天安慰顧琦的媽媽,可能老太太們有個業餘票友團,她們還約著年後養好傷去哪兒看戲來著。

兩位老太太很快就走了,畢竟人家正牌女兒來了,有家事要講,她們不好聽。走的時候還看了許婧一眼,好像在說你咋不走。

顧琦媽媽叫占麗華,朋友走後問顧琦的第一句話就是“英英怎麽樣?沒事吧?沒被嚇到吧?”

顧琦搖頭,“沒事,她又不知道什麽是車禍。”

老太太鬆口氣,馬上又把氣提起來,“那你怎麽不看著她?”

“我讓互助會的朋友幫我帶一下,和她家小朋友一起玩,接觸同齡人對她也有好處的。”

“那你也應該看著她呀,你自己說她有病,又把她丟給別人,你這個媽怎麽當的?”

許婧聽得直皺眉。你也不能說老太太不好,她自己撞成這樣還惦記孫女,但她確實又什麽都不懂,惦記也變成瞎操心,還會傷害到顧琦。

老太太罵完顧琦又像變臉一樣,滿臉堆笑跟許婧道謝,說她是好孩子,好朋友,謝謝她那天幫忙。

老太太明顯不希望家裏的事情給外人知道,所以她的朋友走之前她沒有第一時間問顧琦英英的情況。

但是許婧已經見過英英,老太太心態調整很快,對著許婧道過謝後變臉一樣唉聲歎氣起來:“唉,許小姐,你也看到了,我們家現在,真的不容易,我們英英才那麽小……”很自然地開始向許婧傾訴,尋求情感支持。

許婧聽老太太絮叨,眼睛卻忍不住去看顧琦。顧琦顯然聽她媽這些話聽了很多遍了,麵無表情,充耳不聞,專心給她媽收拾床頭水果衣物還有藥和單據。

這一刻許婧甚至希望顧琦能像她媽媽一樣,什麽都不懂有什麽都不懂的好處,起碼心能寬一點,不至於把自己熬成這樣,還要接著被親媽熬。

許婧柔聲勸老太太:“顧琦也不容易啊,她一個人帶英英治病多辛苦,您也要體諒她的不容易啊……”

老太太哪裏聽她的,“她哪裏辛苦喲,她每天不知道帶小孩去幹什麽,家裏的事情都是我來做。”

這就為之後的聊天奠定了基調:許婧講什麽話,老太太都要否定,然後按自己的意思再說一遍。

講到最後許婧都有點火起來了,誰受得了一直被別人否定,羅玉蘭喜歡教訓她也不會這樣。

顧琦及時打斷她們兩個,把許婧拉出去,到樓下給她買了杯奶茶,用糖分降火氣。

現在醫院配套都做得很好了,奶茶三明治沙拉,很洋氣。

但是味道真的很一般。

許婧一邊吸奶茶一邊說:“你這樣真的不行,就算沒有英英這個事,你呆在家裏都能把人憋壞。”

顧琦笑了:“你說我媽?”

許婧訕訕,畢竟是人家親媽,當麵不好講。

醫院奶茶不但味道一般而且量也不大,許婧都來不及把吸管咬爛就喝完了。

她隨手把杯子扔進垃圾桶裏。

顧琦不說話的時候就在看手機,其他人這樣就很沒禮貌,但是許婧瞥見她在看監控畫麵,是互助會那個朋友的家,鏡頭對著英英和另一個小孩兒,兩個小朋友很有意思,背靠背各玩各的,但是把她們兩個拉開,她們又不樂意。

顧琦看著監控裏英英的樣子,許婧不好說,看著像吸毒一樣。

那種有毒癮的人,吸到毒品的時候的表情,就像全世界隻有這個東西能讓他高興,其他所有都沒意義,他的人生隻為了這個東西活著一樣。

許婧一瞬間明白了,這已經不是母愛了。

顧琦的精神狀態已經壞了,她自己就是一個不健康的殘缺的人,她怎麽可能給予愛。她愛英英卻給不了英英任何愛的支持了,反而是她在從無知無覺無愛的英英身上攫取也不知道是幻覺還是什麽的東西,支撐她自己熬下去。

太扭曲了。

許婧看著顧琦,忽然說:“顧琦,回來上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