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去雲回,滄海桑田。

無論人世如何變化,更改不了花落花開,歲月悠悠。

天氣回暖,陽光也格外充足起來,透過屋頂的琉璃照下來,映出一室春意盎然。

彰華將袖珍小水車放進挖好的池中,接好車頭豎輪,水車成功地轉動起來,一時間,整個屋子裏都是潺潺水聲,給本就祥寧的住所增添了幾許活潑氣息。

“此乃水轉翻車,可日夜不息,比人踏翻車好用百倍。缺點是需借水勢。此外,還有一種叫‘高轉筒車’,可用於陡峻無法別開水塘之地。”吉祥在一旁講解道。

彰華注視著池中不停轉動的水車,眸光深濃:“都是她想出來的?”

“確切來說,是謝姑娘提了個頭,胡家的匠人們幫忙完善,最終搞出來的。”吉祥說到這裏,猶豫了一下,“聽聞胡智仁這兩年都沒有回宜國,一直跟在謝姑娘左右,她去哪兒,他也在哪兒,殷、殷勤得很……”

彰華忽然笑了一下,別有深意地瞥了吉祥一眼:“如此倒也不錯。老貔貅沒有同行嗎?”

“同行過一陣,兩人總是吵架,每次吵架後蛙老就賭氣出走。謝姑娘則繼續遊山玩水,寫她的遊記。”說到這裏,吉祥從懷中取出一本書。

彰華接過來,封麵上寫著“朝海暮梧錄二”,署名“十九郎”。

“此書取‘朝碧海而暮蒼梧’之意,目前已出到第二本了。因為行文十分詼諧有趣,好評如潮,不止大燕,在別國也十分暢銷。”吉祥停一停,補充,“當然,離不開胡家在背後的推手……”

彰華隨手翻開一頁,寫的是“北境廟宇借宿指南”,涵蓋了玉京到定洲四十九城內三百六十家廟宇,從如何借宿著手,講解每家廟宇的獨特之處。

“北境之內,當以銀葉寺為首,僧多錢多屋多,又稱‘三多寺’。其客舍共計三十九間,天字三間推窗可觀日出,奇霧攔腰,頗有紅塵盡在腳下之感,實乃躲避俗事紛擾的絕佳之地。然主持富豪又清高,錢帛哭求皆不能動其心誌,想要入住,需投其所好。問有何好哉?答曰一狗肉二狗肉三狗肉也……”

彰華看到這裏忍俊不禁,笑出了聲。

吉祥在一旁也笑道:“此狗肉不是指主持愛吃肉狗,而是主持愛狗,生平最見不得有人殺狗。據說當年謝姑娘為了能住進天字房內,拎了條狗要挾,主持最終受不了隻好應她所求。所以此書一出,銀葉寺的門前多了無數持狗蹭住之人……”

彰華挑眉道:“胡鬧。”

“是啊,最後人實在太多,主持隻好閉關,來了個眼不見為淨。”

彰華笑著笑著,唇邊的笑意卻慢慢地消去了,手指輕輕撫書冊,這一字一句,於他而言不過是紙上黑墨,於那個人而言,卻是她這兩年的一舉一動。

吉祥看見彰華的表情,當即也不笑了,低聲道:“陛下,馬上就……三月三了。”

三月三,芍藥開。謝長晏的生日。

而這一年,她滿十五了。

若當年沒有退婚,過了這個及笄之日,她就會成為燕國的皇後,他的妻子。

而如今,硝煙將散,他卻依舊孑然一身。

這兩年的謝長晏很忙,這兩年的彰華更沒閑著。

他一共推行了三道新政。一是廢除丁稅並入土地;二是廣修學館開科取士;三是加強兵權,設立禁軍,統領全由武舉選出,由天子親信指揮。

每道新政都受到了極大的反對,阻力重重。

不甘利益受損的世家們聯合起來,或陽奉陰違或聯名上書抗議,更有一頭撞死在龍柱上以死明誌的,各種手段層出不窮。

然而,年輕的新帝似乎擺明了不要名垂青史,以極盡強勢的雷霆手段毫不手軟地一個個剔除打壓,更啟用酷吏,接受告密文書,一時間,玉京籠罩在濫刑恐怖中。提及千牛衛,士族人人色變。

失意世家連同宗室旁支意圖發動武裝叛亂,還沒實施就被禁錮下獄。剩下的李家勵精圖治,袁家識時務投靠,商家勢微蟄伏,算是暫時分出了勝負。

但也僅僅隻是暫時而已。

颶風來前,海麵也總是平靜的,其下暗潮洶湧,卻是見微知著。世家不可能就此罷休。而他的姑姑,最大的幕後黑手,也始終不曾露出獠牙。

對此,風小雅曾提議道:“長公主畢竟是陛下至親,就算當年駙馬死於陛下之手,但也是陳年舊事了。何不化幹戈為玉帛?”

彰華聞言沉吟許久,才低聲道:“昔日舊怨,與其追究個結果,不如忘記。姑姑想必跟朕一樣,都假裝已經忘記了那件事情。”

忘記方清池,忘記他跟長公主齟齬的由來,忘記他曾經是個暢快恩仇的少年。隻有忘記了那些,才能心甘情願地負甲前行。

兩年。血雨腥風掌間過。

唯有小小蝶屋,是他的休憩地,躲進其中,暫忘己身。看著繭生繭死,蝶飛蝶棲。偶爾想一想那個他暗寄期待的姑娘,柔情蜜意仿佛已是上輩子的事情。

這麽快,她就成年了啊……

彰華翻著手中的遊記,給自己倒了一杯茶,一邊淺呷一邊看,身前的竹架上擺滿錦盒。有一排的盒子顏色與別的不同,是紅色的。

遊記上寫:“北豔山有一奇景,曰懸棺。壁立水濱,逶迤高廣,一具具船型棺材懸掛其上,飾以彩繪,栩栩如生。棺內有屍及隨葬品,重達三百斤。鄰邊周村有部族名骨,代代守山,選神力者自小練習飛簷走壁,成功懸棺者封骨王之號。然骨族人丁凋零,又為戰火所殃,此技現已沒落。惋哉惜哉。”

這一段描繪的是南境部族的一項奇觀。上麵的“重達三百斤”不過寥寥五字,但彰華從紅盒子中取出一枚死繭,打開後,露出裏麵的一張字條,上麵寫著:“九月七,謝氏行至北豔山,壁上一懸棺忽墜,砸其右腿。養三月,愈。”

謝長晏在那兒養了三個月的傷,也沒閑著,命人把墜落的那具棺木稱重打開,將裏麵的陪葬品全都記錄了下來,然後從陪葬品中發現蛛絲馬跡,找到了那個名叫骨族的隱蔽村落。在此之前,鄰邊州縣從不知屬地之內還有這麽個地方。

短短百餘字,卻堪稱價值千金。

而這樣的例子,還有很多很多……

她去了琅琊山,親眼看見了青檀,親自跟匠人們學習了宣紙的做法;

她去了彭州,親手采摘了仙崖石花,炒成茶餅;

她去了宣城,拜會製筆世家諸葛氏,收獲了全套的點青螺;

她去了黃冶,參觀瓷窯,燒製了三彩馬……

紅匣中共有死繭三十二枚,意味著她遭遇過三十二次危機,但都一一挺了過去。再然後,便收獲了這樣一本字字珠璣的書。

這是遊記,是趣聞,亦是財富。

彰華一點點地看著,想念著,感慨著,直到一旁的和尚敲鍾擺件開始“當當當”地敲鍾——這個擺件,已拿到蝶屋兩年,每天都一絲不苟地向他報時,提醒他,該出去了。

彰華合上了書。

當書合起的一瞬,所有蹁躚遐想全都煙消雲散。屋門開啟,如意躬身立在門外:“陛下,大臣們都到了。”

彰華將書連同紅盒子一起放回木架上,轉身走出去。

“你去濱州一趟吧。”他說,“趕在三月前。”

如意不解地睜大了眼睛:“為什麽呀?”

“送份賀禮。”

“濱州……三月……賀禮……”如意福至心靈,“啊”了一聲,“給謝長晏的?她在濱州?”

彰華一邊更衣一邊淡淡地“嗯”了一聲。

如意來了興致:“好啊好啊,我去幫陛下把《齊物論》要回來。”

吉祥在一旁笑:“你還惦念著此事啊。”

“當然,陛下的東西我可是一直放心上的!我這就動身出發。”如意說罷高高興興地去了。

吉祥彎唇直樂:“如意必會後悔。”

彰華瞥了他一眼:“噢?”

“璧國新帝登基,同我大燕交好,欲遣使臣來訪。如意若知那人是誰,必不肯離京了。”

說到此事,彰華唇角微勾,不以為然道:“不過是個稚齡小兒,會投胎,生在了薛家。昭尹在薛氏輔佐下登得帝位,自要大力褒獎以安妻心。”

吉祥轉了轉眼珠:“陛下的意思是,薛采盛名有虛?”

“虛不虛,見見就知道了。”彰華淡淡道。

華貞五年,二月初九,燕王與璧國使臣薛采的見麵,最終被引為美談,在街頭巷尾口口相傳。

那一天久旱的玉京難得下起了雨。

冬雨氤氳,料峭森寒,然而那小兒從廊下款款走來,一襲白衣,攜起了隨心所欲的風,令原本灰青色的殿堂都為之一亮。

他的容貌非常漂亮,但比他漂亮的孩子彰華也見過很多。

他的衣飾十分精致,但比這精致的衣飾彰華自己就有很多。

然而,彰華從沒見過這樣的孩子。

——這是一個被千萬人寵愛著的孩子。

被千萬人寵愛,與被幾十人寵愛,是不一樣的。

這種不一樣沉浸在他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中,令他顯得那麽驕傲,讓人好想磨一磨他的驕傲。

彰華兩眼一彎,笑了:“璧無人耶,使子為使?”

名叫薛采的童子抬起眼睛,燦燦星眸,剔透如璃:“燕,乃國中玉;吾,乃人中璧。兩相得宜,有何不妥?”

彰華忽然發現自己錯了。

薛采低著頭時,他想磨一磨他的驕傲,但當他抬起頭,注視著自己時,讓人忍不住就想慣著他的驕傲,好讓他更驕傲。

“天之驕子啊……”他在心中感慨萬千,仿佛看見了曾經的自己——那個六歲之前,萬千寵愛集於一身的燕國太子。

“吉祥,去將我的玉取來。”

一旁的吉祥露出驚詫之色,但不敢多言,低頭去了,不多時,捧來一個烏木盒。

盒子四四方方十分古樸,看上去並無什麽出奇,但打開後,裏麵的玉讓璧國的使臣們全都睜大了眼睛。

“此玉長於青鸞雪峰之巔,浸於冰泉近千載,由公輸先生親手雕琢,朕為之命名——”彰華注視著殿前仿若冰雪鑄就的小小童子,微微一笑,“‘冰璃’。今將此玉贈汝。當得這樣天下無雙的璧玉,才配得上這樣一個天下無雙的……妙人兒啊。”

自此,冰璃公子之號名動四國。

“話說那薛小公子就這樣留在了宮中,陛下十分恩寵他,將他領到最珍愛的蝶屋中,跟他說:‘你喜歡哪隻?挑一隻走吧。’”

“陛下竟然連蝴蝶都舍得送給他?”

“冰璃美玉都送了,更何況區區蝴蝶。”

“這你就想岔了,玉雖珍貴,畢竟死物,萬年可存,蝴蝶卻隻生一季。對咱們這位陛下來說,蝴蝶明顯更珍貴呢。”

“你們都別打岔,那冰璃公子最後選了哪隻蝴蝶啊?”

黃昏時分,陸家酒鋪內熙熙攘攘。出海打魚的漁夫們滿載而歸,將魚賣給收購的商人後,都喜歡來這兒歇歇腳吹吹牛聊聊天。

陸家在濱州沿岸已經賣了一百年的酒,祖孫三代全都守著這麽一個小鋪子,鐵打不動的一碗酒七文錢,一百年都沒漲過價,不富有也餓不死地靠這門酒技吃飯。

因此,謝長晏來到濱州的第一件事,就是嚐嚐這款著名的七文酒,不想卻是聽見了來自玉京的最新趣事。

她坐在角落,身穿青衫,做男兒打扮,聽著眾人七嘴八舌,也不禁心生好奇。她恐怕是此地唯一一個進過蝶屋之人,自比他們更清楚彰華有多麽寶貝那些蝴蝶。她之前頂著準皇後的身份享盡恩寵,卻也沒能獲賜美玉蝴蝶。那個叫薛采的小神童,還真是了不起啊。

不過……

謝長晏呷了一口酒,遮住眼中的揶揄之色:畢竟是性好孌童的陛下嘛!

來自北境的商人成功用此話題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後,得意一笑:“冰璃公子看了一圈,最後呀——一隻也沒要。”

眾人發出“果然如此”的唏噓聲。

“不但沒要,還說‘我不喜歡活物’。陛下問:‘為什麽呀?’他道:‘我照顧它,我累;我不照顧它,它死。’陛下說:‘你可以讓手下人照顧它們呀。’冰璃公子就反問:‘借他人之手照顧,就不算真正屬於我的。陛下建此蝶屋,親自養育這些蝴蝶,不也正是這麽想嗎?’陛下當即就驚了,感慨萬千道:‘你這小小孩童,竟是朕的知己!’”

“哇——”酒鋪內一時間感慨萬千。

謝長晏卻差點嗆酒,連忙低頭捂嘴,把咳嗽聲埋在了胸腔中。這商人擅長講故事,口吻語氣描繪得十分到位。但因為謝長晏太熟悉彰華,所以無法想象他會如此情緒飽滿地說話。唔,如果此事屬實的話,想必那人定是輕輕挑一挑眉,問:“為何?”然後淡淡道,“可令下人代為照料。”

而當薛采說中他的心事時,他大概會沉默片刻,然後一笑道:“也好。那就出去吧。”

謝長晏在心中默默地描繪著那個場景,細致到他衣上的紋理都勾畫得格外分明,最終一笑泯了種種思念。

她將喝空的酒碗翻過來蓋在桌上,起身走人,迎麵而來的風中,帶著海域獨有的鹹濕氣息。

行走在寬敞明亮的長街上,看著鱗次櫛比的商鋪房屋,感受著悠然自得的生活氣象,內心深處湧起難以描述的自豪與悲傷。

這是……父親豁出性命保護著的地方。

十五年前,父親在這浴血奮戰,沒能回家迎接她的出世。

十五年後,她跟母親來此拜祭他。

他救下的漁民們為他在海邊立了一座碑。

謝長晏決定在碑旁行及笄禮。

現在,距離三月初三,還有三天。

就在這時,她聽見有人喚道:“十九郎君!十九郎君!”

十九郎是她寫遊記時的化名,後有部分知情人就會以十九郎君來稱呼扮作男子行走的她。

謝長晏扭頭,發現一家書鋪裏,一管事正興奮地朝她揮手,滿臉喜色道:“十九郎君可算來了!”

“你是……胡兄的……”

“對對對,小的本是公子身邊的小廝,叫阿城,托您的福如今做了南境這帶書坊的管事。”

謝長晏心道難怪覺得此人麵善,竟是當年渭陵渡口初見胡智仁時他身邊的那個小廝,當即上前道:“胡兄近日可好?”

“公子就在此地等著您呢,您且等等,我已讓人去知會他了。”

“等我?”

阿城笑得含蓄:“是。聽聞十九郎君即將及笄,公子準備了薄禮。”

謝長晏笑了笑:“胡兄總是如此有心。”這兩年,她接觸最多的外人除了公輸蛙,就屬胡智仁了。

一開始她坐著巨型馬車幫他在運河沿岸招搖,獲得了不錯的反響。後來聽聞她想寫遊記,胡智仁鼎力支持,一手包攬了付印售賣。可以說,雖然《朝海暮梧錄》確實寫得新穎有趣,能賣得如此好,卻是胡智仁的功勞。再然後,每當謝長晏腦海中蹦出新想法遇到新難題時,胡智仁總是第一時間幫忙。他有錢有人有能力,最難得的是態度謙和,完全沒有施恩的嘴臉,而是一副“你能找我是抬舉我”的感激模樣,讓人如沐春風。

時間一久,連鄭氏都注意到了,提醒她:“無商不精。他如此幫你,若不是圖錢財,就是圖情分。你要想好,還不還得了這些情分。”

對此,謝長晏嘻嘻一笑:“大不了以身相許唄。娘你不是正愁我嫁不出去嗎?”

鄭氏氣得推了她一把:“嫁做商人婦,謝家人得戳死我的脊梁骨!”

“咱們不老老實實待家裏,出來四處玩,您那脊梁骨已被他們戳彎了。”

“是啊都彎了,還不快給我按按?”母女二人笑鬧起來。

不得不說,這兩年,雖然風雨顛簸,旅途辛苦,鄭氏卻明顯比在謝家時開朗了許多,麵龐也顯得年輕回來了。

所以謝長晏無比慶幸自己的這個決定。

她偶爾會想起秋薑,想起那個讓她痛下決心走出新生的女子。也不知她現在如何了。渡口一別,秋薑再沒出現過。

謝長晏坐在書坊的隔間裏邊暢想舊事邊等胡智仁,一杯茶沒喝完,胡智仁就來了。

他穿了一身新衣,蓄著美髯,整個人顯得精神奕奕,看到謝長晏時,目光更是亮了幾分。

“十九郎君有禮。”胡智仁拱手一拜。

謝長晏“撲哧”一笑,回拜道:“胡兄,許久不見,你的美髯終於留好了。”

胡智仁摸了摸臉上修剪得整整齊齊的須髯,笑道:“在外經商,有點須髯顯得穩重可靠。見笑了。”

阿城換上新茶,識趣地退下了,把隔間單獨留給了她和胡智仁。

胡智仁撫摸著杯沿,一向從容的他難得一見地有些緊張。

謝長晏靜靜地等著。她有些知道胡智仁的心思,本應羞澀煩惱緊張無所適從,可她發現,這些情緒自己統統沒有。

她所有的少女情懷似乎都終結在了玉京。如今,海闊天空,無有不可應對之事,無有不可應對之人。

因此,此刻看著胡智仁糾結謹慎的模樣,還覺得有些有趣。他在她印象裏,是個長袖善舞、遊刃有餘的人,沒想到麵對感情時,竟也青澀得像個少年。

謝長晏心念忽然一動:少年啊。

胡智仁跟彰華同齡,今年都是二十一歲。

雖然他留著胡須,但仍是個少年。

而彰華,她遇見他時,他已徹徹底底蛻化成了成熟穩重心思深沉的男人,再沒有少年的時刻。

我還是喜歡少年。謝長晏想。太過深沉複雜的人,交往起來太累。她已經受夠了。

胡智仁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後,終於從袖中取出一個精美的錦匣,推到她麵前,開口道:“聊以微薄之禮,祝賀及笄。”

謝長晏打開匣子,裏麵是一根發簪。

簪子是純金打製的,頭上嵌了一顆水滴狀的琥珀,色澤橙黃,難得的是裏麵竟還包裹了粒芍藥種子。

如此一來,可真算得上十分有心了。

胡智仁歎道:“本想找芍藥花瓣的琥珀,但實在是沒有……”

“這樣更好。”謝長晏充滿驚喜地凝視著琥珀中的種子,“比起已經成型的花,我更喜歡無限可能的種子。看著這顆種子,就能想出一百種不同的花來!”

胡智仁的慚愧立刻變成了歡喜。他目光灼灼地凝視著謝長晏,這個女孩兒的腦袋裏裝滿了千奇百怪的想法,能神奇地讓人感到愉悅和愜意。

幸好陛下放過了她。

實在無法想象,這樣鮮活有趣的人,困在深宮內苑中,會變成什麽樣子。

她就應該這麽快快樂樂、無憂無慮地在外麵飛翔,她飛過的地方,景色會變得更加明亮。

而他,想當那個守護者,陪伴她,跟隨她,保護她。

男人送女人發簪,本就是在表達情意。

那麽,她會接受嗎?

胡智仁的手不由自主地緊了緊,感覺自己的心跳得比送禮之前更加急促。他從小跟在叔父胡九仙身邊,得天下首富親自指點,被視作最有天賦的繼承人,六歲起開始處理家族事務,十六歲時成為胡家在燕國境內的掌權者,見識了多少商界風雨,卻還是第一次這麽緊張。

他下意識地屏住呼吸,看向謝長晏。

謝長晏的目光終於從琥珀上移開,回視著他,展齒一笑:“我好喜歡這根簪子!謝謝胡兄!”

胡智仁心中一鬆,剛要說話,謝長晏又道:“不過,及笄時的簪子,娘親已經選好了。是父親當年送給她的定情之物,恐怕不能更換……”

胡智仁的笑容僵了一下:“這樣啊……也是……”

“但此簪我會好好珍藏的,謝謝胡兄。”

胡智仁握了握手心,決定再接再厲,鼓起勇氣道:“發簪作用,在於佩戴示人,若塵封匣中,豈非可惜?希望有一日,能看見你……戴它。”

謝長晏的目光閃爍了一下,隨即笑得越發明朗:“好。待我結束旅程,若是有緣的話。”

而我現在無心於此,望你海涵。

彼此都是聰明人,話不點明既知心意。

胡智仁得了回應,心中微寬。謝長晏雖是婉拒,卻留了希望。他有些後悔地想,早了。這發簪應在她完成全部遊記後再送。屆時,她玩夠了,累了,倦鳥想歸林了,他再提出來的話,應允的概率會高得多。

他還是有些毛躁了。難怪過年拜見叔父時,雖一年來成績斐然,叔父卻道他仍需磨礪。

正在這時,隔間的門簾突被人掀開,一人攜著寒風大步走進來,未開口,先重重地“哼”了一聲。

胡智仁震驚地看著對方,不敢相信自家書坊竟有外人闖入,更不敢置信的是,這個無禮的闖入者還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看上去比他還生氣。

謝長晏見到來人,很是驚訝:“呀,你……怎麽來了?”

那人的目光落到了她手中的琥珀發簪上,冷笑了一聲:“送禮啊。怎麽,就許他送禮,不許我送禮?”

胡智仁麵色頓時一紅,心頭卻越發驚詫:此人看著不過十二三歲年紀,長得就像年畫上的善財童子,難道竟是自己的情敵?

謝長晏忍俊不禁:“那麽,禮在何處啊?”

“跟我來。”那人轉身就走。

謝長晏向胡智仁歉然地拱了拱手,起身跟出去了。

阿城這才畏畏縮縮地進來,怯怯道:“公子……”

胡智仁不悅:“不是說我與謝姑娘說話時不許打擾嗎?怎讓外人闖了進來?”

“那人、那人是……宮裏來的……天使……”

胡智仁一震。

這位天使當然就是如意。

如意大步走在前方,謝長晏不緊不慢地跟著他,她個高步大,如意的小短腿每每走上兩步,就被她一步追上了。

走到後來,如意也覺出無趣了,當即放慢速度,回頭瞪了她一眼:“不像話!”

謝長晏“撲哧”一笑,好脾氣地應道:“是。”

“光天化日跟男人獨處一室,不像話。”

“是。”

“隨意接受男人的禮物,還是發簪那麽私密的東西,不像話!”

“是。”

“一根琥珀發簪就受寵若驚,眼界之低,令人發指!”

“是。”

“你就算離了陛下,也不用這麽自甘下賤地去當商人婦吧?那等卑賤之人……”

謝長晏本一直樂嗬嗬地應聲,聽到這裏忽然上前一步,站到了如意跟前。

如意嚇一跳:“幹、幹嗎?”

謝長晏伸出雙手往他眼睛上比了一比:“兩年未見,公公高了。”

“真、真的?”如意驚喜。

“是啊,眼睛這麽高,看不到人啊。”

如意這才聽出諷刺之意,當即大怒:“你諷刺我是狗嗎?豈、豈有此理!”

謝長晏親昵地捏了捏他的臉:“眼睛往上看,是人;往下看,是螻蟻。公公身居高位,更應伏低己身,才能看見芸芸眾生啊。”

如意一愣,粉團子似的小臉騰地紅了起來:“你、你……不用你教我!”

他推開謝長晏的手,拂袖走了,走了幾步,卻又回頭叱喝她:“還不快跟上?”

謝長晏微微一笑,跟上前去。

兩年未見,如意竟然半點變化沒有,還是那副囂張跋扈的模樣。看見他,便如看見曾經的玉京歲月,點點滴滴,盡是珍貴的回憶。

真好,他一點也沒有變。

歲月靜好,透過他未經風霜的稚嫩臉龐,把那個人的平安和順,一一帶給她知曉。

因而無法生氣。

因而滿心歡喜。

謝長晏帶著些許慵懶和漫不經心,跟著如意走到了海邊。

然後,便看見了一艘紅色的船。

船身不大,但因為整個海岸就停了這麽一艘,又顏色醒目,故而一眼看到。

謝長晏跟著公輸蛙耳濡目染,目力見識都已非昔日阿蒙,一眼就看出了此船的特別:平底方頭,型深小而幹舷低,裝有多桅多帆——是一艘小型快船。

如意在船頭停步,回身看她,臉上又恢複了得意之色:“這是求魯館今年獻上的賀禮,結構,那個,那是相當好啊。那個,頭,嗯,那個底,那個拱、拱……”

眼看他忘詞,謝長晏替他接了話:“船用大梁拱,甲板能迅速排浪。平底淺吃水,能坐灘不怕擱淺,高桅高帆,能快速航行。好船。”

“對對對,就是這樣!此船非常適合內海行走,且不說玉濱運河,便是去宜去璧,都很方便,正適合你寫第三部遊記用。”

謝長晏心中一動:“你怎知我要去宜去璧?”

“這不明擺著的嗎?燕你都走遍了,下本書當然要寫鄰國風情。”如意隨口答了一句,然後傲慢地問道,“我這份禮物,比之那根破簪子,如何?”

謝長晏走上前,伸出手撫摸船身。船很新,尚帶著原木的清香,她都能想象求魯館的弟子們是如何愁眉苦臉地在公輸蛙的辱罵聲中揮汗如雨,最終打磨出了這樣一艘船的。

借助梯子登上船,此船所有船艙都在甲板之下,甲板上僅有一拱形小屋,用以觀景望風。從屋中的木梯下行,共有六個艙區。與眾不同的是每個艙區互不相通。謝長晏沉吟片刻,“啊”了一聲。

坦白說,此船就外形看,並無太多新意。但公輸蛙那人何等驕傲,怎會隨隨便便弄艘船出來砸求魯館的招牌?此船必定是他得意之物,才會作為新年賀禮獻於君王。

看到船艙,謝長晏明白了:玄機就在此處。

“蛙老可有說此艙叫什麽?”

跟在她後頭的如意撓了撓耳朵:“名字複雜得很,不記得了。但他說這種船航行時,哪怕一兩個艙破損進水,船也不會沉。”

“確實如此。”謝長晏歎為觀止,同樣吃米,公輸蛙那腦子到底是怎麽長的!

如意見她滿眼喜歡,不由得舊事重提:“喂喂喂,你還沒說我這禮物如何呢!”

謝長晏收了笑,深吸口氣,回身恭恭敬敬地跪下了。

如意嚇一跳:“幹、幹嗎?”

謝長晏行了一個大禮:“民女謝氏,拜受此禮,謝主隆恩。”如此大禮,自不會是如意自己的心意,隻會出自那個人的授意。

如意表情微變,眼神漸漸凝重起來,最後低聲喚了她一聲:“謝長晏。”

謝長晏抬起頭。

“這、這兩年,很、很多人都走了。”如意結結巴巴地說,“太上皇走了,你走了,鶴公走了,太、太傅也走了……”

謝長晏一怔:風樂天也走了?

“陛下身邊,沒、沒什麽人了。你……”如意欲言又止,臉上的神色變了又變,最終訥訥道,“算了,好自為之吧。禮物送到了,我回去了。不管怎樣,我和吉祥終是要在陛下身邊的!”

如意說罷頭也沒回地走了。

謝長晏下意識追了幾步,想喚住他,但追到甲板上時,如意已被一隊護衛接走了。

謝長晏站在船頭,望著如意的身影漸漸遠去,撫摸著船上的欄杆,心中不知是何感覺。

海風呼呼,吹起了她的長發和衣衫,卻吹不散幽幽思緒。

而這一幕,很快被阿城稟報給了胡智仁知曉。

“船?”

“是的。天使帶來了一艘船,說贈予謝姑娘,以供她來年出國遠遊用。”

胡智仁愣了愣,半晌後,長長一歎:“我怎麽沒想到……”

琥珀發簪雖心意十足,但在這樣一艘應伊所需的船前,也黯然失色了。

阿城猶豫著小聲問道:“公子,不是說陛下退了跟謝姑娘的婚事嗎?怎麽還會送如此厚禮給她呢?”

胡智仁的目光閃爍了幾下,最終惆悵一笑:“看來,我的心願想要達成,又難了許多啊。”情敵是君王,這條路漫漫,有的走了。

謝長晏雇了船夫,將船隻整理了一番,然後將鄭氏接了過來。

鄭氏看到這艘船,聽說是陛下所賜,表情變得十分複雜。沉默半晌後,問道:“吾兒下一步打算如何?”

“先好好辦及笄之禮,然後去璧國。有了此船,就可以走青海直入璧境了。如果時機好,沒準還能在路上遇到璧國的使臣。我也好想見見冰璃公子呀。”謝長晏精神奕奕地回答。

鄭氏見她神色自如,似乎並未因燕王的這份賀禮而有所動搖,心中微寬。“吾兒真的長大了呢。”

她始終陪在女兒身邊,見過她為情所困的樣子,見過她悲傷無助的時刻。正因為親眼見過,所以她知道彰華於謝長晏而言,是多麽地不可描述。

好不容易鼓起勇氣斷了的,好不容易過了兩年清靜時光的,陛下究竟在想什麽,為何還要送這樣一份賀禮來?

鄭氏心中不禁有些生怨。似乎看出她心中所想,謝長晏嫣然一笑道:“娘親不必擔心。雖然我跟陛下的夫妻緣分是斷了,但畢竟還是同門師兄妹呀。此船對我十分有用,我受之無愧。”

鄭氏提在半空的心,這才終於放下。

“再說了,娘你發現沒?”謝長晏拍了拍船欄,眼眸清亮如綴星光,“陛下給我的禮物都很目的明確:馬,用以督促我騎射;書房擺件,用以為我開智;商姐姐,用以帶我交際;公輸蛙,用以教我技藝……此船亦然,助我出行。”

“陛下他……”鄭氏不知該如何描述。

“陛下將我看作女兒,看作妹妹,看作弟子,獨獨沒有看作女人。”謝長晏說到這裏,不禁自嘲地笑了笑,“若有一日陛下送我發簪了,娘親再煩憂也不遲。”

這是她站在船頭吹了許久海風後最終得出的結論。

這個結論再一次冷靜地將她拉出旋渦,回歸陽光明媚的前程。

謝長晏想,無妨無妨,再來幾次也行。

她的心,終將在這樣一次次的冷酷提醒中,磨礪成鋼。

“你受了傷後,才會知道怎麽治療;你吃過苦後,才會知道怎樣避免;你失去東西後,才會珍惜此刻擁有;你愛過人後,才會知道怎樣才是真正的愛……你要經曆很多很多事,變得越來越豐富,直至——柔滑圓潤,無堅不摧。”

一語成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