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知幸第二天就醒了。
醒來後,當他看到彰華的第一眼,就仿佛明白了一切都已塵埃落定。
然後,他朝彰華笑了笑,問:“繁漪呢?”
彰華靜靜地看著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謝繁漪,和父王,朕隻允許你見一個。選吧。”
謝知幸臉上果然露出被刺痛的表情。這讓一旁旁觀的謝長晏覺得有點新鮮——明明是一模一樣的臉,但隻看這個表情她就能分辨出,此人不是彰華。
謝知幸沉默了許久,選擇道:“我要見繁漪。”
彰華的目光閃爍了一下,對吉祥道:“帶他去天牢。”
“多謝……”謝知幸被孟不離抱上滑竿時,看見了謝長晏,甚至還笑了一笑,“十九,你沒事,真是……太好了。”
謝長晏回了一個笑容給他:“二哥哥,你能醒來,也真是太好了。”
謝知幸看到她的笑容,愣了愣,想要說些什麽,但被抬走了。
等到他徹底消失在門外後,彰華才扭頭看著謝長晏輕歎道:“你這氣人的本事,可真是越來越高了。”
“看他如此裝模作樣惺惺作態,便忍不住想吐。可是又覺得不能隻自己惡心,也得惡心惡心他,就隻好比他還要裝模作樣了。”謝長晏哈哈一笑,“但還是比不上陛下啊,隻讓謝知幸見一個人……真有你的。”
“謝繁漪昨天原本有恃無恐,一味針鋒相對,死不認錯。但在最後一刻,突然改口,把所有的罪名都自己扛了,把謝知幸塑造成了一個任她左右、重情重義的小白花。”
聽到小白花這個形容,謝長晏忍不住“撲哧”一笑。
“謝繁漪是想保住他,隻要朕心軟,肯留謝知幸一命,如意門的暗部勢力就能卷土重來。這種伎倆把戲,連你都騙不過,更何況是朕。”
“所以陛下就試探謝知幸,如果他選的是見太上皇,說明他是真的對太上皇懷有孺慕之情。但他選擇見謝繁漪,因為他不知道現在是怎麽個情況,必須要趕緊聯係自己的幫手,好擬定下一步計劃。”
說到這裏,兩人的目光不約而同地對上了。
謝長晏挑眉:“陛下自然不會讓他們這麽稱心如意地聯手反撲。”
彰華眼中滿是笑意:“所以?”
“所以我們應該去偷聽,看看他們兩個見麵會說什麽。”
彰華歎了口氣,抬手在她頭上一摸,卻是轉身走到幾案旁,開始批閱奏書了。
謝長晏急道:“不去嗎?”
“你若真那麽好奇,就自己去吧。”
謝長晏想了想,詫異之色漸漸消去,走上前開始為他磨墨。
彰華笑著從奏書中抬起眼眸:“想明白了?”
“嗯。陛下是在給謝知幸和謝繁漪最後一次機會。他們若能就此收手,可以法外開恩;他們若死不悔改,那麽,再依法論處時,便可毫無愧疚。”
“沒錯。你今後行事,也須如此。因為,你我是帝後,是天道,天道,終究講的是一個‘仁’字。”
謝長晏挑了挑眉,卻是戲謔:“可我還不是皇後。如今大燕的皇後還在天牢裏呢。”
彰華若有所思地看著她,突然眼神一熱。
謝長晏立刻後退了一小步,擺手道:“我開玩笑的……”
話未說完,腰肢已被抓住,緊跟著,一股力道傳來,身體不受控製地倒了過去。
等她再抬起頭時,人已坐在了彰華的腿上。
“我真的是開玩笑的!”謝長晏有點慌了。
彰華用鼻尖輕輕蹭了下她的鼻子,癢癢的,熱熱的,帶來了某種熟悉的悸顫。謝長晏紅著臉,低聲道:“這樣不、不太好吧?”
“朕不是愛你愛得要死要活嗎?”
“唉?”
“你十二歲時,朕一見到你就驚為天人,不顧群臣反對欽點你為皇後。”
“這個……”
“你十三歲時,朕相思成疾,一道聖旨,強行將未及笄的你召入玉京,金屋藏嬌,養在朕做太子時的住所——知止居內。”
“別、別再說了……”
彰華附到她耳旁,聲音又輕又柔:“朕不顧禮法,親自為你授學,對你做盡了不可描述之事……”
他那靈巧的手指一挑,她的衣服就被解開了,緊跟著羅衫盡褪,玉體橫陳……謝長晏正在意亂情迷,忽覺身上一涼,複一熱——
彰華從幾下抽出了一套衣服,竟然又一次地幫她穿戴起來。
“你……”不知是該鬆口氣,還是該氣惱,或者還有那麽點失落。
下一瞬,彰華咬著耳朵對她輕笑道:“別急,來日方長。現在,朕帶你去看好戲。”
誰急了?真是的!
孟不離和焦不棄抬著謝知幸來到天牢。焦不棄打開最裏麵的一個單間,裏麵關押的正是謝繁漪。
謝繁漪聽到響動,回頭看見他,非常震驚,幾乎是孟不離剛把謝知幸放下,她就撲過來抱住了他。
“知幸,你醒了?太好了,江晚衣果然解了你的毒,你沒事了……”
謝知幸用一種很古怪的眼神看著她,但最終,像被什麽石子擊中了心湖,泛起了溫柔的漣漪。他反抱住謝繁漪,低聲道:“讓你受委屈了。”
“我沒事。我就是擔心你……彰華陰險狡詐,又睚眥必報。我好擔心他會不救你……”謝繁漪撫摸著謝知幸的臉,淚中帶笑道,“知幸,我已一敗塗地,但你還有機會活下去。隻要你見到太上皇,你求求他,他一定會饒了你的……”
“他不會。”
“他會的!”謝繁漪咬了咬牙,手從袖中伸出時,指縫間多了一根針,“你用這個殺了我,然後帶我的頭顱去負荊請罪。你是他兒子,他對你有愧,隻要你善加利用這點,肯定能打動他!”
謝知幸定定地看著那根針,眼眶一下子紅了:“繁漪……你……何必……一切皆是我的錯。我的身世,害了我,也害了你……要死,也是我替你死才對。”
“可我的命是你救的……”謝繁漪朝他一笑,如幽蘭花開,絕世清麗,“你忘了?小時候,我練龍舟舞時,不小心掉進湖裏,是你第一個跳下來救了我,而我也不小心弄掉了你的麵具……五伯知道後,罰我們兩個一起跪祠堂。那是我從小到大第一次受罰,母親心疼得不得了,暗中告誡我不要跟你走太近,因為你是個不祥之人。我想,可是我的命,是這個不祥的人救的啊……”
往事曆曆,她想起同他一起時的記憶,一幕幕,皆是風景——
她從出生以來就受盡寵愛,他卻是個眾人避之不及的存在。她到哪兒都前呼後擁,他卻總是形單影隻。所有人都讚美她愛慕她討好她,唯獨他不。他救過她,卻對她極盡冷漠。
謝繁漪想,她是多麽驕傲的人啊。那麽驕傲,都容不得有人不喜歡她。
他避著她,她偏偏找他;他不理她,她就偏想惹他注意。
偶爾一次發現他會吹笙後,她便以切磋為由總去找他。他被她纏得沒辦法,問:“你到底要怎樣才肯放過我?”
她想了想,說:“你救過我。你也跳下湖,讓我救你一次,我們就扯平了。”
於是他就真的跳了。
他跳她也跳。
他水性很好,她卻因為娘親說女孩子不要總下水容易宮寒,所以是個旱鴨子。所以,她再一次溺水。而他,再一次沒選擇地隻能救她上岸。
她吐出好幾口水,胸口嗆得直疼,卻睜開眼睛,衝他勝利地笑:“兩次。你救我兩次了,看來我更是要纏著你了。”
他被她的厚臉皮驚呆了,愣愣地看了她半天,最後冷著臉說:“隨便你。”
那一年,九歲的她,十歲的他。普普通通的開始,尋尋常常的堂兄妹。
卻是什麽時候變了質的呢?
是那一次她去找他練曲,正好趕上他頭疼病發痛不欲生地滿地翻滾嗎?於是她抱住他,緊緊抱住,溫柔地在他耳邊低語,陪伴了他整整一夜。
是那一次她去給他慶生,卻發現他的住處冷冷清清,沒有半點該有的喜慶嗎?她心疼死了,當即親自下廚做了一碗麵。她記得他有些局促地摘下麵具,慢慢地、一口一口地吃著麵條,連湯都喝得幹幹淨淨。最後,他放下筷子,黑漆漆的眼睛看向她,鬼使神差地,她主動湊上去,吻了他。
是他從此躲著她,不肯相見,還跟謝懷庸說要外出遠遊那次嗎?他出發的前一晚,她不顧一切地衝進他房間,將他的包裹狠狠丟進火盆。他索性不帶包袱,準備就那麽上路。她見留不住他,就在他邁出門檻的一瞬間,用剪刀“哢嚓”剪下了自己的長發,丟進火盆。他被嚇到了,終於扭身回來,不顧一切地把手探進火盆搶出了她的頭發。
她問他:“都不在乎我了,為何還要在乎我的頭發?”
他定定地看著她,突然上前幾步,抱住了她……
“那時候的我們多單純啊……隻想著長相廝守。若能與你在一起,讓我怎麽做都可以。”可是,世界那麽大,竟無他們的容身之所。堂兄妹!**!道德人倫禮法,一座座山壓在他和她頭上,壓得他們透不過氣來。
他總是說:“等我死了,我就放你自由。”他有頭疼的毛病,他總覺得自己活不久。
她也總是說:“好。你死了,我會好好活下去,像個真正的大家閨秀那樣活下去。”但現在,我要陪你在地獄裏沉淪。
然後他們的事被母親發現了。母親半夜夢醒,惦念女兒,去看她,卻發現房中沒有人。母親多了個心,等在院外,便等到了送她回來的他和她。
她尋了個借口解釋一番,母親雖然接受了,但心中終究對他們起了疑。於是她決定私奔。
“隻有死亡才能將我們分開!而現在,還沒到死的時候,那麽,你活一日,我便跟你一日!我們逃吧!逃一天,是一天!”
她向來是個果斷之人,大家閨秀的外皮下,聰明大膽又瘋狂。
於是她計劃著如何逃,逃去哪兒,怎麽避過謝家的追尋,怎麽維係此後的生活……就在那時,長公主出現了。
長公主離開後,他們兩個默默對坐了許久。
她問他:“你信她說的那些事嗎?”
他沉默。
她便道:“我一個字都不信。但是,如果這可以讓我們在一起的話,我可以假裝信!”
哪怕是帶著勇氣在黑暗中行走的人,骨子裏也是期冀光明的。即使,那可能是一團誘人沉淪的鬼火,會將他們帶向地獄。
於是,第二天她找到長公主說,為了表達誠意,總該讓她先見一見陛下。
她要見一見彰華,是不是真的跟知幸長得一樣。
長公主笑著答應了。
三個月後,太子妃的候選名單裏,有了她的名字。
又一個半月後,她抵達玉京,在長公主的安排下,真的入宮見到了彰華。
彰華穿著白底金紋袍,戴著玉冠,正在跟一個胖乎乎的大臣笑。他笑起來時,露出兩排整齊的白牙,似乎整個人都在發光——跟知幸,是那麽那麽,不一樣。
她從沒見過知幸大笑的樣子。知幸總是活得很壓抑,孤獨和悲觀仿佛跟麵具一起烙進了他的生命中,隨著年紀越長,越無法生活在陽光下。
彰華卻站在陽光下,宮殿前,白玉石板上。所有經過的人都要向他參拜行禮。他高高在上,萬分得意……
憑什麽?
明明是同樣的骨肉血脈,同樣的臉,同樣的身份,憑什麽,知幸沒有這些?
謝繁漪想,她大概是那一天走火入魔的。在見到彰華的那一天,她的心,崩了。
她是那麽那麽討厭彰華,討厭得似乎所有不滿都瞬間找到了可以報複的對象。
如果彰華消失的話……
如果他消失了,知幸就能代替他站在這裏了!而她,就能光明正大地站在知幸身邊,永不分離了!
謝繁漪當晚就去找長公主,跟她說:“來吧,我讚同你的想法。我們一起,來實現它!”
長公主把如意門的人引薦給她。
他們擬定好路線,借著颶風假死,然後乘船到程國,隱姓埋名藏起來。等待時機成熟,取彰華而代之。
當她回到隱洲,告訴知幸這個計劃,卻被他拒絕了。
那是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跟知幸吵架。她費盡口舌遊說他,逼迫他,他都不同意。
最後,她憤怒地轉身離去。
再也不跟他說話。
封妃的聖旨很快送來了,婚期也定下了。她給自己挖了個坑,不但沒能借坑逃離,反而真的要嫁給彰華了。
可是知幸依舊不肯屈服。
隨著出嫁之日越來越近,她的心也越來越涼。於是,她第三次來到湖邊,跳了下去。
等她再睜開眼時,人在知幸房中。
於是她知道,自己終於贏了。
她以死相逼,終令他妥協。
“你啊……救了我三次呢。我這條命,是你的。”七年前,她伸出手,撫摸著他的臉龐,如此道。
七年後的天牢,她再次撫摸著眼前這個摯愛的男子的臉,一個字一個字地說:“我的命是你救的,是你的。現在,到了還給你的時候了。”
“不。”謝知幸伸出手,也輕輕撫摸著她的臉,“縱我此生,諸多不幸,若隻是為了遇見你,那便已值得。繁漪,你自由了。”
謝繁漪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忽然間,似意識到了什麽,剛驚悸地喊了一句“知幸”,謝知幸就從她懷中軟軟地滑了下去。
“知幸!知幸!”謝繁漪神魂欲裂,想要撐住他,“你怎麽了?你怎麽了?!”
謝知幸緊咬牙關,額頭冒出了一顆顆汗珠——以謝繁漪對他的了解,他的頭疼又發作了。可這一次,他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也沒有用滾動來消減疼痛。他隻是安安靜靜地躺在她懷中,輕輕哆嗦。
“知幸,你的毒不是解了嗎?不是解了嗎?”謝繁漪不敢置信地睜大眼睛。
“是解了。所以……”謝知幸很努力地朝她笑了一笑,“現在不過是我的大限到了……我們都知道會有這一天的,不是嗎?起碼,我不是被你誤殺死的,別難過。”
一滴眼淚從謝繁漪臉上滑落,滴到了謝知幸臉上。
“我、我……”謝繁漪突然站起來,想要把他抱起來,“我帶你去見太上皇!你見見他!你把想問的話問了再走!不要帶著遺憾走!”
然而謝知幸的目光渙散了起來,唇角的笑意也一點點地淡去了。
“挺住,知幸!你不是一直想見太上皇嗎?你不見你的父王一麵,不問他那句你惦念了這麽多年的話嗎?”
“沒人會、會選……一個必、必死之人的……”謝知幸極力眨動眼睛,換回了些許清明,溫柔地注視著謝繁漪,輕輕說,“除了你……”
除了你,繁漪,沒有人會選我。沒有人會愛我。
我是一個不祥之人。
謝繁漪拚命拍打牢門:“來人啊!快來人!知幸!知幸,別這樣,你再忍一忍,你馬上就能見到你父王了!你馬上就、就……”
她的聲音戛然而止。
懷中的謝知幸,在這一刻,停止了呼吸。
謝繁漪雙腿一軟,抱著他跌坐在地。
“等我死了,我就放你自由。”
“好。你死了,我會好好活下去,像個真正的大家閨秀那樣活下去。”
宛如一場噩夢,終於做到盡頭。隻要睜開眼睛,便能真正蘇醒。
然而,若蘇醒後的世界裏,沒了這個人……
謝繁漪慢慢地俯下身,將臉頰貼在了謝知幸臉上。他的肌膚還帶著溫度。再等等,就讓她再在噩夢中,待一會兒吧……
一牆之隔的密室裏,謝長晏看到這一幕,整個人都驚呆了。過了好半天,兩行眼淚猝不及防地湧出眼眶。
她咬著下唇,神色恍惚:“我、我錯了……我竟是以小人之心猜錯了二哥……”
她以為他在惺惺作態,她以為他選擇見謝繁漪是為了圖謀後事,她以為謝知幸已變成了一個為了報仇而喪心病狂的人。可是她剛剛看見了什麽?
從頭到尾,二哥哥都是被逼的。
他因對謝繁漪的愛,而被逼著推到了替身的位置上。
他到死也沒見太上皇最後一麵,沒有問他最想問的問題。
他在太上皇和謝繁漪之間選擇了謝繁漪,因為他知道自己要死了,所以掙紮著來見她,告訴她自己的死跟她無關,告訴她要遵守承諾好好地活下去……
謝長晏睜大了眼睛,恍惚間,仿佛又回到很多年前,體力荏弱的二哥哥,主動幫她剝柚子……他那麽努力、那麽認真,卻沒有成功,最後還換來了謝繁漪的一聲笑。
二哥哥……是五伯伯養大的孩子啊。
就算最終做了錯事,但那刻在骨子裏的溫柔和純善,是改不掉的……
謝長晏難以抑製地悲傷,回頭看向彰華:“這不是一場好戲……”
彰華的表情也很複雜,有驚訝有悲傷,然後一瞬間,變成了緊急:“糟了!”
他扭身就走。
“陛下!二哥這邊……”
“怎麽辦”三個字噎在了喉嚨裏,謝長晏也想到了一件事,麵色大變地跟著衝了出去。
然而,她沒能追上會武功的彰華,隻能看他的身影越來越遠,最後去了陵光殿方向。
等她終於趕到陵光殿時,殿門前跪了一地的宮女太監,全在哆嗦顫抖,但又不敢發出聲音。
她的心猛地一沉,輕輕走進殿內。
大殿中央的地上,一個人雙膝跪地,雙手被反綁在身後,胸膛上插了一把匕首,血流了一身,已經風幹變成了深褐色。
那個人,穿著道袍,縱然初見,但謝長晏知道——他就是太上皇摹尹!
彰華直直地站在他麵前,看著摹尹的死狀,一動不動。
謝長晏上前,抓了抓他的手。
彰華目光一顫,仿佛這才清醒過來。他先是伸出手,將摹尹睜著的眼睛慢慢合上。然後一下拔出了那把匕首。摹尹的軀體僵硬地倒下來,被他接住。他把他抱到榻上。
然而,摹尹死了許久,肢體都已僵硬,即使被放到榻上,依舊保持著跪姿,說不出的怪異可怖。
彰華默默地注視了他一會兒後,“哢哢”幾聲,卸了他的關節,這才將雙腿掰平,為他蓋上了被子。
謝長晏看著放在榻旁的匕首,呼吸一緊——是那把殺方清池的匕首!不是在李宛宛手裏嗎,怎麽出現在了這裏?
“是……誰幹的?”
“是長公主。”回答這個問題的人不是彰華,而是從外走進來的風小雅,他的臉色也很難看,手中還抱著一件被血染紅的藍衣——謝長晏認出來,那是李宛宛昨日穿的衣服。
“二夫人怎麽了?”
“她死了。她跟太上皇一起,被長公主殺了。長公主跟薈蔚一起逃走了。”風小雅看向彰華,眸中似有歎息,“最後我們竟是都被她騙過了。”
彰華跪在榻前,握著摹尹的手,眼眸沉沉,沒有回答。
風小雅緩緩道:“我們一直以為此局的主導者是謝繁漪和謝知幸,長公主是為了給方清池報仇才成為他們的幫凶。但實際上……長公主才是主謀。”
是她告訴謝知幸真實身世。
是她將謝繁漪推上了太子妃的位置。
是她扶植跟她有一腿的袁定方,從而控製了五州府兵……
明明怎麽看她都是罪魁禍首,但因為謝知幸的離奇身世,和謝繁漪所表現出的強大氣場,令人反而疏忽了長公主在這個局中的真正地位。
風小雅低頭看著染血的藍衣,手指起了一陣顫抖:“宛宛曾撞見長公主跟秋薑碰麵。那時候我就應該有所警覺——就算長公主看不出來,可又怎麽瞞得過秋薑的眼睛?她們肯定早就知道宛宛有問題。所以,宛宛以為她在監視長公主,實際上,是長公主在利用她的眼睛,誤導我們……”
又是秋薑!
如果秋薑跟長公主是一夥的,那麽,用秋薑失蹤來令風小雅有所顧忌,想必也是他們計劃中的一部分。
那麽現在的形勢是什麽?秋薑接應長公主逃走了?
“我錯了。”風小雅無比愧疚地看著彰華,幾度張嘴,才艱難出聲,“當初,我不該阻止你……殺她。”
若當時任由彰華殺了秋薑,不但父親的仇得報,更不會落得現在這般收場……
風小雅立在原地,謝長晏正覺得他有點不對勁,就見他飄了下去——像一件衣服一樣,蓬鬆柔軟地落在了地上。
彰華終於轉身,快步趕到他麵前,握住他的手,隨即麵色大變:“吉祥!快去請東璧侯!”
風小雅反抓住彰華的手,氣息紊亂:“我不要緊。先抓、抓回她們!”
“她逃不掉的。你不能出事!”彰華眼中依稀有了眼淚,“你若死了,朕將秋薑碎屍萬段!”
“你……你……你啊……”風小雅無奈一笑,然後他便暈了過去。
吉祥很快就領著江晚衣來了。
宮女們收拾了另一張榻出來,彰華將風小雅放在榻上,由江晚衣為他施針。
然後,他扭身走到謝長晏麵前:“朕已下令全城搜捕姑姑,有很多事要親自調令,你是留在這裏,還是跟朕一起?”
“我跟你一起。”
“好,走。”彰華也不廢話,轉身就走。
謝長晏深吸口氣,強壓下亂如麻團的心情,追上了彰華的步伐。
執明殿中,彰華帶著謝長晏走到玉京的輿圖前。謝長晏看到這個比求魯館的還要精致數百倍的輿圖,不由得睜大了眼睛。
“姑姑兵權已失,沒法調動大軍,就算召集到如意門的人,人數也不會很多。但此刻距離父王被殺起碼已有一個時辰,一個時辰足夠她逃出玉京。我們的搜捕範圍太大,會很艱難。”如此時刻,彰華的神色反而越發平靜,悲傷和痛苦仿佛都留在了陵光殿內,來到這裏的,是一個不會為情所困的帝王。
謝長晏看著這樣的他,心卻在隱隱作痛。短短半個時辰內,弟弟死了,父王死了,最好的朋友隨時會離世。而凶手,是自己的親姑姑……二十二歲的彰華,其實經曆了比六歲和十五歲時更可怕的遭遇啊!
“我派五州府兵分三路,其中,姑姑最可能逃往程國,所以,一路安排在這兒。其次,她的姨母在宜頗有權勢,她也可能去投奔,所以,一路安排在這兒。剩餘的,以玉京為中心擴散搜捕。通緝令已發,誰能提供長公主的線索,加官晉爵!”
謝長晏愣了愣,沒想到彰華竟在通緝令上直言長公主叛國潛逃,把皇家醜聞**裸地掀開了。
“朕不是父王。父王顧忌的那些,朕不在乎。”彰華雖說得鎮定,但提及亡父,他的眼眶還是紅了一下。可他恢複得極快,一眨眼後,又變成了不動聲色的模樣。
“此外,侍衛回報時飲不見了。薈蔚帶走了時飲,而時飲,是匹很醒目的馬。”
謝長晏分析道:“障眼法。我若是長公主,不會在逃命時帶這樣一匹馬,再好的馬也不行。”
彰華讚許地看了她一眼:“沒錯。”
“我們隻能這麽被動地找嗎?”謝長晏看著偌大的輿圖,連圖都這麽大,更何況現實。大海撈針,那針還會各種藏匿,總覺得希望渺茫。
“你有什麽想法?”
謝長晏咬了咬唇:“長公主一人之力是逃不掉的,肯定有如意門的人在幫她。如果三姐姐說的是實話,如意夫人已經死了的話,那麽現在如意門的人,要不就是聽秋薑的,要不就是聽三姐姐的。長公主久在燕國,就算也是如意門的人,也不可能是核心人物——沒有核心人物可以常年不回總部。”
彰華的眼睛亮了起來,猜到了她的意圖:“你想要放謝繁漪出去?”
“二哥已死,謝繁漪已不成威脅。放她走,有兩種可能:一,她想東山再起,為二哥報仇,那麽,她就要借如意門之勢。放她回去,一山難容二虎,她跟秋薑和長公主之間,必有一番爭鬥。二,她萬念俱灰隻想平安度日,這時就要我們當壞人,放出風聲說她給了我們如意門的名單,逼如意門追殺她。隻要如意門出現在她麵前,我們就能順藤摸瓜,找到老巢,抓住長公主。”
彰華沉吟片刻,點點頭:“此計可行,就這麽辦!”
他立即叫來侍衛們,吩咐了下去。等到一通布置完畢,時近午時。宮女捧來飯食,謝長晏接過來,端到彰華麵前:“我知道陛下現在吃不動,但是……”
彰華卻立刻拿起筷子吃了起來。
接下去還有一場硬仗要打,哪怕再沒胃口,也要吃下去。謝長晏凝望著大口大口往嘴裏塞吞飯菜的彰華,一顆心軟得一塌糊塗。
陛下,我們經曆了那麽那麽多事情,每件事都在告誡我們:哭是無用的。要盡快解決問題,必須冷靜、沉著、堅強。
可是……可是啊……
謝長晏突然上前,抱住了彰華。
這是他們認識以來,她第一次主動擁抱彰華。
彰華呆了呆,然後,慢慢地,放下了碗筷。
謝長晏將他抱得更緊了些,將自己的嘴唇貼在他的發頂,輕輕道:“陛下,想哭嗎?”
彰華動了一下,似想抽身。
謝長晏笑了起來,聲音跟拂過他頭發的手一樣輕柔:“我有個很好很好的……哭的方法。”
宮女們端來兩個裝滿水的水桶後,躬身退了出去。
謝長晏邊用帶子把頭發紮起,邊走到其中一個水桶前,瞟了彰華一眼,深吸口氣,將整張臉埋入水中。
她抓著桶壁,在水中睜開眼睛,看見一道道光弧一樣的水紋,它們彎彎曲曲地縈繞在四周,安靜極了。
然後她默默地數著心跳聲,數到無法忍受時,才直起身,帶著滿臉的水珠朝彰華眨了眨眼睛。
“我從小就知道我爹是在海裏沒的。所以我從小就練泅水,久而久之,便愛上了在水裏的感覺。每當我不開心時,就跳到湖裏,抱膝沉到湖底大哭一場。等我出來的時候,滿臉水珠,誰也不知道我哭過。”謝長晏嫣然一笑,“陛下試一試?”
彰華凝視著她,正當謝長晏覺得他大概不想嚐試時,他俯下身將腦袋浸入了水桶中。
謝長晏在心中慢慢地替他數著數。
一、二、三……
哭吧,陛下。
哭確實什麽用也沒有。既不能讓時間回溯,製止太上皇的錯誤;也不能抓住長公主,讓她立刻得到懲罰。甚至,很多時候哭過的身體,又疲憊又空虛,更加難受。
可是,喜怒哀樂皆為人性。
是上天賦予萬物之靈的人類一種很好的補償方式。因為我們的心靈太脆弱,很容易受傷,而眼淚是獨一無二的一種藥,能把那些看不見的傷口慢慢修複。
所以,哭吧,陛下……沒關係的。
像我當年一樣,懷疑你的真實身份而跳入冰湖大哭一場。
像我當年一樣,母親被殺後跳入海中大哭一場。
誰也沒看見,誰也不知道。
彰華在桶中浸泡了很久,中途上來換了幾回氣。
而當他最終直起腰,雖然眼睛看不出紅腫的痕跡,卻比之前明亮了許久。像一麵霧蒙蒙的鏡子,被重新拭亮了。
一直等在一旁的謝長晏遞上汗巾,衝他甜甜一笑:“好消息。東璧侯說,鶴公沒事了。”
風小雅平躺在榻上,他的手端端正正地放在身側,連脖子都沒有半分偏側,筆直地看著頭上的橫梁。
他的臉色還是很蒼白,但眼神明顯精神了許多。
當彰華和謝長晏趕到時,他正在跟江晚衣說話。
“謝知幸的毒已解,為何還會死?”
謝長晏腳步微頓,這也是她很迷惑的一件事。
江晚衣沉吟了一會兒,才道:“是我醫術不精。見他氣脈虛弱,以為是毒素所致,現在深思起來,應是身體早就垮了。腦袋上的病情最不可控,先天不足之人,再遇心力交瘁之事,生死隻在一瞬間。”說到這兒,他別有深意地盯著風小雅,沉聲道,“鶴公亦如是。萬萬保重身體。”
風小雅卻不以為意道:“我又不是傷在腦袋。”
江晚衣輕笑了一下,起身收拾藥箱:“你知道身為大夫,最喜歡什麽樣的病人,最討厭什麽樣的病人嗎?”
“噢?”
“最喜歡拚命努力哪怕隻有一線希望都緊緊拽住想要活下去的人。”
彰華聽到這裏,忽然開口:“姬嬰嗎?”
謝長晏一愣——姬嬰?璧國的白澤公子嗎?他上個月被人殺死了,消息傳出後,四國皆驚。而她當時跟陛下正在秘密回京途中,自顧不暇,再加上陛下當時失憶,完全想不起此人是誰,自也一耳朵聽過便算了。
現在聽來,難道另有隱情?
江晚衣並不正麵回答,而是繼續道:“最討厭的自然是你這般看似樣樣配合,其實毫無求生欲望的人。”
風小雅揚了揚眉毛:“我覺得我不是這種人。”
“那最好。”江晚衣說罷,便徑自走了,來也匆匆去也匆匆。
吉祥在一旁道:“侯爺今天還要跑三個地方給人看病。”
彰華感慨道:“圖璧真是多能人異士啊……”
謝長晏立即道:“大燕也不差!有我和蛙老呢!”
風小雅和彰華相視一笑。執明殿內,一掃壓抑低迷的氣氛。
謝長晏心想真好,起碼鶴公留了下來,跟她在如此危急的時刻,一起陪在陛下身邊。
似看出她眼底的擔憂,風小雅刻意轉過頭,看著她道:“放心,我真不是江晚衣說的那種人。”
“嗯。”彰華淡淡道,“如意門不除,朕,不許你死。”
這一次,連謝長晏也忍不住笑了。
就在謝長晏以為這場追捕長公主的行動會持續很久,會耗費很多心力才能有所成時,出人意料的是,當天夜裏,一個紅色的繭便經由吉祥之手,交到了彰華手中。
彰華當著謝長晏的麵挑出繭中的布條,看了上麵的話後,兩人大吃一驚。
他們立刻備車,趕往某地。
“會不會是陷阱?”謝長晏忍不住多疑。
彰華緊緊拽著那根布條,沒有說話。連他也不能確定,這是不是一個陷阱。
因為,布條是薈蔚郡主寫來的,上麵隻有一句話:“我們在萬毓林竹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