薈蔚郡主遠遠站在館外,望著前方坍塌的屋宇,整個人都傻了。
門外等候的侍衛們連忙拖她離開。受到求魯館的震動波及,路麵也出現了許多蛛網般的裂紋。
一行人飛快跑出長街,到了另一條大道上,許多百姓紛紛圍聚在此,對著街那頭的景象指指點點。
“郡主,郡主?你沒事吧?”一名侍衛弄來碗熱茶,遞到薈蔚郡主嘴邊喂了她幾口。
薈蔚郡主這才回過神來,整個人重重抖了一下,臉色卻是越發白了:“他在裏麵……”
“什麽?”
“他!他在裏麵!他在裏麵啊啊啊啊啊——”薈蔚郡主抓著侍衛的手拚命叫了起來。
“師……兄?”黑暗中,謝長晏終於輕輕地開口喚那人。
回應她的,是一聲無比熟悉的“嗯”。
風小雅。
真的是他。
這個在坍塌的屋子裏,用自己的身體護住她頭的男人,真的是風小雅。
“你……怎麽會……在這裏?”她再次艱難地開口。
她早應該聽出來的,早在他讓薈蔚郡主出去時,就應該聽出他的聲音的。
風小雅似猶豫了一下,但還是告訴了她:“鑿山用的火藥已成,我來看看。”
什麽?蛙老成功了?難怪弄出這麽大的動靜!可是也太危險了吧?
就在這時,晃動感消失了。四下靜了下來,隻能聽到彼此急促的呼吸聲。
風小雅問她:“可還好?”
“嗯。”
“再等一盞茶,確定無事了,我們再走。”
“好。”然而,一旦安靜下來,很多情緒也就冒出頭了。除了呼吸,她還聽到自己的心跳聲“撲通撲通”,猶如一場大戰即將來臨,可憐她卻單槍匹馬手無寸鐵。
於是她不由得將手指按在自己的鞋麵上,凹凸不平的芍藥紋理像慈母的叮嚀:將離、將離。
耳中聽風小雅問:“你怎會來此?”
謝長晏如溺水之時抓到了浮木,連忙用說話來逼自己分心,當即將執明殿所發生的事情細細說了一遍。
黑暗的緣故,看不到風小雅的表情,不過就算能看見,大多數時候她也是猜不出他在想什麽的。
不同於謝懷庸的不苟言笑,風小雅更像是被壓抑了天性難得開懷,就算偶爾唇角露出些許笑意,目光依舊是心事重重的。
謝長晏覺得這大概跟他的病有關。
她正在胡思亂想,風小雅慢慢摸索著推開一塊斷壁,站了起來。“走。”
唉?現在可以走了?不再等等嗎?
謝長晏跟著起身,揉了揉有些發麻的腿。四處都是坍塌的柱子屋瓦,奇怪的是,地麵卻是完好的,並無開裂。此刻不再震晃了,穿梭在一片廢墟中倒也沒那麽害怕了。
風小雅在前方摸索著開路,片刻後,隻聽“哧”的一聲,有了火光。卻原來是他找到了一盞沒碎的燈。
燈光一起,謝長晏忍不住閉了閉眼睛,再睜開來時,心情又起波瀾。
黑暗雖然令人局促,卻也給了人一種莫名的安全感,像被盆盛著的水,被包容著,穩穩當當。此刻,有了一束光,映亮了那人的身形,四下暗淡中唯一明亮的他,像盆上出現的一個洞,所有水都迫不及待地朝那兒湧過去,難以控製地墜落。
謝長晏不禁戰栗。
風小雅回頭,見她抖個不停,遲疑了一下後,伸出手來握住了她的一隻手。“不用怕。已經沒事了。”
才、才不是……害怕!
你不會懂的。你什麽也不知道!
就在她百感交集,萬分糾結之時,前方忽然傳來些許異聲。
風小雅的燈光立刻朝那邊照了過去,然後就顧不得她了,鬆開她的手走過去。
手上一空,謝長晏憋到盡頭的那口氣終於籲了出來,像溺水之人終於浮出水麵,劫後餘了生。
那頭,聲音越來越密集,似有什麽東西在地下敲擊。
風小雅臉上露出幾分明了,找了個稱手的石塊砸地,地板“哢哢”幾聲塌了下去,露出個大洞,下麵傳來一個聲音:“誰在上麵?快拉我出去!”
風小雅垂下手臂,將那人拉了上來。
“失誤失誤,不知哪個廢物沒關嚴門,差點將我這條老命搭進去……”那人一上來,就把燈拿在手中,然後從懷裏摸出麵鏡子,開始照鏡子。
從謝長晏的角度,正好可以看到鏡麵從中裂了一條大縫。
那人果然生氣:“可惡,就這麽一塊水銀鏡,也給毀了。讓我知道是哪個混賬疏忽大意,非揍他一百棍不可。”
風小雅在一旁歎了口氣:“你還是先想想求魯館怎麽辦吧。”
那人回頭,一臉的理所當然:“再建一個唄。”
燈光照上他的臉,此人約莫二十多歲年紀,左眼上有一道閃電般的傷痕。那傷痕從額頭開始,劃過眉毛眼皮,一直延伸到顴骨處,卻無損他的相貌,仿佛隻是精心描繪的一道裝飾,越發顯得此人眉高目擴,形如子都。
他是誰?謝長晏心中隱約有個答案,卻不敢肯定。
風小雅冷哼一聲道:“沒錢。”
那人頓時跳腳:“我早說了這屋子不行,這地磚也得換,你們總是一拖再拖,這下好了吧,炸沒了吧?還差點弄死我吧?人說亡羊補牢還能抓狼,你不給我重建一個,是要我以後住廢墟嗎?”
“你可以搬遷。搬去深山老林,隨便炸。”
“我不!我就要住這裏,三天兩頭震一震的,好讓你們有緊迫感,撥錢撥得痛快些……”
謝長晏忍不住開口道:“那個……”
“大人說話小孩閉嘴。”那人立刻打斷她,繼續盯著風小雅跺腳道,“這火藥的威力你也看見了,如此一來,開山鑿河事半功倍,我也不要多,把省出來的那些人工錢轉給我……”
話還沒說完,腳下“哢嚓”一聲,那人“撲通”又掉下去了。
謝長晏捂麵。她之前就是看見洞口外擴,想要提醒站在洞邊的他,結果被他噤聲。
那人在洞底怒罵道:“看吧看吧,這什麽破地……”
風小雅悠悠提起燈,轉身對謝長晏道:“走吧。”
“唉?那個人……”
“他毫發未損且中氣十足,一時半會兒餓不死也累不壞,就讓他在下麵冷靜冷靜,咱們先走。”風小雅繼續尋找可以出去的道路。
身後傳來那人喋喋不休的罵聲。
謝長晏猶豫道:“他是……公輸蛙?”
風小雅回頭看了她一眼,眉眼似有笑意:“失望嗎?”
不會吧?那人真的是公輸蛙?“我一直以為先生是……老人。”
風小雅懶洋洋道:“從心態上而言,沒錯。倚老賣老,老奸巨猾,為老不尊。”
謝長晏無語。細想起來,一直以來好像也隻有如意稱呼公輸蛙為“蛙老”,吉祥似也說過一兩次,除此外,風小雅提到公輸蛙時用的是全稱,木間離等人用的是“老師”。也就是說,她之前純粹是被如意吉祥給誤導了。
坍塌的屋舍下空間極為有限,風小雅帶著謝長晏摸索前進。走了一會兒後,他忽然回頭:“蠟燭燒光了,等會兒黑了,別怕。”
謝長晏頓時被這溫柔殺得丟盔棄甲。她抬眸看向他,眉睫深深瞳眸盈盈,那目光太過濃烈,稚嫩的心事無法遮掩,風小雅看在眼中,忽有洞悟。
“你……”他剛說了一個字,燈光驟滅,視線再次歸於黑暗。
兩人默默地站立了一會兒。
謝長晏心中小鹿亂跳:完了……他看出來了,他、他知道了……怎麽辦怎麽辦怎麽辦?
突然莫名委屈,明明一直戰戰兢兢地藏匿著,反反複複地自律著,不動聲色地疏離著,卻被這一場突如其來的黑暗,扯掉了精心繪製的畫皮。
“你……”風小雅再次開口。
謝長晏心一狠眼一閉,豁出去了:“我們不要再見麵了!”
風小雅頓時收聲。
四下一片靜悄悄的,謝長晏卻仿佛聽到了催促,從她鞋麵上的芍藥裏一聲聲地傳出來——將離、將離。
那是親情、是族規、是律法、是道德,在對她做最後的規勸。
“我……不能再見您了。”謝長晏輕輕地說,“我久居僻壤,養於深閨,遇得君子,宛如武陵漁人得入桃源,所聞所見,盡是歡喜。然而,桃源終非吾鄉,不足為外人道,如今,該是請辭之時了。”
黑暗中,風小雅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謝長晏捏著雙手,勉強自己笑了一笑:“回去後,我會上書給陛下懇求換師,鶴公從今往後,不必再耗費心思在我身上了。”
“你打算如何對陛下說?換師的理由是什麽?”黑暗中,風小雅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古怪。
謝長晏深吸口氣,一字一字,終於說得很是平靜:“鶴公冰雪天人,吾心仰慕,然情理不容,故求陛下救我。”
風小雅失聲:“你……”聲音盤旋轉繞,卻最終轉為了憐惜,“你啊……”
他終於有了動作。
他的手伸過來,摸了摸謝長晏的頭。那動作輕柔悠緩,卻讓女孩兒的心都差點碎掉。
謝長晏連忙往後退了幾步。
就在這時,頭頂上方依稀傳來人聲。
風小雅吹了一記響亮的口哨,對方立刻聽見了,隻聽“啪啪”幾聲,前方挖開了一個口子,明亮的光瞬間落了下來。
謝長晏眯了眯眼睛,待視線恢複清明後看見風小雅站在離她不足一尺的地方,臉上竟帶著些許笑意,看著她時,黑眸燦燦,也是難得一見的溫柔。
“鶴公……”她訥訥開口。
卻被他打斷:“叫師兄。”
謝長晏一怔。
風小雅卻朝她眨了眨眼,抓住她的手道:“既入師門,終身無悔。想跟我撇清關係,不可能。”
“唉?”謝長晏徹底驚了。
她好不容易鼓起勇氣借著黑暗才能將心中所想全說出來,本想就此跟他斷個幹淨,此人卻一改往日的冷淡變得熱情起來,連動作都隨意親昵了許多。
這、這、這絕不是她要的結果啊!
謝長晏當即就要抽手回來,抽了幾下,卻沒**。正急得額頭冒汗時,隻聽“喵”的一聲,謝長晏抬頭,就見上方的洞口,一人一貓不知盯著她和風小雅看了多久。
謝長晏石化。
黃狸蹲在孟不離肩頭,孟不離換回了自己的衣服,手持一把大鏟,什麽也沒說,“哐哐”幾下,將洞口砸得更大了些,丟下一條繩子。
風小雅上前抓住繩子,試了試力度後,一攬手臂,將渾身僵硬的謝長晏抱了起來。
謝長晏隻覺身子一輕,就跟著他飛出了洞口。
謝長晏嚇得冷汗一下子冒出來,連忙推開他的懷抱,向後急退,生怕被誰看見——不過事實證明,她多心了。
孟不離挖的這個地方非常偏僻,一邊是堆積如山的廢墟,一邊是高高的圍牆,三人站在不足兩尺見方的縫隙中,想退避一下的後果就是“哐當”撞到圍牆上。
謝長晏捂著撞疼的肩膀,隻覺流年不利。
風小雅轉頭看她,本想說什麽,卻在看見她的模樣後一愣。他的目光從謝長晏移向孟不離,再從孟不離轉回謝長晏。
孟不離立刻“撲通”跪下了。
風小雅想了想,脫下自己的黑袍,抖去上麵的粉塵,罩住謝長晏。
謝長晏還在發呆,他靈巧的手指輕掃過她的腰,裏麵那件灰袍就被抽走了。與此同時,一樣東西掉到了地上。
謝長晏低頭一看,幾乎吐血。
核雕!碎成兩段的核雕!
她剛想撿,風小雅已俯身將兩截碎核撿了起來,注視著上麵的芍藥皇冠,眸色微深。
對了,這就是我要送給陛下的壽禮!你看見了吧?看到我對陛下的用心了吧?你趕緊避嫌退讓啊!
誰知,風小雅端詳半天,隨手將碎核收入懷中,然後將灰袍遞到了孟不離麵前。
謝長晏這才反應過來,風小雅把她身上穿的原本屬於孟不離的衣服給換掉了!等等!這又是什麽意思?再看孟不離,臉白如紙地接過灰袍,並朝她投來一瞥,眼神極為幽怨。
我也很絕望啊!謝長晏無聲呐喊。
“送謝姑娘回知止居。”風小雅吩咐完,轉頭對她笑了一笑。
她以往嫌他心思深沉冷漠不笑,如今見他笑,卻更是肝顫。
“我有點事做,過幾天去找你。”
不不不,你不要再來了!不是說好了不再見麵的嗎?!
然而這樣的話,終歸是沒有勇氣在陽光下再說一遍了。
求魯館的這次坍塌雖然嚴重,但波及範圍不大,沒有連累臨街居民。而且因為預見過會有此後果,館內做了許多加護和改動,除了主屋外,別處的屋舍大多完好。有一部分人受了點輕傷,但無人傷亡。
隻不過,天子壽誕出現這種事,也算不祥。
一時間,不明坍塌真相的百官紛紛上折,要求燕王撤銷求魯館,以防再有此類事件發生。
至於燕王是如何回應的,謝長晏不知道。
確切來說,燕王的壽誕後來是如何過的,她也不知道。
——她被鄭氏勒令閉門思過了。
鄭氏道:“你先是妒心大起,弄死了方姑娘獻給陛下的舞水蝶,後又頤指氣使不出席壽宴,反去求魯館生事;在求魯館內,你更是任性妄為導致坍塌引出大禍……”
“等等娘親,求魯館不是我弄塌的……”謝長晏試圖辯解。
“我知道,但百姓們不知道。上麵那些話如今傳遍玉京的大街小巷,都引為笑談了!”
謝長晏無語。
“所以,在陛下表態之前,你先閉門思過吧。”
“等等,娘!後來你們參加壽宴了嗎?見到陛下了嗎?”
“我們快午時才換好馬車,剛走到天樞大道就聽人說求魯館塌了。孟不離前去救人,讓我們自行入宮。聽說你也在那兒,我哪還有心思赴宴。”
謝長晏露出慚愧之色。
鄭氏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最終歎了口氣:“總之,想想舞水蝶的事,還有求魯館的事……怎麽上書跟陛下請罪吧。”
鄭氏出去了,將房門輕輕合上。
謝長晏往榻上一躺,回想著那天發生的事,恍如一夢。
尤其是臨別他那一笑,真是、真是……
“禍水!”謝長晏在心中罵道。難怪有“姑娘勿多望”的歌謠。
一時內心糾結,索性起來寫奏書。磨好墨提起筆,頭則開始隱隱作痛。
不知蝴蝶現在如何了,薈蔚郡主雖然第一時間跑了,但匆忙之中有沒有落下匣子真是很難說。
而核雕,碎了不說,還被風小雅拿走了。
也就是說,她不但毀了別人給陛下的壽禮,自己的壽禮也泡了湯。
而對陛下最無法交代的,還是……她跟風小雅之間當斷不斷、藕斷絲連的孽緣啊!
她已再三避嫌,甚至不惜說出真心,結果不但沒有效果,反令他變本加厲。
怎麽辦怎麽辦怎麽辦?
這可如何是好?
謝長晏一咬牙,決定按照原計劃對燕王坦白。至於燕王看後會如何震怒……總比事後被他察覺的好。而且從馬車伏兔一事上就可以看出,有很多人在暗中盯著她,想找她麻煩。若真被抓住了什麽把柄,就真的無可挽回了。
想到這裏,謝長晏咬咬筆頭,開始艱難地寫道:“妾以險釁,夙遭閔凶。未生之月,慈父殉國。弱母孤苦,伶仃相依。幸蒙陛下恩澤,日月之明,遂垂曲照,雲雨之澤,憐妾零落。然妾本庸才,智力淺短,故聘名師以教,意在生繁華於枯荑,育豐肌於朽骨……”
還沒寫完,聽到敲門聲。
“進來。”她低頭寫字,隨口應了一句。然而“嗒嗒”聲依舊不急不緩地響著。
謝長晏抬頭,這才發現,被敲響的是窗,不是門。
“誰呀?”她詫異地走過去,剛將窗戶打開,一個人就像燕兒一樣飛了進來,落在地上,抖了抖光滑如水的黑袍,朝她微微一笑。
謝長晏頓時一驚,她看看風小雅再驚慌地看看窗外,雖說燕國並無男女大防,但男子私闖女孩的閨房還是不合理法的。
“你……你怎麽……”
“書房無人,聽說你被鄭夫人勒令閉門思過了。”風小雅說著,掀袍自行坐下。
“可是……為何不走正門……”反而跳窗?
風小雅拿起她寫了一半的奏書,揚眉道:“若非這般,怎能看到這個?”
謝長晏大窘,當即撲上去要搶。風小雅一邊看一邊躲,甚至還念了出來:“聘名師以教,意在生繁華於枯荑,育豐肌於朽骨……”
“不許念了!不許念!快還我!”謝長晏跳啊跳的,然而她比風小雅足足低了一頭,再加上不會武功,怎麽也夠不著。
“竊見鶴公,英才卓碩,性與道合,思若幽深……”風小雅念到此處,聲音忽頓。
謝長晏頓覺整個人都快要燃燒起來了!
風小雅直勾勾地看著她。
她也不搶了,手足無措地僵立著,神色驚慌,麵色緋紅,眼中還隱有淚光。
“你……你……你……”明媚午後,陽光正足,一切都無所遁形。謝長晏隻覺崩潰,渾身戰栗。
風小雅的目光閃爍著,片刻後,歎了口氣:“傻瓜。”
“你、你討厭!”
風小雅笑了:“是,我討厭。”
他一笑,她更生氣:“你怎麽能這樣?我、我都羞愧得快要哭了!”
風小雅瞟了眼奏書,念道:“所以就‘妾之大罪,上愧聖朝,下慚先代。誓立大節,天地神明,實知妾心。心不遂行,言發自痛’了嗎?”
“你還念!還念!”謝長晏跳起來去打他。風小雅笑著挨了幾下,最後抓住了她的雙手不讓她再亂動。
兩人四目相對,氣氛分明旖旎,謝長晏卻隻覺悲傷。
風小雅的眼神很溫柔,帶著憐惜,還有些許難以描述的歡喜:“你無須為此羞愧。你是個好姑娘。我明白。陛下……也明白。”
謝長晏睜大眼睛,卻不是很明白他的意思。風小雅眼瞳深深,像落在山縫中的一束光,薄薄淺淺,就那麽一點,卻讓人看見了希望一般。
“您……不尷尬嗎?”在說破心事之後,麵對你,我尷尬得無以複加。可是為什麽,你還能如此坦然呢?
風小雅沉默了一會兒,轉身走到床頭的《齊物論》前,緩緩道:“人的一生,會遇到很多很多人,很多很多事。尷尬者、憤恨者、厭惡者、羞惱者,比比皆是。並不是躲開就可以的。尤其是——”他回眸一瞥,神色滄桑,“皇後。”
謝長晏的睫毛一顫。
“你高坐鳳椅,看所有人跪拜你。那些人中,有心存愛慕卻不能親近的,有惡跡斑斑卻不能擅動的,有笑裏藏刀對你處心積慮的,有卑微懦弱讓你都懶得看一眼的……你的生活,被這些紛雜的人物包圍著,逃不了,也不能逃。”
謝長晏不禁咬住了下唇。
“你要習慣,克製,戰勝。”說到這裏,風小雅走過來,輕輕拉住了她的手。
謝長晏一抖,但明白了他的意思,因此沒有掙脫。
“你受了傷後,才會知道怎麽治療;你吃過苦後,才會知道怎樣避免;你失去東西後,才會珍惜此刻擁有;你愛過人後,才會知道怎樣才是真正的愛……你要經曆很多很多事,變得越來越豐富,直至——柔滑圓潤,無堅不摧。”
風小雅的手緩緩上移,最終摸了摸她的頭,一字一字道:“傷方知愈;曆方知避;失方知得;愛方知心。你既承了鳳命,當遭此劫。”
謝長晏忽然頓悟。
風小雅的動作、神情、口吻,看似親昵,卻不是她所錯覺的旖旎。因為,這本是一個長者的姿態。
像師父對徒弟。
像兄長對妹妹。
像種花人對花。
像雕刻師對玉。
含著期待,含著憐惜,含著小心翼翼的嗬護——卻不是情人的方式。
這個頓悟讓謝長晏整個人一輕,莫名地就解脫了。
謝長晏定定地凝望著風小雅,眼神從狼狽漸漸轉為清明。正想說點什麽,風小雅朝她比了個手勢,伸手入懷,取出一物。
謝長晏看到那個熟悉的匣子,不禁驚呼出聲:“舞水蝶?!”
“對。”風小雅走到幾旁,將匣子打開,裏麵果然是那隻舞水蝶。
“這個不是在薈蔚郡主那兒嗎?”
“是在她那兒,屋榻時她及時逃離,所以匣子並未損壞。”風小雅說著又掏出一把小夾子,將蝴蝶翻了個麵,“過來。”
謝長晏當即聽話地走過去。待得近了,看見蝴蝶的胸腹,不禁一驚:“這是?”
隻見舞水蝶的胸腹已被剖開,血腔中的汁液已經流幹了,隻剩下幹枯的體壁。
“蝴蝶所有的內髒都浸潤在血腔之中,這是它的心。”風小雅用小夾子指著其背部一長條形物體,一邊講解一邊指出各部位道,“口吻負責吸食花蜜,體壁收縮進入此處。這一瓣膜則用來防止食物回流。”
謝長晏立刻敏銳地指出:“這顏色不正常吧?”
陽光下,從瓣膜一路蔓延到尾部,整個剖開的體壁都呈現出一種詭異的青紫色。
風小雅讚許點頭:“聰明。所以我將它的體液吸出來,分別喂給了其他三隻蝴蝶。”
謝長晏的眼睛亮了起來:“結果如何?”
“每隻都呈現亢奮狀,飛舞個不停。然後在六、十二、十九個時辰後,分別死去。”風小雅說到這兒,用一塊絲帕擦幹淨了自己的手,“也因此,我拖到現在才來。”
“這、這說明?”
“這隻蝴蝶生前被喂了毒藥。該毒能令它保持亢奮,活著交到方宛手中。但時間一到,就會死掉。”
謝長晏大喜,“我就知道不是我害的!它的翅膀如此完整,粉末都沒怎麽掉,怎麽可能是撞死的?”
風小雅笑盈盈地看著她:“恭喜你,不用折騰去程國抓蝴蝶了。”
謝長晏歡喜過後,卻又詫異:“師兄你怎麽……也對蝴蝶如此精通呢?”
風小雅僵了一下,隨即答道:“楚王好細腰,臣子隻能趨之……不過毒藥就非我所長了,沒查出是什麽毒,你知道的,公輸蛙現在很忙。”
“忙著管陛下要錢嗎?”
“是啊。所以陛下把群臣們彈劾他的奏書都轉送給他了。他現在正忙著登門一個個罵回去。”
謝長晏不由得被逗笑了。之前那種壓迫全身的尷尬於此刻已經**然無存。她想,她真的是很喜歡跟此人相處。“不管如何,鑿山的難題解決了,運河想必就能快些竣工了吧?”
談及此事,風小雅的笑意就減了許多:“還是有些慢了。明年開春若還如此幹旱,禾稼缺水,到時候收成銳減,怕是會引發饑荒。”
“那……現在屯糧來得及嗎?”
“國無三年之蓄。”風小雅說到這兒,嘲弄一笑,“士卻有千窖之豐。”
謝長晏心中震撼,越發明白燕王為何一定要打壓世家了。
“百年士族,累世公卿,國盛,族興;國死,族猶存。於他們而言,無論朝堂如何更替,君王換誰來當,都沒關係。所以,國是君之國,民之國,而非士之國。災是君之災,民之災,而非士之災。”風小雅冷笑道,“如此之士,何以為臣?如此之族,要來何用?”
謝長晏第一次見到風小雅露出怒容,不由得後退了一小步。
風小雅見她臉色微白,當即收起情緒道:“不過你也不用擔心,既已知根源所在,慢慢解決就是。你要對陛下有信心。”
謝長晏低聲應了一句“是”,心中卻有一顆懷疑的種子,偷偷發出了芽。
風小雅看了眼日光的斜度:“時候不早,我要走了。”
謝長晏剛要送,卻見他走到窗邊,竟是掀開窗子怎麽來的,又怎麽出去了。
等等,為什麽好好的門不走非要跳窗啊?
風小雅朝她揮了揮手,隨即窗戶就又落下了。另有叩門聲極有規律地響起。
“請進。”謝長晏應道。但那人不進來,依舊在叩門。
謝長晏皺了皺眉,走過去打開房門,就看見孟不離背著荊條直挺挺地跪在門外,那隻寸步不離的黃狸則圍繞著荊條打轉,時不時撲上去啃咬一番。
如此一動一靜,倒也相得益彰。
“孟君,你這是做什麽?”
孟不離的目光垂落於地,地上有一張紙。
謝長晏撿起來,發現是一封請罪書。此人惜言如金,寫字風格亦很簡潔。上書:“查,伏兔係後廚丁大所為。未早察,請罪。”
謝長晏揚了揚眉:“丁大在哪兒?”
長公主府——
方宛跟在薈蔚郡主身後,二人說說笑笑地走向花廳。
薈蔚郡主道:“我的蝴蝶前天剛交上去,今天宮裏就派人來了,肯定是陛下表哥要給你個說法。快走!”
二人來到花廳,看見如意正跪坐在榻上喝茶。
薈蔚郡主眼中閃過一絲厭惡之色,小聲嘀咕:“怎麽派他來呀?”走進門內,大大咧咧就朝長公主去了,“娘!”
方宛有些豔羨,但她隱藏得很好,低眉斂目地走進去。
如意盯了她兩眼,放下茶杯,起身道:“傳陛下口諭。”
殿內眾人全都神色一正,紛紛屈身跪下。
“已查實舞水蝶係毒發而死。”
此言一出,方宛麵色頓白。長公主一驚,薈蔚郡主則是叫了起來:“什麽?毒?”
“就是這個。”如意說著,將一個小瓶子丟向方宛。方宛沒敢動,那瓶子就砸中了她的額頭。
“你做什麽呀!”薈蔚郡主急了。
如意冷瞥了她一眼:“陛下吩咐這麽做。”
方宛整個人重重一抖。
“此事與謝長晏無關,勿再尋釁滋事。說完了,就這樣。”如意轉身就走。長公主親自相送。
薈蔚郡主撇嘴道:“什麽人呀,區區一個閹奴,居然給我們臉色看!”
轉頭,見方宛依舊跪在原地,臉白如紙,便伸手扶她起來:“宛宛,你別怕。賣蝴蝶給你的人是誰?我讓人把他抓起來,居然敢這樣糊弄我們,給陛下的壽禮都敢玩花樣,找死!”
正說著,長公主回來了,聞言目光閃了幾下。
方宛輕泣道:“是、是宜國的一個商人,壽宴後我想再找他買一隻,就已找不到了……”
“可惡,果然宜國多奸商!”薈蔚郡主想了想,歎了口氣,“便宜謝長晏了。陛下表哥還真是護著她!”
長公主忽然淡淡道:“薈蔚,給綿綿的鐵掌送來了,去看看吧。”綿綿是薈蔚的愛馬。薈蔚一聽,果然歡喜地跳了起來:“這麽快?好,我這就去看!”
薈蔚郡主興致勃勃地離開了。方宛看出長公主是有意留自己說話,神色越發不安。
長公主走到一旁開始插花。一時間,花廳裏隻能聽到銀剪“哢嚓哢嚓”的聲音。
方宛聽著這一聲聲的“哢嚓”,額頭冒出了細細的冷汗,最終,她承受不住,磕起頭來:“殿下!我錯了!殿下!我真沒想到那蝴蝶竟是被毒死的……”
長公主輕笑了一聲。
方宛的聲音戛然而止。
“還不打算說實話嗎?”長公主說著,將一朵開放正豔的**整朵剪了下來。
方宛嚇得一個哆嗦,低下頭去:“我、我……其實,我知道蝴蝶喂了藥。那商人跟我說過,舞水蝶離程即死,喂藥能延長幾天壽命。我心想著,隻要活著送到陛下手中就可以了。若事後再死,便是宮中人飼養不當造成的,與我無關。沒想到半途殺出謝長晏……而且那蝴蝶竟提前死了。我、我沒辦法,隻好說是她害死的……”
長公主悠悠道:“看來,你還是不知道錯在哪裏。”
方宛一愣。
“給蝴蝶喂藥也好,見機不妙嫁禍給謝長晏也好,都是手段。既要爭皇後之位,自然要用手段。”
方宛咬了咬嘴唇:“那、那可是我用的手段……太、太拙劣了嗎?”
長公主似笑非笑地看著她,看得她心中拔涼。
“手段不算拙劣,但人,太自以為是。”
方宛再次一抖。
“既要栽贓,就要做得嚴嚴實實,令謝長晏絕無翻身的可能才對。喂藥之事為何不提前說?事後又為何不補救?蝴蝶本在薈蔚手中,你應該毀屍滅跡,怎能任她交到陛下手上?你是覺得宮中無人,查不出那蝴蝶被喂過藥嗎?”
長公主每說一句,方宛的臉就越白一分:“我、我……我不敢。我若真毀屍滅跡,陛下問薈蔚討要蝴蝶,而她拿不出來……我擔心陛下因此遷怒於她……”
長公主聽到這句話,表情微緩,放下了手中的銀剪:“你倒還算有點良心。”
方宛連忙磕頭:“自殿下上次叮囑過後,方宛凡事都先想著郡主,不敢令她受到任何牽連。可是郡主俠肝義膽,見我受委屈,主動挺身為我出頭。所以,我、我……”
長公主盯著方宛,似乎在打量她,又似乎在懷疑她。
“殿下,現在怎麽辦?”方宛跪著移動到她裙邊,抓住她的裙擺,滿臉是淚,“陛下既已知真相,又令如意公公來責備,必定是生我的氣了,我、我、我可還有機會?”
長公主輕踢了她一腳:“下次再敢有所隱瞞……”
“宛宛絕不再犯此錯。必定事無巨細,全告於殿下知曉!”方宛立刻對天發誓。
長公主這才作罷,點頭悠然道:“機會,自然是還有的。謝長晏越受陛下喜愛,五大世家就越坐立不安。等著吧……”
丁大死了。
自殺。用割肉刀自刎了,血從榻上源源不斷地滴淌下來。
謝長晏認得他的臉,記得有次在庭院中見他殺狗,捏著狗的嘴巴將一壺酒灌下去,等狗醉倒後,他一邊哭一邊割斷了狗的脖子。
那是謝長晏第一次目睹屠狗,因此記得異常清楚。當時他用的,就是這把割肉刀。
謝長晏扭身奔出小屋吐了起來。“下次再、再有這種,不必……”說到一半,想起了風小雅說的曆事論,“罷了,還是看看吧。”也算是見識過畏罪自殺的場景了。
孟不離依舊背著龜殼般的大藤條,帶著貓,靜靜地立在一旁。
“主使者是誰?”
孟不離搖頭。
謝長晏扶著柳樹,擦了擦什麽也沒吐出來的嘴巴,思緒萬千。
伏兔之事,本不算大事,隻是有人想拖延她進宮。但現在殺人滅口了,就一下子嚴重了。也就是說,對方並不忌諱殺人,必要時刻什麽都幹得出來。
如此一來,事件並未就此結束,反而越發危機四伏。
一個廚子,能在車上割一刀,自然也能在飯菜中加點毒。
謝長晏想到這兒,麵色微白,剛要說什麽,就見一隊仆婢愁眉苦臉地走過。
一名小婢看見她,當即跪下了:“姑娘,恕罪!求姑娘不要趕我走!”
其他仆婢紛紛效仿,當即跪了一片:“是啊,求不要趕我們走……”
謝長晏詫異:“這是做什麽?”
負責看押她們的一名老嫗道:“陛下得知丁大一事,命將知止居內的仆婢全部更換。”說完,又扭頭罵那些仆婢道,“哭什麽哭?早幹嗎去了?這麽多雙眼睛,都沒看見丁大在馬車上做手腳,還有臉求情?”
仆婢們無比委屈,謝長晏也替她們委屈,本想求情,但在看見鄭氏後,又打住了。知止居內不止有她,還有娘親。她遇點危險也就罷了,若連累了娘親怎麽辦,更有甚者,利用娘親來要挾她怎麽辦?此地必須絕對安全才行。
謝長晏揮了揮手,老嫗便繼續押著那幫人走了。
鄭氏走過來,目送著那幫人哭哭啼啼地離開,麵色凝重:“到底是誰這般處心積慮地害吾兒?”
“我死了能得利的人。”謝長晏的眼瞳由淺轉濃。她忽然想到了辦法。當即朝孟不離招手,示意他跟自己去書房。
到了書房後,謝長晏立刻拿起筆開始畫畫。畫幾筆,沉思一會兒,再畫幾筆,看看孟不離。
孟不離被她的眼神看得心裏直發毛。
如此過了一炷香時間,謝長晏終於畫完了,示意他過去看。
孟不離一看,畫紙上是一個中年男子,分明平凡無奇的相貌卻硬生生被畫出了特點——
左眼較右眼大,耳垂肥厚,頭發稀疏,身形消瘦猶如一株微微彎折的竹竿。
旁邊還標上了備注:“此人身高約五尺五分,體重一百二十左右,下巴異常光潔,少須或者無須,疑是太監。”
孟不離驚訝地看著謝長晏。
“認得?”
孟不離點點頭。
謝長晏不指望他說話,便自行分析了起來:“此人就是那天推著一車橘子監視我們的人。丁大被滅口了,但他應該還活著。隻要能找到他,同樣能順藤摸瓜,揪出幕後黑手。陛下清肅了知止居,等於拔掉了對方在我身邊的眼線。這個時候,與其大海撈針地找,不如我為魚餌,讓他們看到機會,再有動作。所以,接下去的一段時間,我要你做兩件事。一,派人護衛我娘安全;二,配合我外出,引蛇出洞。”
孟不離一怔。
“你如果做不了,就讓師兄換能做的人過來。”
孟不離麵色一肅,仿佛受到了侮辱。
謝長晏看著他,一笑:“那麽,明天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