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陵渡口這幾日罕見的熱鬧,尤其是鎮上的大小客棧全部爆滿,理由很簡單——河凍住了,所有船隻都沒法走,大家都被滯留在當地——包括謝長晏。

車夫去渡口擁擠的人群中打聽了半天,回來愁眉苦臉地稟報車上的母女:“夫人,說是一時半會兒化不了,隻能等。要不,先找家客棧歇下?”

謝長晏好奇道:“往年冬日也這樣?”

“不是,往年都不結冰,但陛下不是要修運河嘛,上流改了道,不從這兒走了,這一截就成了死水。天一冷,就凍上了。”

當車夫把車停到鎮上最大的百祥客棧大堂前時,就聽到裏麵的人都在抱怨此事,將玉濱大運河視作洪水猛獸一般,左一句勞民傷財,右一句斷人生路。

謝長晏在車上,聽得心情很是複雜。

這時,客棧掌櫃正將一群投宿的客人送出來:“抱歉抱歉,實在沒有空房了,諸位去別家看看吧……”

車夫一聽,扭頭問:“夫人,怎麽辦?”

鄭氏道:“去別地看看吧。”

誰知,老板送走那些人,回頭看到他們的馬車,連忙伸臂攔住:“車上可是隱洲謝夫人?”

車夫勒住馬,警惕地看著他:“做甚?”

老板滿臉堆笑道:“夫人的客房小人早準備好了,就等著您來。快請進,快請進——”

謝長晏跟鄭氏彼此對視了一眼。

謝長晏道:“進。”

車夫趕車跟著老板進了百祥客棧的後院,其中有一進單獨的院子,門前種著一株罕見的梅樹,襯托得此地格外清幽絕俗。

“這已是渭陵最好的廂房了,還請夫人將就住下,有什麽需要的,盡管跟阿祥開口。”老板說著,叫來一個夥計,叮囑了幾句後,正要告辭,謝長晏打開車門走下去,叫住他:“是誰為我們訂的這個院子?”

老板看到謝長晏,更是滿臉堆笑:“是個肩上蹲貓的客人,給了足足十兩金,諸位想要住到明年開春都不成問題啊哈哈哈。”

肩上蹲貓四字太形象,謝長晏腦海中第一時間浮現出孟不離那張棺材臉。

沒想到他竟然還在暗中保護她,還提前來此,幫她安置行程。這、這又是受何人之命?

答案隱約在心中跳動,然而謝長晏搖著頭,逼自己強行將那點漣漪從心頭抹去。

廂房共有四間,正好供她、鄭氏還有兩個自謝家帶來玉京的婢女居住。兩個主屋都十分寬敞明亮,尤其是謝長晏那間,一推窗,伸手可及梅枝。

她倚在窗邊,看了會兒梅樹,詫異地“咦”了一聲。

“這是……要凍死了嗎?”她折下一截枝幹,看了眼斷口處,幾乎已沒水分了。

“你怎麽知道?”一個聲音突然響起,緊跟著,一隻手伸過來,從她身後奪走了那截枝幹。

謝長晏連忙轉身。

那是個眉目寡淡的年輕姑娘,穿了一件寬寬鬆鬆的月白僧衣,顯得身姿極為窈窕,手拈梅枝正衝她笑。

謝長晏確定自己從未見過此人。“你是?”

“你先答我,如何看出要死了?”

“大燕梅子昂貴,源於梅樹難種,尤其是北境冬寒,無法成活。這家客棧如此大咧咧地種在院子裏,梅樹怕冷……”

她剛說到這兒,僧衣女子睜大了眼睛:“梅樹怕冷?不是說映雪擬寒開嗎?”

謝長晏笑了笑:“梅樹較別的花卉耐寒,但畢竟不是鬆柏。這麽一場雪下來,這樹凍得不行。再加上雪前久旱,水澆得不夠多,如今底下的樹根怕是已枯了。”

僧衣女子受教地點了點頭:“原來如此。”眸光一轉,又似笑非笑地看著她,“都說隱洲謝家博學,隻是不知未來的皇後竟連這個都懂。”

謝長晏的心陡然一跳,意識到某種危險,“你……是誰?”

僧衣女子比了個人仰馬翻的姿勢,狡黠地眨了下眼睛。

飄雪月夜遇刺的情形立刻從謝長晏腦海中閃過。是她?她就是那晚的刺客?一直躲在暗處的人?!

一瞬間,身體繃直,雙手握緊,腳也不自覺地朝離得最近的矮幾挪去,盤算著如果將矮幾抄起來砸過去的話,能有幾成勝算。

“妄動的話,恐怕不安全喲。”僧衣女子懶洋洋地用梅枝畫了個圈。

“你想做什麽?我、我已不是皇後了!”

“我知道啊。我不殺賤民。所以你現在,其實很安全。”僧衣女子看著梅枝,目光閃了閃,“你還知道什麽有趣的事,再說點給我聽唄。”

這人是什麽惡趣味?!

謝長晏環視四下,母親想必已睡下休息了,不到飯點婢女也不會擅自進來,也就是說,靠外力相助是不可能的了,還得自己想辦法。

仿若一局新棋,在她麵前打開,這一次的對手,跟彰華一樣高深莫測。

一旦將之想成新棋,原本忐忑難寧的心就立刻鎮定了下來——這是一種下意識的自保模式,源於上萬次的對弈訓練。

謝長晏咬了咬嘴唇,“你想聽什麽?”

“聽……這樣,你來猜我是誰。你若猜到了,我就給你個小獎勵,如何?”

謝長晏發現,此女雖長得普通,但表情真是靈動極了,一挑眉一勾唇,都有股說不出的味道,讓人很難將目光從她身上移開。

“若猜不到呢?”她下意識地屏住呼吸,不知道這局棋若是輸了,會有怎樣慘烈的結局。

“那就……”僧衣女子想啊想,目光微亮,“殺了你娘?”

謝長晏大驚:“我娘已不是誥命了!”你不是不殺平民的嗎?

“這樣啊,那就抓了你娘?”

“你!”謝長晏的手握緊,又鬆開。

僧衣女子依舊笑吟吟的,一臉與人無害的親善模樣,但謝長晏知道此人是心狠手辣之徒,絕對做得出此事。

她深吸口氣,慢慢地靠著矮幾坐下,放鬆了身體,既然逃不掉,那就來吧。

僧衣女子見她如此從容,眼睛一彎,**出盈盈笑意來,不像刺客,反像是她的閨中密友。

謝長晏的目光從她身上一一掃過,正在沉吟,僧衣女子已嘖嘖幾聲,湊過來摸了把她的臉:“小姑娘,誰教你這樣看人的?看得人心癢癢的……”

謝長晏揮手將她的手打開。

僧衣女子哈哈一笑,倒是沒發怒,還待說話,謝長晏已開口了:“你的僧袍是舊的,穿了有半年,雖然漿洗得很幹淨,但右袖重新縫補過。”

僧衣女子聽言抬起袖子,果然看到了縫補過的痕跡。

“補袖子的線是好線,手工卻差得很。”謝長晏說到這裏,僧衣女子不知想起了什麽,突然“撲哧”一笑。

“如此寒冬,你穿得這般少,剛才摸我臉的手,卻很溫暖,說明你不畏寒——你會武功。你手腕上的佛珠,是用程國的足镔打製。足镔提煉複雜,極為昂貴,鑄兵器時僅用於鋒刃那一處,而你以之做珠。”當然,也有燕王那樣用來做沙漏的。

“我猜,那應該是你的武器。那夜你若用此珠擊馬,而非絆馬索,我此刻已不在人世了。”

僧衣女子哈哈一笑:“誰說我要殺你了?”

“知道,因為我是賤民嘛。”

僧衣女子不置可否地轉動著梅枝,笑意淡了一些。

“你的鞋底雖然滿是泥垢,但都幹了,說明你進此屋起碼有半個時辰了——在我之前。半個時辰前,差不多是孟不離替我訂房的時候……你是跟蹤他來的這裏?”此人既能在飄雪月跟蹤她和彰華,自然也能跟蹤孟不離。

僧衣女子悠悠道:“還有嗎?”

“你跟蹤孟不離,不是為了找我吧?如果打一開始目標就是我,直接跟蹤不會武功的我,比跟蹤孟不離要容易得多。你認識孟不離,又這副模樣……我想,我知道你是誰了。”謝長晏的目光灼灼,宛如一麵分毫畢現的銅鏡。

“噢,我是誰?且說好,猜錯了的話,你娘可就……”

謝長晏未等她說完,便叫出了她的名字:“秋薑。”

僧衣女子的臉僵住了。她麵無表情時,顯得毫無生氣毫無特點,像個殉葬用的石像。

謝長晏將袖中濕嗒嗒的手心慢慢鬆開,至此,鬆了口氣。

她猜對了。

此人果然是秋薑。

“真正的風小雅”的新夫人。

其實以上推理都不過是表麵說辭,她是靠嗅覺斷定此女的身份的。因為一進屋,她就聞到了薑花的花香。可此地根本沒有薑花。她懷疑會不會是聞錯了,有可能是梅花,所以才盯著梅樹一直看。直到此女靠近,那股薑花的香味才徹底明顯。

大燕境內隻有風小雅的住所有種薑花,用來討好他的新夫人秋薑。

而因為一度吃醋,謝長晏對這位傳說中的秋薑也是著實打聽過的。

“秋薑,性靈貌美,擅釀酒,通佛經。”

——雖隻打聽出了這十二字,但從薑花香味再聯係到此人的僧衣,還有她跟蹤孟不離的行徑,答案也就出來了。

隨之而來的,卻是更多不解:秋薑為何之前要暗殺她?此刻又為何會出現在這裏?

陛下曾說風小雅失蹤,懷疑跟秋薑有關,所以飄雪月他看見秋薑的身影時才那麽急切地追了上去。那麽現在的風小雅找到了嗎?陛下還在找秋薑嗎?

當她想到這個問題時,福至心靈,從一團亂麻中終於找出了線頭。

她微微擰眉,看向依舊一動不動的秋薑:“我已非皇後,對你而言已經沒有價值,可你還耗在這裏,跟我拖延時間……你在逃?而且也被困渡口了,對不對?”

僧衣女子盯著她看了好一會兒,最終嘖嘖一歎:“小姑娘,這麽聰明可是不長命的呀。”

這便算是默認了。

她果然就是秋薑!

謝長晏不禁看了又看。秋薑咯咯一笑,又伸手過來摸她的臉:“都說了別這樣看人,看得人受不了……”

謝長晏再次將她的手打開。

秋薑收手,吹了吹被打的地方:“你怎麽跟那病鳥一樣,都不讓人碰呢……”

病鳥?這個……不會是指鶴公吧?

此女到底什麽來頭?嫁給風小雅是另有目的的吧?還有……

眼看思緒又要變成亂麻,謝長晏連忙及時打住,告誡自己玉京的一切都已跟她無關。風小雅如何,陛下如何,跟她一點關係都沒有。

謝長晏正色道:“我猜對了,獎勵呢?”

秋薑眸光流轉:“獎勵就是……這個。”她將手中的梅枝調轉了個方向,遞還到她麵前來。

謝長晏無語。不過她本就沒想過真要什麽獎勵,此人詭異得很,還是盡量避開為好。就在這時,秋薑突然表情一變。

下一瞬,梅枝“啪嗒”落地,而她的人已不見了。

憑!空!消!失!

謝長晏揉了揉眼睛,幾乎懷疑自己瞎了。“我剛才眨眼睛了?”也沒聽到風聲,沒聽到衣物摩擦聲,甚至鼻息間還殘留著薑花氣味,秋薑就消失了。

這是怎樣的幻術?!

謝長晏還在震驚時,窗外依稀傳來了車輪聲。

謝長晏回頭,就看見了熟悉的“左肩蹲貓”。

肩膀上蹲著小黃狸的孟不離將一輛全身漆黑的馬車停在院門前,車角處有一個白色的仙鶴圖騰。謝長晏眼神一熱——風小雅的馬車!

那麽,車裏的人是誰?風小雅,還是……“他”?

她的呼吸不禁為之一滯。不過,也僅是一瞬間的工夫。隨即反應過來,不是彰華。

因為,他的身份已經暴露,無須再借殼出行。

馬車停穩後,車門開了,跳下來的人是焦不棄。他和孟不離兩個駕輕就熟地從車後取下一副滑竿,再從車內抱出一人,將他放在了滑竿上——就像當初抬著彰華出現在知止居書房那樣地出現在了謝長晏麵前。

而謝長晏也終於見到了風小雅,真正的風小雅。

原來,真正的風小雅,是這個樣子的……

他雖坐在柔軟舒適的滑竿上,給她的感覺卻像是坐在懸崖的吊索中間,因為擔心會掉下去,所以一刻都不肯鬆懈。

他的容貌極美極鬱,還帶著種獨特的、誰也模仿不來的懨懨之色,仿佛當今世上沒有什麽事能讓他感興趣,更沒什麽事能讓他開心。

謝長晏不由得想,幸好當初來授課的是陛下,要真是這麽一位看上去一碰就會碎掉的瓷美人,她還真招架不住。

孟不離和焦不棄將風小雅抬進房間,風小雅的目光第一時間朝頭頂的橫梁望去。

謝長晏順勢抬頭一看,屋頂上,不知何時多了個碗口大的小洞。

莫非秋薑是從這個洞離開的?除非她會縮骨,否則這洞也太小了點。

風小雅看過洞後就收回視線,看向了謝長晏。

謝長晏忽覺有點小緊張。若非陰差陽錯,此人本應是她的老師。

“我來找秋薑。”

風小雅開口道。

謝長晏想:哇!如此直接!

“打攪了。”這是第二句。

謝長晏想半天,幹巴巴地回了一句:“不、不打攪。”

“若再見她,請代為轉達一句話。”風小雅停了一下,不知在想什麽,眉間鬱色更濃,“她要的譜我有,若想聽,正月初一子時老地方見。”

“我也想聽……”謝長晏神往,但很快反應過來,忙擺手道,“啊是,那個,我若再見秋姑……夫人,一定將話帶到。”

風小雅忽然笑了。

他不笑時,像隻陰暗屋子裏擺在博古架上的瓷瓶;他一笑,那瓷瓶便被挪到了陽光下,釉彩流光,令人挪不開眼睛。

謝長晏終於知道為何玉京美男眾多,偏偏此人獨占鼇頭,號稱春閨第一夢中人了。他既讓人想保護,想珍愛,想把世間最好的東西都捧到麵前博君一笑;又讓人想摧毀,想放肆,想狠狠地折磨催逼令他失控哭出來。

絕世名瓷,有人小心翼翼嗬護備至舍不得一絲劃痕,也自有人手握巨錘追逐那一敲之後琳琅滿地的毀滅快感。

就謝長晏觀察來看,商青雀是前者,那個邪裏邪氣的秋薑是後者。

風小雅一笑之後,從袖中取出一物,遞給她。

謝長晏接過來一看,是一根鶴翎。

“見麵禮。”風小雅見她露出疑惑之色,便又解釋道,“陛下與我同承家父所學,隸屬一門。而你婚約雖廢,師名仍在,算起來,也是我的師妹。若有所求,可將此翎隨信寄回。”

謝長晏簡直受寵若驚,連忙謝過。

風小雅不再多言,孟不離和焦不棄抬著他離開了。

謝長晏一路送到院門口才折返,進屋後不禁又拿出那根鶴翎看。

突然間,一隻手自身後伸來,奪走了鶴翎。

如此熟悉的作風,謝長晏無須回頭都知道是誰了。她在心中暗歎了口氣。

那人把玩著鶴翎自行轉到了她麵前,果然是秋薑。

“你為何又回來?”

秋薑抿唇一笑:“錯,是我根本沒有走。”

百祥客棧外,焦不棄將茶倒滿,遞到風小雅麵前。

風小雅本閉目坐著,抬手接茶,睜開的眼睛裏滿是疲憊之色。

“適才公子與謝姑娘說話時,夫人就躲在簾後。”

“我知道。”

焦不棄有些不解:“為何不直接抓人?”

“她要逃就逃吧。”風小雅呷了一口清茶,“反正正月初一,她必會回來。”

“那風……唔,師兄說的話,你也聽到了,我就無須轉達了。”謝長晏道。

秋薑漫不經心地睨了她一眼,忽似想到了什麽,又將她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最後看著手中的鶴翎,若有所思道:“病鳥從不做多餘之事,也絕不是什麽重情重義之人……”

唉?她說的病鳥果然是指風小雅?

“但他將這麽重要的鶴翎給了你一根……”秋薑眯了眯眼睛,“說明你對他來說今後還有大用……難道,退婚是假的?”

什麽什麽?這都說的什麽?謝長晏莫名其妙。

“喂,你偷偷告訴我,你跟陛下的婚約,其實還作數的吧?”秋薑貼過來,笑嘻嘻地問道。

謝長晏伸手奪回了鶴翎:“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秋薑卻一副懂了的模樣:“行行行,我知道,做樣子給蛇精公主那幫人看的嘛。”

蛇精公主又是誰?長公主嗎?人家的名字叫鈺菁好不好?!

謝長晏沉聲道:“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說什麽。君無戲言。而且婚約大事,怎可朝令夕改?”

“可我看你眼中滿是不舍啊。”

謝長晏一愕。

秋薑“撲哧”笑了:“我就說嘛,天底下怎麽會有不想當皇後的女人呢?”

謝長晏沉默了。此中滋味,實在難與外人道,更何況是來意不善之人。

“你到底要做什麽?為何還不離開?風師兄約你正月初一見,你不去準備?”

秋薑輕笑了一下:“準備什麽?我才不去。”

謝長晏又一怔。

“至於我為何還不離開……”秋薑說著,湊過來摟了她的腰,姐倆好地將腦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因為,我要跟你一起出海的呀。”

謝長晏石化。

她有預感,自己也許、可能、或許、大概、恐怕……不能順利回家了。

秋薑在她屋中的事情,晚飯時就被鄭氏得知了。

謝長晏還在思索該如何告知母親此事,便見秋薑舉著托盤自行進了鄭氏的房間,盤上一個蓋得嚴嚴實實的大盅,裏麵似還在“咕嚕咕嚕”響。

“伯母您好。小女秋兒,與長晏一見如故,正好我也要出海,便約了攜手同行。叨擾之處,還請見諒。”秋薑一開口,就是睜眼說瞎話。謝長晏頓覺頭大如鬥。

鄭氏有些訝異地看了女兒一眼,不失禮節地回應道:“姑娘客氣,同行是緣,請坐。”

秋薑將大盅放到幾上,掀了蓋子道:“小女擅做素齋,伯母旅途勞頓,怕是休息不好,喝一碗茯神粥,有助安眠。”

隻見盅內滿滿一碗白粥,色如牛乳,香似龍涎,綴以大棗麥冬,點點紅綠,襯得粥粒瑩白。

鄭氏猶豫了一下,不好拒絕,便小盛了一碗嚐嚐。一嚐之下,眉間滿是驚喜:“姑娘好手藝!”

秋薑掩唇笑道:“伯母喜歡,我可鬆了口氣呢。”

謝長晏咬了咬嘴唇,忽然起身:“我吃飽了,你跟我來。”當即不由分說將她拉走,帶離鄭氏。

秋薑一邊笑一邊被她拖出屋子:“啊喲喲,這是做什麽呀?”

“你要躲要藏要同行都由著你,隻是——不許騷擾我娘!”這是她的底線。

“你管討好叫騷擾?”

“誰知道你那粥裏加了什麽?”

秋薑麵色一沉,忽然變得很是嚴肅:“你可以質疑我的人品但不能質疑我的手藝。一粒米需七擔水,對待食物,怎敢不敬?”

謝長晏一愣。

秋薑伸出修長如玉的手指,在她麵前比了一比:“更何況,若非這項手藝,怎勾搭得到鶴公子。你娘是有口福的人。你不跟著嚐嚐?”

謝長晏被勾動了心思,突然間就有點想嚐嚐那個茯神粥了。

誰知就在這時,一個聲音突然冒了出來:“她說謊,你別信。”

謝長晏扭頭看向聲音來源處,隻見公輸蛙神色嚴肅地從院外頭走了進來。也就是說,現在是個人就知道她的落腳之處嗎?

秋薑看了公輸蛙一眼:“喲,蛤蟆也來啦。”

謝長晏算是發現了,秋薑就像兒時族學裏的壞孩子,以給人起惡毒的綽號為樂。

看看她都起了多少綽號!風小雅是病鳥,長公主是蛇精,公輸蛙是蛤蟆……不知彰華又會得個怎樣的綽號……不過話說回來,彰華跟公輸蛙之間好像也是一個老貔貅一個老燕子地彼此叫,並沒好多少……

謝長晏心中至此一歎:我為何又想到他?我為何總想到他?我還需要受他的影響多久?

正在走神,公輸蛙已一把將她拖到身後:“此女心如毒蠍口蜜腹劍,不知禍害了多少人,你若輕信,死無全屍!”

秋薑挑了挑眉:“喂喂喂,蛤蟆,如此當人麵說壞話,不怕我生氣嗎?”

公輸蛙抬起一臂,袖中有個黑漆漆的筒口,對準了秋薑。秋薑神色頓時一變,身子也後退了一步。

公輸蛙冷冷道:“速離此地,不許再來。事不過三,看在鶴公麵上,這是第三次。”

秋薑冷笑了一下:“不想我還能托他的福苟活。”

公輸蛙的手臂繃了繃,秋薑立刻像片羽毛一樣橫飄出了數丈遠,到了院門口。

“也罷,好死不如賴活著,那我就先走了。小姑娘,下次再見。”

公輸蛙目光一凜,秋薑已咯咯笑著翻過了院牆,空中飄來她的最後一句話:“蛤蟆,看好你的袖裏乾坤,可別大意弄丟了噢……”

公輸蛙麵色微變,慢慢地放下了手臂。

謝長晏好奇地看向他的袖子:“袖裏乾坤?”

“我的獨門暗器。”公輸蛙倒不藏私,“這賤人來偷過兩次,全都铩羽而歸,第二次差點死了,可惜鶴公為色所迷,非要救她。”

謝長晏正聽得津津有味,公輸蛙卻又沉下了臉:“你也是!我若不來,你差點就要上她當了!”

“我沒有……”

“此女最擅蠱惑人心,她說的每句話都是有目的的,她做的每件事都是居心不良,今後若再見到她,能躲就躲,不躲就趕緊通知鶴公。聽到沒有?!”

“是是是知道啦……”一個兩個都把她當小孩看。謝長晏心中有些甜蜜地抱怨了一句,然後問,“先生怎會來此?”

她不提還好,一提這個,公輸蛙氣得臉上的傷疤都歪了:“你還有臉說?”

謝長晏一頭霧水。

“我在求魯館等了你三天!”

不是說隻等一天,等不到就自己走人的嗎?謝長晏無語。

“不過,你倒是個人物。”公輸蛙忽然讚許地看了她一眼,“也是,偷偷溜走麻煩多多,索性推了那樁倒黴婚事,從此海闊天空自在逍遙。”

等等,您是不是誤會什麽了?

“好!既然你有如此心誌,我也不藏私,必當傾囊相授,我們一起沿著玉濱運河邊看邊學……”

謝長晏不得不出聲打斷他:“先生,我要回鄉的。”

“如此千秋大業,成了確實可以衣錦還鄉。”

“不,我要回鄉,等待及笄,然後另擇一門婚事,好好嫁人。”

公輸蛙愣住了。他有些不敢置信地將她從頭到腳細細打量了好幾遍:“還要嫁人?”

“嫁人生子,本就是人生必經之事啊。”

“放屁放屁!”公輸蛙臉上的傷疤徹底歪曲了,“婚姻的本質是穩定。當權者為了統治臣民,推崇此道,讓百姓老實安分待家裏。世家為了鞏固血統,推崇此道,讓姓氏得以延續。除此之外,啥都不是!”

謝長晏還是首次聽到這種論調,整個人都驚呆了。“若是兩情相悅呢?”

“哈!”公輸蛙嗤鼻,“那是女人的想法。男人天性追求多多益善,為了繁衍,才編造出兩情相悅的假象,讓你們安分,聽話,乖乖生孩子。你看你爹,騙了你娘待家生你,他自己出去各種瀟灑。你娘,就守著那麽一點兩情相悅的念頭,被騙這許多年……”

公輸蛙說到這裏察覺到謝長晏麵色慘白,心想小丫頭要開竅了,正在得意,卻見她兩眼一紅,突然伸手推了他一把:“住口!休要胡說八道!”

可憐公輸蛙沒防備,被力大如牛的謝長晏推了個狗啃屎,“啪嘰”摔在一人麵前。

那人穿著一雙素白的鞋子,鞋子上半絲花紋都沒有。

視線往上,是同樣半絲花紋都沒有的素衣。

再然後,他就看到了自己口中“被騙許多年”的女人。

此刻天色已暗,夕陽將沉未沉,從鄭氏身後照過來,為她勾勒出暗金色的輪廓。她的眼睛,便像是黃昏下的湖水,泛著粼粼微光:淒涼、傷感,卻又異常寧靜。

鄭氏彎腰伸手,將公輸蛙攙扶了起來,口中淡淡道:“晚晚,不得無禮。快向先生道歉。”

“娘……”謝長晏著急,此人口沒遮攔,那番言論盡數進了娘親耳朵。娘親表麵上並無異樣,心中不知會如何傷心。可惡,自己要是早點發現娘出來了就好了……

公輸蛙拍拍衣袖站好,訓斥道:“莽撞!你如此推我,若觸動了袖裏乾坤,此地就全是死人了。”

謝長晏一愣。

“還有你——”公輸蛙轉頭數落鄭氏,“你一無知婦孺,自己憋屈也就罷了,還盡耽誤孩子。看看如此美質良才,被你糟蹋成什麽樣子了?”

“公輸先生!”謝長晏連忙上前,想要阻止他說出更可怕的話來,不想卻被鄭氏拉住。

鄭氏衝她搖了搖頭,然後向公輸蛙行了一禮:“請先生賜教,妾洗耳恭聽。”

可惜公輸蛙是軟硬皆不吃之人,鄭氏如此客氣,他也沒半點好臉色,冷哼一聲道:“謝家守著無為一道,若能貫徹始終,我雖不認同,但也敬一句了不起。但謝懷庸是鑽營苟且之徒,打著避世的旗號,私下裏將自家的女兒死命往天潢貴胄麵前送。送了一個沒成,再送一個……”

謝長晏皺眉,好家夥,此人竟是把五伯伯也給貶上了。

“你們這幫人,隻想著將她**好了當上皇後榮耀門楣,拚命灌輸肅穆婦容、靜恭女德之論,跟訓象熬鷹般磨了她的本性,令她安於平凡,算什麽長輩?”

鄭氏臉色越發蒼白,唇動了動,似想說話,卻被公輸蛙打斷:“也是,似你這般自己都活得一塌糊塗的人,又怎顧得了女兒?總之,把她給我,自此以後,謝長晏跟你,還有謝家,都無關係了。”

謝長晏氣得笑了:“且慢!”

公輸蛙大手一擺:“你不用說,我跟她說!”

謝長晏實在聽不下去,當即伸手又是一推,“啪嘰”一聲,公輸蛙再次摔在了鄭氏麵前。

“你你你!”公輸蛙大驚。

“我避開你的右臂了。而且,袖裏乾坤若是這麽容易觸發,你也不敢帶身上。”謝長晏挑了挑眉,“現在,先生能聽我說話了嗎?”

公輸蛙悶聲悶氣道:“你說。”

謝長晏深吸口氣,上前攙住鄭氏道:“先生說謝家待我,如訓象熬鷹,我不認同。何為訓象?是指將小象拴在木樁上,令它無法掙脫,久而久之,長大後的大象也會乖乖待在樁旁。它的巨力是天生的。同理,鷹的飛翔之力也是天生的。可我呢?”

她握住鄭氏雙手:“先生之所以看上我,蓋因我目辨遠近,視達厘毫。但此技並非天生,而賴娘親自小教導。”

公輸蛙一怔。

“兒時,娘親教我做遊戲——撒一把豆子,一眼間選出最小的一顆;一排茶水,看出哪杯不夠八分。再大些學臨摹,要求一眼記住後再往牆上畫,中途不得回頭。娘親知我於畫技並無天賦,隻說畫得像就好。正是因為她的要求,我才能如今日這般分毫不差。”

公輸蛙皺起了眉頭。

“熬鷹,則是為了讓鷹助人狩獵,代價是讓鷹失去自由。而我,可騎馬,可泅水,可做一切與皇後無關的事情,更甚至,當我不想當皇後時,是娘親出麵,替我退了婚事。”謝長晏心頭波潮起伏,聲音卻越發平緩——師兄曾說,當你想說服別人時,語速一定要慢,慢是一種潛移默化的力量。

“先生看重我,我十分感激,但你辱我至親,令我怒不可遏。我不會跟你走的,您請回吧。”

公輸蛙的傷疤扭來扭去,把一張俊臉硬生生分成了兩半:“愚昧!愚昧!短視!短視!蠢材!蠢材!”說罷一揮袖,揚長而去。

他氣呼呼地走到院門口,突又停步,回頭恨鐵不成鋼地瞪著謝長晏道:“天子妻都滿足不了你,真當自己做得了凡人婦?浪費時間!”

說罷,他終究是走了,再沒回頭。

謝長晏垂頭沉默了一會兒,朝鄭氏展顏一笑:“可算把他打發走了,他是怪人,不知紅塵疾苦久了,他的話,娘親千萬莫要放在心上。”

“他有句話卻是對的……”鄭氏的目光落在女兒緊攥成拳猶在顫抖的手上,“吾兒心高氣傲,要怎樣的姻緣,才能令你心甘情願呢?”

謝長晏心中一悸。

知止居內,吉祥提著燈籠引著彰華走進書房。

書房內,所有物件都在原來的位置上,看不出絲毫曾經換過主人的跡象,與此對應的是,屬於謝長晏的氣息完全消失了,仿佛她從不曾出現過。連掛在筆架上的筆,都洗得幹幹淨淨,理得整整齊齊。

可她,明明走得很是匆忙。

彰華抬頭看向博古架最高一層,青銅馬車擺在原位,取到手中,想起那天那人將它掉到地上時的驚慌表情,恍如隔世。

“謝姑娘沒有帶走任何東西,包括時飲。”吉祥低聲道。

彰華將馬車放了回去,負手環視了一圈:“即日起,遣散仆婢,封鎖此地。”

吉祥的目光閃了閃,恭聲應了一句“是”。

正在這時,如意氣喘籲籲地跑進來:“不見啦不見啦!陛下不見啦!”

吉祥驚訝道:“什麽不見了?”

“字!謝長晏好不要臉,那幅字明明是借給她觀賞的,又不是送給她的,她居然偷偷拿走了沒有留下來啊!”如意氣憤地說。

彰華聞言眉心微動,目光亮了一分:“《齊物論》?”

《齊物論》平攤在燈下,謝長晏正在一個字一個字地臨摹。

她此番離京,除了自己的物件外,就隻帶了這幅字走。以往隻是掛在床頭觀賞,這一夜,實在不知該如何打發漫漫長夜,便取出來臨摹。

才臨了三個字,便停下筆,由衷感慨——彰華這幅小篆,真真是寫得好。

正如他自己所言,寫此書時心境平和,整幅字首尾連貫一氣,呈現出理事圓融的從容氣度。而她此刻心浮氣躁,怎麽可能寫得好。

謝長晏放下筆,掩上了畫卷。

她有點失落,還有點悲傷,並為這個樣子的自己而感到有點失望。

難得陛下寬宏大度,放她自由,還她安寧。可她心底這股子黏黏糊糊的戀戀不舍又算怎麽回事?

若真這般不舍,幹嗎要去試呢?做個得過且過的糊塗皇後不就好了嗎?

眼角餘光,看見窗外月光下的梅樹,在寒風中瑟瑟發抖。

她退了彰華婚事是不甘心。

客棧掌櫃硬要在這裏種梅樹也是不甘心。

這世間,不甘心之人、不甘心之舉總是這麽多。

謝長晏盯著逐漸枯萎的梅枝,突然起了執拗之心,當即提燈出去。先將地上的積雪鏟掉,把碎枝幹和沙石埋進土中,再用竹竿立了個三角將樹幹固定,纏上一圈圈繩索保暖。最後將所有枝條全部剪掉。

做完這一切後,天都亮了,她大汗淋漓,出了一身汗。

“都說梅樹在北境活不了,呐,我盡力了,你也要爭點氣啊。”

手指從粗糙的樹皮上劃過,感應著指下的紋理起伏,像在觸摸一顆不甘的心。

正思緒雲騫時,聽鄭氏喚她:“晚晚。”

謝長晏回身,就見鄭氏一臉不滿地走過來:“你這孩子,天天不睡覺的,是不要命了嗎?還有,你把梅樹剪成這樣,可知會過店家了?”

謝長晏一愣。她一時興起就做了,倒忘記了還有此禮。“我現在去說。”

剛走到院門口,就聽到外頭一陣喧嘩聲。母女二人對視了一眼,鄭氏示意她戴上帷笠,這才走出去。

隻見大堂人潮洶湧,竟是比昨日還要多了一倍,群情激昂,顯得十分激動。

謝長晏打聽道:“請問,出什麽事了嗎?”

周圍七嘴八舌的議論聲紛紛湧入耳朵,篩選之下拚出了大概:因為渭陵渡口不能用的緣故,部分商旅昨日改道去渭渠了。誰知渭渠那邊正在施工,將路封上了,那些人沒辦法,隻好又折返回來這邊。如此一來,原本就人滿為患的客棧更加擁擠,實在是湊不出房間了。一個自稱姓胡名智仁的商人提議閑著也是閑著,讓精壯漢子們去渡口蹚冰拉船試試。

“打探過了,冰層也就十裏左右,入海就沒了。拉一拉,就出去了。”

如此,以客棧大堂為據點,在胡智仁的主持下,開始報名分工,倒也井然有序。

謝長晏想了想,對鄭氏道:“娘,我去看看。若能成,咱們今日就能走了。”

鄭氏似有顧慮,但終未阻止,隻是攏了攏女兒的衣服道:“你且等等。”說罷回院取了一件狐裘過來,披在她身上:“去吧。”

謝長晏發現這件狐裘從未見過,針腳嶄新,不禁揚了揚眉。

鄭氏歎道:“這是九月時你獵來的狐皮,我縫啊縫,眼看就縫完了,卻要離開玉京了。家那邊用不上這麽厚的冬衣,還在想要不要放棄算了,結果耽擱在了這裏……最終還是穿在了你身上。”

謝長晏哈哈一笑:“看來是我的就是我的,天意啊。”

她告別鄭氏,騎上馬跟著那些精壯漢子一起到了渡口。冰層依舊堅挺,在旭日下閃閃發光,用鏟子鑿了一塊,厚達三尺,大家都很受打擊。如此一來,蹚冰的難度越發加大了。

胡智仁卻早有準備,命人拉了一車烈酒和一車皮褲過來,將酒和皮褲都分派給大家。大家穿上褲子,喝了烈酒,頭腦一熱就下河拉船去了。

不知是誰先唱了一句:“呦呦鹿鳴,食野之蘋……”

其他人跟著和了起來:“我有嘉賓,鼓瑟吹笙。”

“我有旨酒,嘉賓式燕以敖……”

“我有旨酒,以燕樂嘉賓之心!”

草木枯竭的冰河之上,百餘名孔武有力的大漢,手握韁繩,齊心協力地拉著船蹚冰前行。東風酷寒,陽光卻是那麽明亮,照著每個人的臉,閃爍著希望的光。

謝長晏騎在馬上,站在河邊,望著這一幕,感受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感覺。

——不甘心之人這麽這麽多!

但正因為不甘心,不安分,人類才披荊斬棘,走出了遼闊天地!

謝長晏突然摘了帷笠,下馬奔進人群中幫忙。

一漢子笑道:“姑娘家家的湊什麽熱鬧,去去去。”

謝長晏握了一把他的手,該漢子麵色一漲,頓時不說話了。

歌聲歡快嘹亮,一聲接一聲,仿佛能傳到天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