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祥快步走上白玉石階,來到執明殿,神色頗為罕見地帶出些許焦灼。
“陛下——”
殿內,彰華正在與翰林院的幾個學士議事,皇帝固然年輕,學士們也俱是二十出頭的英秀少年,映得高闊威嚴的宮殿,呈現出一股子新氣象來。
彰華合起奏書:“且就如此,開春三月增設武舉、醫舉。文舉加重明算、明法比例。你們回去擬個章程,明日早朝宣讀。”
“遵旨。”學士們識趣地退下了。
彰華抬手有些疲憊地揉了揉眉心,這才看向吉祥:“何事?”
“鄭氏求見。”
“哪個鄭……”彰華隨口答到一半,麵色微變,“謝夫人?”
“是。她作盛裝打扮,神色極為嚴肅。”
本來立在一旁昏昏欲睡的如意,聞言突然一個激靈,醒了過來:“什麽?她來做什麽?是謝長晏又出什麽幺蛾……”說到一半,見彰華麵色深沉,連忙收了聲。
彰華淡淡道:“宣吧。”
吉祥退下。過不多時,便帶著鄭氏進來了。
說起來,這還是鄭氏第一次進宮,穿了四品誥命的服飾。她這誥命跟女兒無關,而是謝惟善為國捐軀,太上皇追封的。不過鄭氏為人極是低調,守寡這麽多年,從未拿此身份說事,因此這套盛裝壓了十三年的箱底,還是頭一回穿。
當年比著身量做的,如今卻像個大口袋,空****地套在消瘦荏弱的軀體上,風一吹就會飄走一般。
彰華看著她有些僵硬地走進來,腦中想的卻是那一日她鼓足勇氣走到“風小雅”麵前來,提醒他要注意分寸。當時她臉上的表情,跟今日簡直是一模一樣。
於是他心裏“咯噔”了一下,有些預感到鄭氏所來何事了。
果然,鄭氏入殿後,畢恭畢敬地跪下行了大禮,然後抬起頭,直勾勾地望著他,眼中似燒著兩把火。
“妾有罪,請陛下責罰。”
一旁的如意睜大了眼睛。
彰華不動聲色:“夫人有何罪?”
鄭氏從袖中取出一卷描龍繡鳳的婚書,沉聲道:“吾朝律例定,兩家聯姻,已報婚書而輒悔者,杖六十。而妾要悔的,是皇家之約,罪加一等。”
這下不止如意的下巴快要掉了,一向少年老成的吉祥也大驚失色。
彰華眼中閃過一線錯愕,但他很快將這點情緒控製住了,端坐龍椅上道:“原因?”
“小女出身卑微,性格莽直,雖聘名師教導卻冥頑不靈,毫無長進。若她為後,一,無謀少智難以服眾;二,跳脫任性難以肩責;三,軟弱易製難以王佐。與其等她他日惹下滔天大禍累及全族,不如妾今日領了退婚之罪止損一身。求陛下成全!”鄭氏說完,以頭磕地,“咚咚”有聲。
彰華定定地看著她,臉上沒有絲毫表情。
一旁的吉祥跟如意對視了一眼,卻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惶恐。
鄭氏不停地磕著頭,沒有停下來。
彰華也沒有叫她停。
於是一時間,執明殿內回響著“咚咚”聲,一下一下,如捶在人心上。
吉祥忽然扭身,悄悄地退出去了。
彰華放在龍椅扶手上的手指終於動了幾下,然後支力起身,看也不看鄭氏一眼就轉身走了。
鄭氏錯愕抬頭,目送著他消失在側門,忍不住喚了起來:“陛下!陛下——”
然而,彰華仿若未聞,就那麽消失在了門口。
隻剩下如意跟鄭氏兩兩相望。
如意嘖嘖道:“謝夫人,敢退皇帝婚約的,您可真是千古第一人啊。”
鄭氏咬了咬牙,再次磕起頭來。
如意望著她,最終歎了口氣,喃喃道:“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放著好好日子不過,一個個都在折騰什麽呢這是……”
彰華快步走進暖閣,伸手脫常服。他的動作有些不受控製地急躁起來,腰帶解了好幾下都沒解開,索性一把扯斷扔在了地上。然後換上麻衣木屐,進了蝶屋。
將門合上的一瞬,他靠在門上,慢慢地閉上了眼睛。
從天窗落下來的陽光正好照在了他的臉上,像無聲的水流,細致耐心地衝洗著紋理間的汙垢——那些刻意藏起的驚濤駭浪,在滿目的綠色裏,在蹁躚的蝴蝶間,一點點地歸於平靜。
就在這時,一個聲音忽然響起:“上一次見你如此,是三年前,太上皇要出家時。”
彰華睜開眼睛,餘波尚未完全平定,瞳仁間還殘留著洶湧的氣息,看上去有點恍惚。
說話之人從綠藤間直起身來,竟是風小雅。
原來,那裏擺放著一張矮幾,此人以幾為床,也不知睡了多久,此刻剛醒便正襟危坐,姿勢端端正正。
彰華微皺了下眉:“你怎在此?”
“我正‘失蹤’中。”
“朕知道你假裝中計失蹤,化明為暗,所以讓你入宮躲避。但朕借你的似乎隻有陵光殿,而非這裏。”
“陵光殿陰暗寂寞冷,這裏花團錦簇賞心悅目得多。”風小雅說完,從幾下撈起一個茶壺,敲了敲壺壁,“來點嗎?”
“朕現在不想喝茶。”
“巧了,我也是。所以,這是酒。”
琥珀色的瓊漿傾入白瓷杯中,彰華拿起來呷了一口,眉心微動。剛要說話,風小雅已隨手從身畔一株蕙蘭上揪了片葉子下來放在唇邊,輕輕一吹,天籟聲起。
彰華便暫停了要說的話。
樂聲一開始舒緩悠揚,如一彎冷月照著夜間的山穀,緊跟著,節奏變得輕快起來。似溪流潺潺流淌,柔柔地洗刷著晶瑩如玉的鵝卵石,石縫中一株小花不知煩惱地搖啊搖。突然間,一顆鬆果從樹上落下來,掉進水中,“撲通”一聲濺起水花,小花的花瓣上立刻多了幾顆剔透水珠。一隻小鬆鼠跟著從樹上跳下來,想要去撈那顆鬆果,但流淌的溪水已帶著鬆果流走了。
溪水時急時緩,鬆果浮浮沉沉,鬆鼠緊跟其後鍥而不舍地追,峰回路轉間一下子撞在岩石上。等它捂著腦袋再起來時,鬆果已不知漂去了何方。樂聲至此又一轉,從緊張激昂變成了惆悵哀傷。小鬆鼠凝望著月夜下淙淙不息的流水,想著那顆一去不複返的鬆果,垂頭喪氣返回上遊。它走啊走,走啊走,一抬頭,看見了那朵沾滿露珠的小花,如此意外之得,也算歡喜……
就在這時,如意的聲音突兀地從蝶屋門外傳來:“陛下,謝夫人還在磕頭!”
風小雅手指一抖,聲樂立停。
彰華跟他彼此對視了一眼,風小雅繼續吹了幾個音,想要拐回到剛才的意境上,卻發現回不去了,隻好放下葉子苦笑了一聲。
“讓她磕。”彰華沉聲道。
如意“噢”了一聲,腳步聲遠去了。
風小雅露出些許驚訝之色:“你這是……要允她?”
“嗯。”彰華將杯中酒一口喝幹,點評道,“這酒太甜,不過癮。”
“這是婆娑酒。”
彰華一怔。
風小雅卻是笑了,抬手為他又倒了一杯:“東美公子的酒,我的樂,你的蝶。敬玉京三寶。”
彰華盯著杯中猶在**漾的婆娑酒,眸光也似跟著一起搖了搖。剛才風小雅在吹葉子,整個蝶屋洋洋盈耳,讓人渾然忘了身外之物。如今樂聲停了,安靜下來,便依稀可聞“咚咚咚”的磕地聲,從牆壁那一側傳來,顯得無比揪心。
風小雅歎了口氣,拿起葉子道:“我再吹一曲吧……”話音未落,彰華卻按下了他的手。
風小雅的手跟他的人一樣,極瘦極白,像上釉的白瓷。彰華的手卻孔武有力,每根手指上都帶著薄繭。看上去如此力量懸殊,勝負本無爭議,可結果彰華剛壓住,風小雅的手腕不知怎的一轉,就從他掌下滑了出去,反過來用手中的葉子敲了敲彰華的手背。
彰華整個人如被針紮了一下,幾乎跳起來,捂著自己的手苦笑連連:“朕一時疏忽,忘了你這不能碰的毛病了。”
風小雅淡淡“嗯”了一聲,不願就此深談,轉向磕頭聲的方向道:“你打算讓她在那兒磕多久?”
“磕到謝長晏來。”彰華剛還嫌棄婆娑酒甜,這會兒一杯接一杯地喝了起來,“吉祥去請了。”
“等謝長晏來,你就當她的麵退了這樁婚事。如此一來,不用到天黑,整個玉京圈就都收到消息——謝家終於知難而退,不願再當你的擋箭牌,灰溜溜地退出戰局。就剩下你孤家寡人,四麵楚歌。”
彰華哈哈一笑:“你說的朕馬上就要輸了似的。這才剛開始。”
風小雅直視著他:“這確實才剛開始,而且你勝算很大,為何要舍子?”
彰華端起酒杯,將眉目藏在了杯後:“朕說過,朕是多情之人。所以,會給謝長晏一次選擇的機會。而她顯然,已做出了選擇。”
“是她做出的?”風小雅毫不掩飾臉上的嘲弄之色,“難道不是你誘她做出的選擇嗎?”
彰華不說話了,他專注地盯著手中的酒,像在琢磨它的配方一般。
“你故意扮作我去接近她,像孔雀開屏般炫耀你的學識、權勢、體貼。她不過一十二三歲的小姑娘,哪裏逃得過這種溫柔殺,一顆芳心自是被你勾得七上八下,一方麵情不自禁,一方麵又糾結抗拒。如此翻來覆去折騰一番後,情根深種無法自拔間,突然發現——一切都是假的!”風小雅搖了搖頭,感慨萬千,“我那九夫人就是這樣因愛生恨殺了她的玉郎。謝長晏隻是要退婚,已經很大度了。”
彰華終於從酒上移開目光,瞪向風小雅:“朕還未問,你連女囚都娶,這是什麽嗜好?”
“陛下登基時大赦天下,不是赦免了她的罪嗎?我娶她時,她已是良人。”
“那說說你的十一夫人吧。她總不是良人了吧?”
這下輪到風小雅不說話了,專注地盯著手中的蘭花葉子。
彰華握杯的手緊了緊,似有猶豫,但最終還是說了出來:“朕之所以舍子,多少也是因為她。”
風小雅驚詫抬眸。
“飄雪月夜,朕帶長晏去了幸川。在那裏……見到她了。”
風小雅端坐幾上,脊背挺直,雙腿並攏,連頭發絲都像被無形之力繃得緊緊的,絲毫不動。唯獨那片一度發出天籟之音的蘭花葉子,不知為何突從他手中脫落,無法抗拒落葉歸根的宿命,回到了草叢中。
“驚鴻一瞥,但朕可以肯定,就是她。朕知你一直在找她,當即追了上去。結果不但沒追到人,反讓長晏遭遇了暗殺。”
風小雅仿佛被定住了,一動不動。
“但那場暗殺很奇怪,隻在路上係了根絆馬索,人並未露麵。雖說當時地上有冰,但以馬車的速度,以及絆馬索的角度,最多落個人仰馬翻,不一定會致命。好像隻是跟未來的皇後打個招呼,給個下馬威——像不像你十一夫人的風格?”
“這不足以斷定是秋薑所為。”
彰華轉身,走到一排木架前,上麵累累堆放著很多雜物,還有幾個匣子,把最下麵的匣子抽出來打開,裏麵整整齊齊地擺放著數十枚黑色的繭——那些沒能破繭死在裏麵的蝶蛹最終都會變成這個樣子。
此物出現在蝶屋,再正常不過。
但彰華拿起最左最下的一顆,一轉,竟將繭旋開了,露出一張卷得很細很密的絹條。
風小雅臉上並無吃驚之色,顯然也不是頭回見了,當即伸手接過絹條,打開後,裏麵寫了一句話:“十二月初九夜戌時長房有女客。主質問刺後一事,客笑認。”
風小雅的瞳孔在收縮,原本就病態蒼白的臉,在陽光下呈出一種罕見的透明來,幾可看見下麵的青色經脈。
“這是安插在姑姑府的密探早上剛送來的。朕正要知會你。”
風小雅的眼睛微眯了一下,似被陽光刺痛。
“看來,秋薑來燕的目的,並不單單隻是你。”
風小雅露出了然之色:“因如意門介入,所以要送謝長晏走?”
燕王的手指在裝滿死繭的盒子上有節奏地敲著,糾正道:“現在是她要走。”
“謝長晏走了,公輸蛙走了,我也要走。”風小雅說到這裏,看向彰華,“誰……留下來陪你?”
彰華回視著他,兩人的目光對撞在一起。
彰華比風小雅小一歲,看起來卻要大一些。他的姿勢是放鬆的,但眉間鎮著威壓,從骨子裏透出收斂和克製。風小雅則截然相反,他的姿勢繃得很緊,坐如鍾站如鬆,因為不這麽做就會疼痛,可他的精神是柔軟的,散漫的,像被包裹在方盒中的不安分的棉花。
然而若幹年前,兩人都不是這個樣子的。
彰華是太上皇摹尹唯一的兒子,從小就被立為太子,摹尹對他溺愛非常有求必應。如此嬌慣出的天之驕子,變成了人見人愁的小惡魔。什麽將沙子放到粥裏讓太監吃下去啦,躲在樹上見侍衛經過把一盆水倒下去啦,在父王出行要用的駿馬上畫畫啦……眼看就要奔著燕國阿鬥長下去時,六歲的他忽然遭遇了一件事。
此事被摹尹嚴令鎮壓,燒去了典籍,處死了知情者,成了一樁秘而不宣的塵封往事。
自那後,彰華性格大變。
從一驕縱頑劣的童,變成了一個樂學向上的火熱少年,懷抱著傳承大燕、四海一統的壯誌豪情,一心要做個功過五帝、地廣三王的絕世明君。
然後,十七歲,他真的成了燕帝。
再然後,他就變得克製、嚴肅、深沉,再也不是當年裘馬輕狂、俾睨天下的模樣。
風小雅則跟彰華的成長路線恰恰相反。一出生就命運多蹇,得了個注定要死的病,從小在藥罐子裏苦苦掙紮,乞求一線生機。十歲時更是一腳踏進鬼門關,好不容易九死一生地回來,卻發現命運跟他開了個天大的玩笑——他指腹為婚的未婚妻,在去幸川為他點冰燈祈福的路上,被人販拐走了。十年追蹤,等他終於找到她時,她已變成了一隻怪物。
風小雅因為從小受的折磨實在太多,對此事的處理也跟常人不同。他布了一個局,引她入局,然後慢慢地、一點點地拔掉她的利齒尖牙,梳理她的渾身倒刺,重塑她的品性,為她鋪設一條新生。
這過程想可見的艱難和漫長,但風小雅原本一直緊繃愧疚的心,因為有了可實行的目標而終於歸複平靜。剩下的,隻是時間問題。他的時間隨時會結束,也許完不成這件事,但是,人死燈滅,若真不成,反正都已經死了,也就不成牽掛了。
所以,經曆了兩種不同人生的人,此刻在這小小蝶屋中對望,就像照鏡子一樣,對對方的一切都心知肚明。
彰華想到這裏,轉身拿起一把夾子,撥了撥樹枝上的一個褐色的蛹:“你知道蝴蝶破繭前是什麽樣子的嗎?”
不等風小雅回答,彰華便繼續道:“它會先瘋狂地吃,然後停止進食。餓一到兩天,排出體內所有的廢物。然後爬上枝頭,開始吐絲。在化蛹之前,會有一次預蛹,就是用幾條絲線將胸部和尾部吊起來,然後開始蛻皮。”
風小雅的視線始終膠凝在彰華身上,顯得有些悲傷。
“這過程很痛苦,但後麵更甚。結繭之後,五到十天的羽化期,對蝴蝶來說,宛如煉獄。熬過去了,才能生出翅片,熬不過去的,就變成了死繭。”彰華從樹葉間夾起一個死了的黑蛹,放入那個裝滿密報的匣子中。
最後,他將匣子重新放到架子上,轉過身,再次回視著風小雅:“所以,不必擔心,朕已習慣了。”
習慣了一個人。習慣了獨自掙紮。習慣了結蛹羽化。
第一次,六歲到十六歲。他懷抱無限希望,積極進取。但失敗了。
第二次,十六歲到現在。他已看清現實,知道分寸,懂得取舍,克製欲望,這一次,薄薄的翅膀已在脊骨蟄伏,隻等待破繭而出的那一天。絕不允許再失敗。
所以,放父王走。放公輸蛙走。放謝長晏走。放風小雅走。放這些無法跟他同行的人一一離開,長滿荊棘的王座上,是壓不彎的棟梁,頂天立地。
急促的腳步聲終於再次傳來,壓不彎的燕王抬起頭,注視著門口的方向,隔著薄薄一道門,心中已在提前跟某人告別。
步聲停,響起吉祥清冽的少年音:“陛下,謝長晏到。”
彰華走出蝶屋,在吉祥的服侍下重新穿上常服。他的臉上再無之前脫衣時的焦慮之色,蝶屋洗淨了之前的情緒起伏,再出來時,戴上通天冠,又恢複成那個天命所歸的大燕第一人。
等他再走到執明殿時,鄭氏的磕頭聲果然已經停止了——因為謝長晏衝進來,第一件事就是“撲通”跪在她麵前,用自己的雙手蓋住地麵,抵在了母親的額頭上。
她大口大口地喘息著,臉頰因為奔跑而赤紅,一雙眼睛紅腫未退,布滿血絲。頭發毛毛躁躁地匆匆一束,紮發的布帶還是衣服上扯下來的,想可見來得是多麽匆忙。
她定定地看了鄭氏一眼後,攏好頭發,整了整淩亂的衣衫,然後跪在了鄭氏身邊。
“長晏參見陛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算起來,這還是她第一次跟燕王正式見麵——以君臣的身份,卻是在這般不堪的情形中。
彰華眯了眯眼睛,盡量地不動聲色:“平身。”
“吾兒……”鄭氏的額頭因為磕的次數太多而破了皮,青青紫紫的一塊,映襯著底下一雙未老先衰的眼睛,顯出淒苦卻又溫柔的氣息,“吾兒還在病中,應臥榻休養。一切交給為娘……”
謝長晏衝她一笑,握了握她的手:“母親心意,女兒受領了。隻是這退婚一事,卻是萬萬不能的。”
此話一出,如意驚詫地睜大眼睛,跟吉祥交換了個眼神。
而彰華心中,除了驚愕,還有一絲莫名**漾,宛如吹過河岸的風,催綠了幼芽。
他望向謝長晏。
謝長晏也正看著他。之前的倉促慌亂之色已退去了,她的小臉一片素白,卻呈現出處事不驚的從容。
“母親以三大理由退婚:一,無謀少智難以服眾;二,跳脫任性難以肩責;三,軟弱易製難以王佐。然而,恕長晏不能認同。”謝長晏轉向鄭氏正色道,“入京半年,師兄所授之課皆有進步,所留作業全部完成,所出之題雖答得不算太好,但也並無錯漏。請問母親,無謀從何說起?少智從何說起?”
鄭氏愣住了,張了張嘴巴,卻說不出話來。
“第二,跳脫任性我承認,難以肩責卻是愧煞女兒。我今聞訊趕來,阻止此事,恰恰是為了肩責。雖說婚姻大事父母之命,但謝氏族規,嫁娶喪葬皆需族長批示。家父雖亡,但五伯伯尚在,母親此舉,可事先知會了五伯伯?”
鄭氏麵色一白。
“就算五伯伯同意,女方悔婚,杖責六十。此罰誰領?母親向來體弱,如何能夠承受?”
鄭氏咬了咬牙:“用六十杖,換吾兒此生安寧,娘覺得——值得!”說著還看了彰華一眼,“陛下是聖主明君,以法治國,必不會因私忘公。”
彰華沉默地看著這一幕。他心中早有決定,於此不過就是一番過場。隻是沒想到謝長晏的反應,出乎了他的預料。
她不肯退婚……嗎?
她不肯退婚……啊……
一時間,心頭湧起諸多滋味,竟是悲喜難辨。
謝長晏則握住鄭氏的雙手貼在自己胸口:“母親為何如此固執?我若真成天子棄婦,今後又有何麵目苟活人世?您……是要逼孩兒死嗎?”她眼中的悲憤,如海潮洶湧,幾乎快要將鄭氏淹死。鄭氏像個溺水之人一般張著嘴巴,隻覺呼吸都困難起來。
“既然如此,不如死了。”謝長晏說著,轉身就要撞柱子。嚇得鄭氏一下子撲上去,緊緊抓住了她的手。
“我錯了,我錯了!為娘錯了!”鄭氏雙腿一軟,幾乎掛在謝長晏腿上,眼淚一下子就流了下來,“娘隻是想讓你……活得輕鬆些。”
執明殿內,一片死寂。
殿外的侍衛剛要衝進來,吉祥一個眼神,便製止了他們的動作。
彰華注視著謝長晏,沒有動。他當然看得出謝長晏是在做做樣子,也看得出她是在逼鄭氏改變主意。看她如此努力地要挽回這樁婚事,抹平這場鬧劇,他那好不容易在蝶屋裏沉澱好的心緒,又再次跌宕起伏了起來。
大殿內回**著鄭氏的哭泣聲。
“我十五歲嫁入謝家,父母欣慰姊妹豔羨,都說是嫁入了名門望族。雖謝家這一代消極避世,並無權勢,然百年書香,在文人心中卻是地位尊崇,不亞天潢。但我得到了什麽呢?”鄭氏淒然一笑,恍如歎息,“守了十年活寡,又守了十三年真寡。換來此身誥命,換來世人稱讚,換來仁義道德,換來……華發如霜。”
她抬手,就著四品誥命的錦袖,攏了下鬢角,果然已有了絲絲花白。
“我經曆過,所以我知道那是什麽滋味。我也得到了,所以我知道富貴榮華清白名聲,抵不過夜幕降臨時床頭的一盞燈。二十三年,隻有那盞燈,切切實實地照著我,暖著我,陪著我。”
鄭氏說到這裏,抓緊謝長晏的雙手,低聲道:“晚晚,你要成為第二個我嗎?”
謝長晏僵立原地,怔住了。
“這半年,娘陪你來玉京。目睹你身陷旋渦,目睹你收斂鋒芒,目睹你……越來越不開心。但一開始我想著,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吾兒立於世,總要長大的。不想你竟愛上了……陛下。”
謝長晏整個人一顫,臉漲得快要溢出血來一般。她有些慌張地看了彰華一眼。彰華也未料到鄭氏竟然敢當著他的麵戳破這層紗,一時間,也是尷尬難言。
“我嫁了個英雄,雖不得誌,但鎮守濱海十年,擊退程寇無數,最終用性命護住了千萬人命……”
當鄭氏提及父親時,謝長晏覺得燕王的臉色有些變化,但那點變化一閃即過,恍如錯覺。
“於尋常人而言的家國天下,於英雄,是國家天下,國在家前。而於陛下,則是天下國家,家在最末。所以,陛下並未欺你,你成了他的皇後,有名分有權勢有一切女子所渴慕的東西,但獨獨沒有……小愛小情。”
彰華摩擦著扶手上的龍頭,凹凸起伏的雕紋硌到了他的手,他抬起手心,看見厚繭之上赫然留下了一個凹洞。既沒破也沒流血,還慢慢地恢複回原狀。
他不由得想,鄭氏說的真是一點都沒有錯。他的心早已摒棄了私情,奔著一個目標而去,不達目的誓不罷休。也因此,不會因外物而受傷,就像他此刻的手一樣。
他曾一次次地暗示過謝長晏,陛下需要一個怎樣的皇後。
他曾一度想要滿足她的少女情懷,成全她在如此綺麗年紀中的一份圓滿,可惜,終究是……做不到。
身負千山之人,雖見花而升起一瞬的歡喜,然而,如何帶花風雨同行?
彰華垂下眼睛,遮住眼底的黯然。
而鄭氏抬起手,摸了摸女兒的小臉,暖暖一笑:“可吾兒,是小女子……是受了委屈會第一時間向母親哭訴,是會抱著父親的木偶一起入睡,是每年七月帶著蘭花去迷津海憑吊姐姐,是看見殺狗都會跟著哭,是個把日子過得如此敏感多情的……小女子。”
謝長晏鬆開手,無力地垂在了身畔。她不得不承認——娘親說的是對的。竟然全部是對的!
“所以,吾兒,無謀少智也好,跳脫任性也罷,軟弱易製,皆是因為多情啊!如此多情之人,成了天子之妻、大燕之後,會如何,你想過沒有長晏?若陛下應你予情,則荒怠了朝政,你是天下的罪人!若陛下不應,你可能受得住孤寂?除了孤寂,還有嫉妒、陷害、凶險……”
謝長晏咬著下唇,忽然抬起一雙燃燒般的灼熱眼睛,直勾勾地看向彰華:“若陛下應我,我隻會傾力相助為您分憂,怎敢讓您荒怠政務背負罵名?隻要、隻要……隻要陛下……應我,我、我、我……什麽都願意做!”
最後一句話說得異常艱難,說完兩條腿都在抖。但是幸好,謝長晏想,幸好,她終於把最重要的這句話說出來了!
一切煩惱糾結,不過源於此。
一切委屈悲憤,都可終於此。
隻要彰華說一句喜歡她,那麽,此後哪怕前路布滿荊棘,她也敢赤足前行!
然而,彰華的臉像玉石雕刻的完美麵具,眼瞳則是深不見底的幽潭,外人難以一窺其心。
他坐在龍椅之上,聽到她如此撕心裂肺的宣告,卻依舊波瀾不驚。
他看著她,卻又像是沒在看她。
他聽見了,卻好像完全沒有聽見。
謝長晏的心,一點點地,沉了下去。
“當真什麽都願意做?”打破一片死寂的是如意。
如意睜著一雙大眼睛,好奇地看著謝長晏:“呃,我就問問,隨便打個比方,若陛下跟你娘都中了必死之毒了,解藥隻有一碗,你給誰?”
吉祥變色道:“放肆!”
“我就隨便問問嘛……”如意委屈,看向謝長晏的眼神卻又顯得好生狡黠,“順便一說,皇後的正確答案是救陛下噢。”
她當然知道皇後的正確答案!
不,甚至對所有大燕子民而言,天子跟母親之間,選擇誰,答案都隻有那一個。
對她謝長晏而言,卻……不是。
九死一生才將她生下來的母親;
青春守寡含辛茹苦撫養她長大的母親;
既是慈母又是嚴師還是密友般存在的母親……
叫她怎能眼睜睜看她去死?
陛下是天子,是大燕之主,是萬民之神,是她仰慕之人,但又……怎樣?
謝長晏明晰了自己心中的答案,原本隻是沉到穀底的心,這一下,徹底埋進了雪裏。
彰華淡淡瞥了如意一眼,如意看出他眼中的警告和責怪,連忙垂下頭去。
彰華想,罷了,鄭氏的頭磕得足夠久了,消息想必也都被各世家的耳目們傳出去了,到此為止,該做了斷了。
是他太猶豫不決,還想磨煉謝長晏,期望她能長成他所需要的那樣,但現在看來,是太貪心了。
既知她不是謝繁漪那塊料,便應早早放她自由,免得磨了她的棱角,令她進退兩難。
然而,當他將視線轉向謝長晏,準備說話時,心又莫名一滯。
像把塗好糨糊貼上去的貼畫,重新撕下來一般,貼的時間越長,撕下來就越難。
彰華的目光撕了好幾次,都沒能順利移開,腦海中不合時宜地想起飄雪月下雙目盈盈的謝長晏,心中彌漫出些許溫柔。
若他不是皇帝,隻是個悠然閑散的王爺就好了……
這樣的想法在腦海中打了個轉,就被硬生生地砍掉了。
再然後,又想起她在回知止居時遇到了秋薑。
那一點溫柔立刻融化作熱水,這一次,終於順利撕下了貼畫。
彰華轉開視線,看向鄭氏。
感應到他的目光,鄭氏放開女兒,再次朝著彰華跪了下去:“陛下,妾所言字字肺腑,冒犯龍威,還望恕罪。長晏之質難為帝婦,懇請陛下成全,退此婚約,賜她回鄉。”
執明殿內再次靜了下來。
這一次,連鄭氏的哭泣聲都沒有了。
如意的大眼睛骨碌碌轉動,一會兒看看謝長晏,一會兒看看燕王,一會兒再看看吉祥,吉祥給了他一個“千萬不要多嘴”的眼神。
彰華繼續摩擦著扶手上的龍頭,凹凸起伏的雕紋一個勁地往肉中鑽,他有些心不在焉地想:這把龍椅真硌手,是不是該換個造型了?但公輸蛙走了,求魯館又一時半會兒重建不起來,找誰做好呢?長晏雕工不錯,可惜也要走了……
當他莫名其妙想到這一點時,心中忽然一悸,就像機杼再次出錯,一條線崩了,眼看整匹布都要抽絲,彰華當機立斷道:“朕準奏。宣禮部和翰林院辦置此事。至於一百二十杖……”
“我替娘受。”謝長晏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鄭氏忙道:“不行,媒妁之言父母之責,萬萬沒有讓吾兒……”
謝長晏握了握她的手,目光卻輕輕柔柔地投向龍椅上的彰華,用同樣輕輕柔柔的聲音道:“是我無用,令陛下失望,令母親擔憂。一切皆是長晏之錯,娘親體弱多病,受不得如此酷刑。求陛下責我一身,勿怪他人。”
彰華的目光閃了閃:“杖刑除了傷人皮肉,毫無用處。削鄭氏誥命,降為庶民,即日遣返,並其女謝長晏,永不得入京。謝氏子弟,不得參加科舉。欽此。”
謝長晏呼吸一滯,愣愣地望著彰華。
彰華卻似累了,不再多言,拂袖起身離去。
謝長晏僵立半晌,緩緩彎腰磕了一個頭:“謝……主隆恩。”
日近正午,雪已停,厚厚積雪覆滿京州。
從皇宮回知止居的馬車上,鄭氏跟謝長晏彼此對坐著,相視無言。
如此過了很長一段時間後,鄭氏忽然道:“死心了?”
謝長晏唇角微微一勾,卻如卸下了千斤重擔一般。她將頭抵靠在窗邊,從飄拂不定的窗簾往外,看著執明殿離自己越來越遠,心中沒有不舍,隻有惋惜。
“你啊,真是膽大妄為啊……”鄭氏用袖子揉了揉自己的臉,揉出一臉的心有餘悸,“敢用退婚來試探天子心意的女人,千古以來大概也就你一個。”
“我如此妄為,娘卻還陪我演戲?”
鄭氏一笑,伸出手替她將幾縷亂發撥到耳後:“除了我,還有誰能幫你呢?”
謝長晏看著母親,原本墮到雪裏的心,慢慢地回暖了。
昨夜,她與鄭氏徹夜長談,將她跟彰華之間發生的一切都告訴了娘親,然後問她,自己該怎麽辦。
鄭氏笑了笑,答道:“這要看你求的是什麽了。你若求的是敬重、是安穩、是富貴,那麽,就把皇後作為一份職務去做,無私,為公,就當自己是女版的另一個宰相。”
“娘就是這麽做的?”
“是啊,二十三年,兢兢業業,做得還不錯。”
“那我若求的是恩愛白頭呢?”
鄭氏看她的神色很是心疼:“那麽,還是換個夫君吧。”
“陛下不行?”
“不行。”
“為何?”
“因為他已明確告訴過你。而且……他真的是個……好陛下。”
彰華此人,因為自律,心埋得極深。也因為自律,不會縱容自己犯錯。那種愛上一個女人從此君王不早朝的事情,絕對不會發生在他身上。做他的皇後,會很辛苦很辛苦。
謝長晏聽了母親的話,沉默了許久,最後抬起頭來:“可是,我還是想試一試。”
之前覺得自己可以勝任皇後之職,是因為對燕王無愛。
而今知道了燕王就是“風小雅”,便知道了無愛的婚約多麽可怕。
漫漫此生幾十年,若無愛,怎麽熬得過去?
家國天下的大道理她都明白,但她還是想要求一求——
求一段不一樣的、帝後相愛並肩同行一生的傳奇。
所以,她和鄭氏,演了今天執明殿的一場“戲”。
她想求彰華一個承諾。
可是彰華……不給。
結局如此慘烈。
卻又好像不那麽痛苦。
畢竟,解脫了。
自此後,一別兩寬。
“隻是連累了族中的哥哥們……”謝長晏愧疚地低聲喃喃。
“這倒不用擔心,五伯本就不讓兒孫們做官的。”鄭氏卻不放在心上。
謝長晏看著母親,覺得她是個很神奇的女人。她在謝家幾乎是恪守禮法的典型,平日裏對女兒的教誨也字字不離聖人雅言。可是,她會為了讓女兒可以尋查真相而幫她落水遮掩,還敢為了她上殿冒犯天子!
為了自己,娘親什麽都肯做!
這個認知,令謝長晏被彰華傷得千瘡百孔的心重新修補了回來。
如此娘親,十個彰華也不能換啊!
所以,現在這般結局,也蠻好的……
謝長晏望著窗簾外已經模糊得隻剩下一道黑線的燕宮,淡淡地想著。
十二月十七日,謝族鄭氏覲見天子,請退婚約。帝允。
此消息一出,滿朝震驚。
這一夜的玉京,不知多少官員府邸書房燈火達旦,徹夜難熄。
而這一夜的玉京明德門,悄悄開了,放出了一輛樸素的馬車。
車裏坐的,正是被驅逐出京的前皇後人選謝長晏。
來時有多熱鬧,走時就有多冷清。連孟不離都沒出現,還是知止居的車夫將她們送往渭陵渡口,再安排水路返鄉。
離開明德城門時,謝長晏打開車窗往外看了一眼,隻覺恍如隔世。
半年前,她帶著滿腔好奇抵達此地時,未曾想過,有一天,會落得個“永不得入京”的下場。
這座住了半年的都城,隨著公輸蛙的那箱輿圖,無比深刻地烙在了她的記憶中。閉上眼睛,大街小巷,曆曆在目。
隻是人生常有取舍。若必須舍一個的話,在十三歲的謝長晏心中,答案毋庸置疑。
“五伯伯,話說棋有象棋、圍棋,為何我隻需學圍棋,而不用學象棋?”
時光回溯到年初,在嫋嫋升起的龍涎香旁,拈著棋子的謝長晏如此問。
坐在一旁磨丹砂的謝懷庸聞言沉思了一會兒,才答道:“因為象棋要將軍,圍棋要目。圍棋更如人生。很多事情,並不隻有單一的處理方法,更可能一時間看不出輸與贏。這時候,就需要細究此中的得與失,權衡、擇取,何為重?何為輕?”
謝長晏睜大了眼睛:“就像收官一樣?”
“嗯。哪怕你看似放棄了最重要的位置,但隻要最後你的目比對手多,你就贏了。為人處世亦然。對手所看重的,跟你看重的,未必相同。”
“所以,五伯伯真正教的不是輸贏,而是取舍。”
一向嚴肅的謝懷庸至此微微一笑,點頭道:“對。”
“霜刀剪汝天女勞,何事低頭學桃李?”謝長晏念了最後一遍,然後慢慢地將手中的鑲金核雕放入匣中蓋上,“別了,玉京。別了……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