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花盛開的時候,璧國的皇宮迎來了一位久違的客人。

他就是曾一度被勒令出京不得歸返,創造了“由布衣到王侯,再重歸布衣”這樣一個傳奇的民間神醫江晚衣。

而他這次歸來的理由和上次一模一樣--曦禾。

同樣是中了“一夢千年”的毒,雖然曦禾因為沒有喝酒的緣故比昭尹發作得晚,但她畢竟服食的分量要多得多,因此肢體毀損的程度也嚴重得多。到了後來,皮膚開始出現大片大片淤青,甚至蔓延到了臉上,然後開始潰爛流膿,模樣極盡恐怖。

因此,薑沉魚命人召回江晚衣,給了他兩個選擇:要麽,救醒她;要麽,阻止病情惡化,讓曦禾恢複原樣。

但日子一天天地過去,杏花全部謝了,江晚衣也沒有找到解救之方。

“為什麽?你所配製出來的毒藥,你自己竟然解不了?”薑沉魚好生失望。

寶華宮中,曦禾的床垂著厚厚一重簾子,看不見她的模樣。

而站在床邊的江晚衣依舊是一襲青衫,卻憔悴消瘦了許多許多,不複當年出使程國時“青衫玉麵東璧侯”的模樣。但他的氣度卻越發沉穩,不卑不亢道:“當日我給她這種毒藥的時候,就說過此藥剛剛配製出來,還不是很成熟,服食之後,情況因人而異。曦禾夫人之所以會出現這種潰爛的現象,應該是與她之前曾中過另一種毒有關。上次的毒素依舊沉澱在她的血液裏,與‘一夢千年’相融後,轉變成了另一種劇毒。這目前已經超出了我所能解救的範圍,而時間也不允許我再多加嚐試……”說到這裏,他一掀衣袍,跪了下去,“草民有一個不情之請。”

“請說。”

“曦禾夫人……現在非常痛苦,雖然她因毒藥的緣故已經肌肉僵硬,看不出痛苦的表情,但這種潰爛的滋味,卻是任何一個活人都無法容忍的。草民無能,救不了她,眼睜睜地看著她一點一點腐爛下去,實在是……於心不忍。所以懇請娘娘賜她一死,讓她……早日解脫。”這一番話,江晚衣斷斷續續地停了好幾次,顯然也是為難痛苦到了極點。

其實他說的薑沉魚心裏都清楚明白,但是……一想到要弄死曦禾,心中就一千一萬個不願意。

雖然曦禾此時已經沒有知覺,跟死人沒什麽區別,但隻要曦禾還躺在寶華宮內,就好像這深宮之中,還有她的一位舊識,還有一個見證她是如何如何滿手血腥地走到這一步的戰友。

讓她怎能眼睜睜地看著這麽重要的一個人消失?

--尤其是在她已經失去了姬嬰之後。

因此,薑沉魚猶豫再三,仍是搖頭:‘不……不行。你要救她!晚衣,你一定要救她!”

江晚衣叩拜於地,沉聲道:“娘娘,如果你真心為夫人好,就讓她走吧。”

“不行!不行!”薑沉魚固執地從外室的桌旁跳了起來,衝到他麵前,抓住他的衣袖道,“師兄,師兄,我求求你,不要放棄,不要讓曦禾死好不好?師兄……”

她此刻乃是皇後之尊,卻以“師兄”二字稱呼一介草民,顯然是想用舊情打動江晚衣,但江晚衣聽後,目光卻顯得更加悲哀了:“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呢?”

薑沉魚麵色微白。沒錯,當初他離開帝都之時,曾勸她收手,可她當時被仇恨蒙蔽了眼睛,固執地要為姬嬰報仇,如今變成這樣,算起來她難辭其咎,她本不該為難他的,可一想到那個躺在**正在一點點腐爛的不是別人,而是曦禾!

是四國第一美人曦禾!

是公子生前最愛的曦禾!

是把所有的罪孽都自己擔了,而留給她一片錦繡前程的曦禾!

她就無法接受這個事實。怎麽都接受不了。

“師兄!師兄……”她扯住江晚衣的衣袖哭,就像當年得知姬嬰的病情後扯著他哭一般。兩個場景在江晚衣腦海中重疊,看著這個雖無師兄妹之實、卻有師兄妹之名,並且一起經曆過很多很多事情的女子,他深深深深地歎了口氣。

薑沉魚以為他被自己說動,一臉期待地抬起頭看他。

但江晚衣卻慢慢地將袖子從她手中抽出去,用一種溫和,卻又堅決的聲音緩緩道:“娘娘,曦禾夫人都這樣了,你還不能放下自己那一點私心,真真正正地為她著想一下麽?”

薑沉魚重重一震:“什、什、什麽?”

江晚衣轉身,刷地一下拉開了簾子:“她在腐爛,娘娘,請你看看!她每天都腐爛得比前一天更嚴重,從她身上流下來的膿瘡已經浸透了整床被褥,甚至都開始有蚊蠅在她身上爬來爬去……你看看,娘娘!你如果真的喜歡她,會舍得讓她的身體受到這樣的折磨麽?隻因為她沒有知覺不能動彈,所以你就覺得她不會痛苦--不會比你更痛苦麽?”

從曦禾身上散發的惡臭與滿室的藥味融在了一起,再看一眼**那個幾乎已經沒有人形的曦禾,薑沉魚再也承受不住,跳了起來:“你的意思是說我故意要害她?故意讓她腐爛故意讓她美貌不再嗎?江晚衣你大膽,你竟敢這樣對本宮說話!你放肆!”

江晚衣直直地看著他,最後說了一句:“那麽請恕草民無能,草民告退。”說罷,就轉身慢慢地走了。

這個舉動無疑非常冷酷,尤其是對於此時的薑沉魚來說,她半張著嘴巴愣愣地站在床邊,好長一段時間反應不過來。

江晚衣沒有關門,風呼呼地吹進來,薑沉魚驀然轉身,床頭放著水盆和毛巾,她取下毛巾用水浸透,再擰幹,然後拭擦著曦禾臉上的膿瘡,咬牙道:“曦禾,他們都放棄你,不過沒有關係,我絕對絕對不會放棄你的,他們嫌你髒嫌你臭,沒關係,我來給你洗澡,我每天都給你洗澡,你會好起來的,你一定、一定會好起來的……你看,你的脈搏還在跳動,你的鼻子還在呼吸,你分明還活著啊,怎麽可以就此要你死呢?那是謀殺!謀殺!”

她拚命地擦啊擦,可那些膿水卻越擦越多,怎麽擦也擦不完,最後弄得整張臉都花了,薑沉魚怔怔地看著那張五官都已經變形了的臉龐,再看一眼手上黑黑紫紫的膿水,“曦禾已經不行了”這個事實這才遲一步地映進了大腦,毛巾啪地落地,薑沉魚就用滿是膿水的雙手捂住自己的臉,然後蹲了下去--

失聲痛哭。

為什麽一次、兩次,這麽這麽多次,總是這樣?

越想留住些什麽,就越是留不住。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它消失不見。一點辦法都沒有。自己這一生,究竟還能擁有些什麽?留住些什麽?而這樣什麽都留不住、什麽都解決不了的自己,就算得到了天下,又怎麽樣呢?

曦禾,曦禾,你知不知道,你躺在這裏,死掉了。就好像讓我看著公子再一次地在我眼前死掉一樣啊!

在薑沉魚的哭聲中,一個人影慢慢地從宮外走了進來。一開始她以為是江晚衣去而複返,便抬頭看了一眼,結果發現原來是薛采。

在這一刻,薑沉魚忘記了自己是璧國的皇後,忘記了自己其實比眼前的少年年紀大,她就那麽蹲在地上,仰著頭,用一種非常無助的目光淚流滿麵地看著他。

薛采居高臨下默默地與她對視了一會兒,素白的小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然後,上前一步,到了床邊,看著曦禾那張被“糟蹋”得慘不忍睹的臉,眼底閃過一抹很複雜的情緒。

薑沉魚還在掉眼淚。

薛采回眸飛快地看了她一眼,忽然從**扯過一條薄毯,往她頭上一罩。

“別看。”他說道。

薄毯落到了薑沉魚頭上,再慢慢地滑落下去,一瞬間的黑暗之後,房間裏的景象慢慢地回到了視線當中--

被風吹得不停飄拂的簾子、華麗柔軟的紫色被褥,和平躺在床榻上仿佛隻是睡著了的曦禾……

薑沉魚心頭一震,頓時反應過來在剛才那一瞬間薛采做了什麽,她飛撲上前抓住曦禾的手腕,半晌後,僵硬地抬起頭,從薛采眼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圖璧五年五月初七,曦禾夫人,薨。

薛采替優柔寡斷的薑沉魚做了決定。

在毯子遮住她的視線的那一刹那,他按了曦禾的死穴,讓那位因為太過美麗而本不該誕於人世的美人,終於結束了自己淒慘痛苦的一生。

曦禾死後,久不動筆的薑沉魚親繪了一幅她的畫像。

畫裏的曦禾站在漫天遍野的杏花中間,淡淡而笑。

當她在畫這幅畫像的時候,薛采站在她身後默默地看著,過了一會兒,像是想起了什麽似的開口道:“江晚衣走了。半個時辰前剛走的。”

薑沉魚“哦”了一聲。

“你這次不去送他嗎?”

薑沉魚淒涼一笑。發生了那樣的爭執之後,哪還有臉再見他?

“小采……”她停下畫筆,聲音低迷,“我是不是變了?”

“嗯?”

“我覺得……自從我成為皇後以來,不,自從我決意要為公子報仇以來,我就開始一點點地變了。習慣了對人施號發令,習慣了對人頤指氣使,習慣了不願意聽從別人的告誡……我以前絕對不會那樣子對師兄說話的,在這個世界上我所為數不多的幾個敬重的人裏,師兄就是其中之一,可是……那天我就跟著了魔似的非要強求,非要為難他,他做不到我還大發脾氣……現在回想起來,我覺得好可怕。”薑沉魚心有餘悸地轉身,望著薛采,“我覺得自己好可怕,我、我怎麽會變成這樣呢?明明、明明曦禾都開始腐爛了,我還固執地不肯讓她死。師兄說得對,我……我太自私了……那一刻,我隻想到了沒有她我多麽多麽痛苦,卻沒想過,活著,才是對曦禾最大的折磨……”

薛采什麽話也不說,隻是靜靜地看著她,深黑的瞳仁裏,始終帶著一種琢磨不透的冷漠,因此看起來,就好像對她的痛苦迷茫完全無動於衷。

但也許,這樣冷淡的反應恰恰才是薑沉魚想要的,因為,她其實隻想傾訴,而不指望安慰。

“我覺得我在一點點地改變,變得都快要不認識自己了。我這一輩子從來沒有害過什麽人,到頭來卻步步為營地把昭尹變成了一個活死人,還搶了他的天下……為什麽會這樣?是不是權力真的會讓人墮落?我好害怕,害怕哪天照鏡子時,發現鏡子裏的人,已經麵目全非……這,就是所謂的成長嗎?那麽,我最後會長到什麽地步呢?薛采,我……”

薛采打斷了她:“你隻是在撒嬌。”

薑沉魚一呆:“撒嬌?”

“這條路當初是你自己選的,但你現在又開始害怕吃苦,你想要偷懶,希望有誰來幫你,把那些你所厭惡的事情通通解決掉,鋪平你的道路,讓你既能走得燦爛,又可以雙手不用沾染血腥……”薛采尚未變聲的童音,於這樣的氛圍裏,聽起來竟然生脆得有些可怕,“就像曦禾幫你解決了昭尹,就像我幫你解決了曦禾……這樣一來,你的良心就會稍微好過一些,可以帶著‘起碼不是我親自動的手’這樣的借口來麻痹自己安慰自己,覺得自己還是當初那個不諳人事的閨中少女,沒有被風雨侵蝕,沒有被外界汙染,可以繼續用天真的、寬容的心態去看待世事……”

薑沉魚徹徹底底地怔住了,說不出半個字來。

“你不想變得像昭尹,乃至其他無數個帝王一樣的冷酷,但如果不冷酷就不足以成大事,這,就是你目前最糾結的地方。但是別忘了,昭尹的消亡恰恰是來自於他的冷酷,其他那些心狠手辣的帝王們,也未必就笑到了最後。所以,關鍵的所在並不在於為了贏就一定要變壞,而是無論好還是壞,最後都要贏。”

薛采說到這裏,冷漠的目光裏起了些許變化,為了掩飾那種變化,他背過了身子不再與她對視,用平靜無波的聲音說完了後半句:

“薑沉魚,你能不能笑到最後呢?就讓時間來證明吧。”

如果說,赫奕的安慰總是令人那麽溫暖,像四月裏的陽光,曬在人身上暖洋洋的,能將一切煩惱瑣事通通放到一邊不去想。那麽,薛采的安慰則是鋼刀,帶著冰冷的溫度和犀利的鋒刃,用最快的速度將腐肉剔除,讓傷處重新長出新肉來。

薑沉魚不知道這兩種方式哪種她更喜歡,隻是在這一刻,由衷地覺得--真好。

當整個世界都在她眼前哐啷碎裂,然後重組成她完全陌生的樣子時,當生命裏那些在意和重視的人通通離她遠去時,起碼命運,給她留下了這麽兩個人。

謝謝……這真的是……太好了……

薑沉魚垂下眼睛,平複了下紊亂的心緒,正想向薛采道謝時,書房的門突然被人推開了,或者說,是撞開了。

那宮人跌跌撞撞地衝了進來,帶著慌亂與狂喜,語無倫次地喊。

薑沉魚沒有介意她的失禮,因為她喊的是:“娘娘!娘娘!貴人要生了!要生了!”

沒等她喊完,薑沉魚就像一陣風似的衝了出去。

薛采皺了皺眉,隻好也跟著跑了出去,遠遠看見薑沉魚飛快地跑著,連發髻散開了都顧不上,又或者是壓根兒沒注意到,就那麽毫無儀態可言地衝進了嘉寧宮。

薛采停步,扶著欄杆喘了口氣,臉上的表情變得很凝重,像是預感到了某種不祥,又像是看見不願發生的事情,最終還是發生了……

但他的表情變化薑沉魚當然是不會留意到的,她隻是被“姐姐要臨盆了”這樣衝擊性的喜訊感染著,歡喜得要命。因此當她衝進嘉寧宮,看見的卻是表情擔憂的宮女太監,和滿臉愁容的太醫時,頓時一呆,然後,警惕地望向江淮:“怎麽了?”

江淮屈膝跪倒:“回娘娘,貴人難產,恐怕……有性命之憂。”

這句話,仿若嘩啦啦一盆冷水從天而降,將她從頭淋到了腳,頃刻刹那,手腳冰涼。薑沉魚僵硬地眨了眨眼睛,逼緊嗓音道:“你說什麽?再說一遍?”

“貴人胎位不正,又過早用力導致驚恐氣怯,所以……”

接下去的話薑沉魚再也沒有聽見,她往前走了幾步,隔著屏風和簾帳,看著裏麵倒映出來的影子,畫月虛弱地呻吟,穩婆焦慮地催促,和進進出出的宮女……這一切混亂地交織在一起,令得她的視線突然就模糊了。

薑沉魚搖晃了幾下,抬手揉眼。

江淮看出她的異樣,連忙上前扶住,驚呼道:“娘娘,娘娘你沒事吧?你還是回宮休息一下吧……你的眼疾可是又發作了?來人,快取藥來。”

針對她之前眼睛偶爾模糊的症狀,江淮配製了一種藥水,此刻派上用場,連忙取來為她點上。點了藥水後,薑沉魚閉目靠在椅子上休息了一會兒,再睜開時,總算恢複了清明。

江淮放下心去:“娘娘沒事就好,可別連你也出事啊……”

薑沉魚握住他的手:“太醫,請你一定要救我姐姐!”

“娘娘放心,老臣自然會竭盡全力……不過,如今事態危機,胎兒卡在裏麵遲遲不出,再拖延下去,恐怕……若是隻能保其中一個,娘娘你選……”

“保大人!”

“保皇子!”

兩個聲音是同時響起的。

薑沉魚在喊出“保大人”的話後,才聽見還有個聲音,連忙扭頭,就看見了匆匆趕來的薑仲。

薑仲走進殿內,連風氅都來不及脫,就又對江淮吩咐了一遍:“保皇子!江太醫,不管你用什麽辦法,孩子,一定要平安地生下來!”

“父親!”薑沉魚驚叫出聲,“你在說什麽?難道孩子比畫月重要嗎?”

“當然比畫月重要!”薑仲的表情極為嚴肅,轉過頭緊盯著她,一個字一個字道,“孩子是鳳胎龍種,是當今皇上的唯一血脈,是將來圖璧江山的繼承人,他可比畫月重要得多了!”

薑沉魚早知父親冷血,可他在這種時候竟然還要來摻和一腳,實在是令人寒心之至,但事態危機,她無心與其爭執,便轉頭命令江淮道:“哀家是皇後,聽哀家的旨意--保大人!”

“我是國丈,聽我的命令--保皇子!”

“保大人!”

“保皇子!”

“父親!”薑沉魚終於忍不住,厲聲叫了起來,“就算你不拿畫月當你的女兒,可她永遠是我最最至親的姐姐!”

“我是為了你啊!沉魚!”薑仲一把抓住她的手,急聲道,“你進宮時間尚短,如此年紀就當上了璧國的皇後,這本是你的福氣,但現在皇上病成那個樣子,而你又沒有子嗣可以依靠,現在固然可以臨朝聽政,但以後呢?萬一皇上有所不測,你怎麽辦?沉魚!這個孩子不僅僅對璧國來說非常重要,對你來說,更是重中之重啊!”

薑沉魚心頭一陣亂跳,其實父親說的她又何嚐不知道,雖然她現在可以仗著昭尹變成了個活死人而為所欲為,但畢竟不是長久之計,曦禾已經死了,就證明那種毒藥終歸是會死人的,一旦昭尹也死了,她這個皇後的地位也就跟著不保,所以,如果能有一個孩子傍身,一切就都會迎刃而解。可是……可是……

“可是父親……我的未來,可以有無數種可能、無數個機會,讓我用其他的方式去彌補和挽救,而畫月……隻有一個啊……”

這就是她為什麽堅持要保大人的原因。

別說昭尹現在還沒有死,就算他有一天突然死了,事在人為,她不信憑借她的能力和勢力,就一定控製不了時局,就一定要黯然退場。

但如果畫月死在了這裏,那麽就徹徹底底地沒了。

她已經眼睜睜地看著那麽多人走掉了,那些是無可選擇,但這一個,可以選擇,她就一定要爭一爭!

“保大人!”她對江淮,做出了最後的命令。

江淮看了麵色如土但沒再說話的薑仲一眼後,轉身,進了產房。

接下去的時間就變成了一場十足的酷刑。

畫月的呻吟時斷時續,虛弱得像是下一刻就會再也發不出來,而宮女們進進出出得更加頻急,整個場景顯得好亂,令得人心裏也更加紊亂。

就這樣,過去了整整兩個時辰後,一聲嬰兒的啼哭宣告了一切的結束。

江淮滿頭大汗衣衫俱濕地走了出來,顫聲道:“幸不辱命……”

薑沉魚和薑仲異口同聲道:“保的是大人還是孩子?”

“回娘娘和國丈爺,貴人生的是位皇子,母子平安。”

薑沉魚頓時覺得整個人虛脫了,雙腿一軟,癱倒在了椅子上。

晶瑩的眼淚,從眼眶中欣然落下,原來這一次,老天爺,沒再殘酷地對她。

太好了……姐姐……太好了……

半個時辰後,宮女們收拾完了產房,領著薑沉魚走進去。看見**雖然臉色如紙但明顯還“活著”的薑畫月時,薑沉魚由衷地從心裏笑出來,輕喚道:“姐姐……”還待說些恭賀的話,就見薑畫月顫顫地朝她伸出手,她連忙上前握住,坐到了床邊。

明明非常虛弱、明明連出聲都很困難的薑畫月,不知從哪兒來的力氣,忽然坐起來一把將她抱住,緊緊地抱住。

薑沉魚愣住了:“姐姐?”

“沉魚……”薑畫月用很輕很輕的聲音道,“謝謝。”

“姐姐……”

“謝謝!沉魚,謝謝!謝謝!謝謝……”薑畫月一連說了好幾聲謝謝,聲音一次比一次大,到了最後,幾乎是在呐喊一般,“我……聽見了……謝謝……”

她……聽到了。

雖然不知道為什麽在那麽危急的關頭畫月竟然能聽到自己和父親的爭執,但無疑的,這一番爭執令畫月最終變回了她所熟悉的那個姐姐。那個喜歡她、疼愛她,處處都想著她的姐姐。

一切原來都可以回到原點。

回到最期冀的狀態。

當薑沉魚從嘉寧宮再次走出來時,已經是夜晚亥時。

星稀月淡晚風清,也許是因為心情愉悅的緣故,皇宮裏的風景看起來也變得格外美麗。她深吸口氣,揉著有些酸澀的手腕,剛想回寢宮,卻在嘉寧宮外,看到了薛采。

薛采站在路旁的一株柏樹下,仿佛已經站了許久。

“你怎麽在這兒?”薑沉魚有些奇怪,“不回家?”都這麽晚了。

薛采依舊是一如既往麵無表情地看著她。一般的人與人對視,通常是因為自己準備開口說話。而他倒好,與人對視,為的是讓對方主動開口說話。

不過薑沉魚對此也已經習慣了,他不回答,她就自顧自地另選了個話題:“對了,我姐姐生下了一個男……”

“我知道了。”薛采打斷她。

也對,他在外頭等了這麽久,也早該知道消息了。“我給孩子想了個名字,叫新野,意喻革故鼎新、沃野千裏,你覺得如何?作為璧國的太子,希望他日後能夠帶領璧國變得更加繁榮昌盛……”

薛采皺眉:“太子?”

“當然。我已經讓人去挑選吉日了……”對比薑沉魚的興致勃勃,薛采卻顯得更加深沉,他張了張嘴巴,似乎想說些什麽,但看著說得起勁的薑沉魚,最終選擇了沉默。

“……總之,一定要辦得風風光光、熱熱鬧鬧的!”薑沉魚終於描述完心中的憧憬,見薛采還是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有些無趣,隻好再換個話題,“你為什麽還不回家?”

薛采淡淡道:“不想回。”

薑沉魚意識到自己問了個不該問的問題,立刻靜默了。

姬嬰臨死前,除了把自己的部分勢力留給了薛采,也把自己的府邸給了薛采。如今的薛采,就住在淇奧侯府。睹物思人,一個沒有了姬嬰的姬府,對他來說隻不過是一個吃飯睡覺的地方吧?

“薛采,總有一天你會得到你想要的。”薑沉魚凝視著他的臉,很真摯地說道,“相信我。”

薛采沒有回應她的這句話。

薑沉魚抬起頭,看著夜空中的明月,緩緩道:“就在幾個時辰前,我還在跟你抱怨,抱怨命運對我苛刻,我好生委屈,覺得不公平。但是你說得對,我之所以委屈,不平,是因為我貪心。我想要一些東西,但我不肯付出相應的代價。所以我撒嬌,我逃避,我總是連累身邊的人。如果當初不是為了救我,師走不會殘廢;如果我肯幹脆一點,曦禾就不用用自己當陪葬去達成目的;如果我能忍受痛苦,就應該早一點讓曦禾走……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為我沒有做好,我不肯付出我自己。但是,就在剛才,就在姐姐難產,江太醫問我要孩子還是姐姐的那一刻,我悟了……”

她的目光一下子灼熱了起來,轉過頭望著薛采,眼睛亮晶晶。

“小采,我悟了!父親對我說新野於我,是多麽多麽重要,可以讓我之後的道路,都走得非常平坦。但是,我為什麽就一定要平坦呢?如果遇到問題,就勇敢地去麵對,想方設法處理掉;如果害怕皇上駕崩,那就遍尋奇方,不讓他死掉;如果害怕朝臣為難,就做到讓他們無法挑剔……誰的人生會一帆風順?不都是一步一步刻苦地、努力地走過來的嗎?反正不會比現在更壞,所以,要期待明天更好--我,明白了。”

薛采凝鬱的臉上,也終於綻出了些許柔和的表情,他揚了揚唇角,似乎想笑,但目光依舊深沉。

薑沉魚便先他一步笑了笑,低聲道:“所以,你也不用擔心新野的出世會對我造成什麽不好的影響,如果你擔心有臣子會拿他做文章來威脅到我的地位的話,那麽就把那些朝臣找出來,鏟除掉;如果你擔心新野得知父王的真相會恨我,那麽,就自小引導他……不管你擔心的是什麽,麵對之,挑戰之,粉碎之--事在人為。”

薛采終於笑了,目光閃動著,唇紅齒白、劍眉星目的五官顯得說不出的好看。

薑沉魚看得呆了一下,輕歎道:“你這樣的孩子,長大後,不知道該讓多少女孩傷心呢……”

薛采剛起的笑意瞬間就沉了,瞪了她一眼:“那也跟你沒關係。”

“我操心呀。”

“你先替自己操操心吧。”

“我有什麽好操心的。我都嫁人了的。”

“當一輩子活寡婦有什麽好值得驕傲的。”

“雖然這是事實,但你這樣直白地說出來,會讓我忽然間又覺得自己的人生很不幸哪……”

“你本來就不幸!”

“可我今天很幸運啊,老天聽見了我的請求,救了我的姐姐,也救了我的小侄子……”

“你快煩死了!”

“本宮不跟小孩一般見識……”

“哼。”

“哼……”

圖璧五年五月初十,薑貴人誕下麟兒,後大喜,親賜名新野,冊封太子。大赦天下,舉國同慶。

這世上有個詞,叫“天道人事”。

天道人事不可違背,意謂大勢所趨。

以往看見,也不過是當尋常的一個成語記了,理解了,便丟諸腦後。世上的成語很多很多,但人的一生中真能親自經曆的,其實很少很少。

可當薑沉魚看到那封署名為“薑仲”的請辭書時,腦海裏第一個反應起來的詞就是--天道人事。

繼畫月最終順利誕下了新野,母子平安之後,又一樁困擾她許久的難事自動在她麵前解開,不複存在。

但比起畫月來,事實上,薑仲才是她的心結。因為,對於薑畫月,薑沉魚有的隻是憐憫和珍惜,無論畫月怎麽嫉妒她怨恨她,那都是畫月單方麵的感情,薑仲則不同。對這位養她生她栽培她在她身上傾注了無數心血也寄托了很大希望的父親,薑沉魚的感情非常複雜。

一方麵,她厭惡他的人格,正所謂道不同不相為謀,她薑沉魚既然不肯盲從,就注定他們不是同路人。

但另一方麵,骨血至親,畢竟不是說決裂就決裂,說分道揚鑣就可以分道揚鑣的。

因此,如何處置自己的父親,就成了她最頭疼的一件事情。雖然她也說過一切秉公辦理,但真要實際操作起來,卻十分艱難,更何況有些事情不是發生了就可以徹底過去的--比如說,杜鵑。

回城事畢後,雖然薑仲尋了個機會將衛玉衡招回帝都,且杜鵑也跟著他一起回來了,但薑仲終究沒有認這個女兒,杜鵑的身份還是得不到承認。原本薑沉魚還為這個煩惱了一陣子,但當她去衛府看望杜鵑時,卻發現身為當事人的杜鵑自己反而想得很開,理由是--

“這麽痛苦的事情,多一個人知道就多一個人跟著遭罪。我已經很不幸了,但我起碼可以讓始終被蒙在鼓裏、毫無過錯的母親,避開這種不幸。所以,我不會認祖歸宗的,我也不屑認祖歸宗。”

“那麽,你以後怎麽辦呢?難道就一直這樣下去嗎?”

杜鵑將一雙毫無光彩的眸子對準她,最後輕輕一笑:“我不會停止報仇的。我就在這裏,哪兒也不去,然後,尋找每個可能的時機,扳倒薑仲。就算報不了仇,我也要惡心著他,讓他愧疚,讓他頭疼,讓他時時刻刻記著--他曾經做過多麽卑劣的事情。”

那就是杜鵑的選擇。

薑沉魚覺得她其實沒有說真話,但是再問也問不出個所以然來,就隻能放棄。也許,比起自己,杜鵑對父親的感情更加複雜吧。

如今,薑沉魚在燈下,捧著這本折子,看了很久很久,最後抬起頭,命令道:“宣右相。”

羅橫立刻出去宣旨:“皇後宣右相覲見。”

片刻後,薑仲緩步走進書房:“老臣參見皇後,千歲千歲千千歲。”

“丞相可否明說一下辭官的原因?”薑沉魚將折子遞還給他。

薑仲卻沒有伸手接,依舊弓著身子道:“一切都如書中所言。”

“丞相正值壯年,正是為國效力的大好時候,怎就厭倦了紛爭,要求歸隱呢?”

薑仲抬起頭,注視著她,片刻後,輕輕地笑了:“皇後在懷疑老臣?皇後覺得老臣是在以退為進?或者另有圖謀?”

薑沉魚沒有說話,隻是目光,變得越發深邃了。

薑仲收了笑,臉上露出落寞的表情,長長一歎:“皇後,能否屏退一下旁人?”

薑沉魚沉吟了一下,命令道:“我與右相有話要說,你們全都退下吧。”

宮人應聲退下。偌大的書房,瞬間變得冷冷清清。宮燈的光,也不像平日裏那麽明亮,一眼望去,隻覺哪裏都是陰影幽幽。

而在重重陰影裏,薑仲高瘦的身軀看上去竟有些佝僂,再細看,鬢角也有了些許銀絲。

父親老了……

薑沉魚忽然發現,就在她與他冷眼相對的這段時間裏,父親在迅速蒼老,才不過一年時間,就仿佛老了十歲。

“沉魚……”在她沉默的打量中,薑仲緩緩道,“你母親她……快不行了。”

“什麽?”薑沉魚震驚地一下子站了起來。

“你先別急,坐下,聽我慢慢說。”

薑沉魚又慢慢地坐回去,一隻手忍不住去捂胸,感應到自己的心髒,在不受控製地狂跳。

“你母親的身體一向不算太好。從去年開始,就經常覺得頭疼,但休息一會兒就好,因此沒太放在心上。但到了上個月,她頭疼再次發作,並陷入了昏迷,我請京城的名醫為她診治,都說她的頭風病已經很嚴重,需先飲麻沸湯,再以利斧切開頭顱取出風涎才能治愈。但此方風險極大,稍有差池立死。所以,你母親怎麽也不肯醫治。”

“這麽重要的事情你為什麽現在才說?”薑沉魚再次站了起來。

薑仲笑笑,笑容裏有苦澀,有尷尬,有感慨,還有包容:“你掌權伊始,根基不穩,日理萬機,你母親怕你分心,所以,不肯讓我告訴你。”

又是……自己的錯麽?

這段時間,她有太多的事情,太多的決策,太多的行動……但,那麽多事情,那麽多決策,那麽多行動,卻沒有一樣,是跟母親有關的。

也就是說,她顧了自己顧了姐姐顧了心上人甚至顧了天下,卻獨獨疏忽了自己的母親。

天啊……天啊……天啊……

這個打擊著實不小,令得薑沉魚的身子一下子抖了起來,不得不按住書案,才能支撐自己勉強站立。

薑仲眼中依稀有淚光閃爍,低聲道:“沉魚,你父我的確不是好人,一生沉迷權勢,為了整個家族的利益連自己的親生女兒都可以犧牲,但是……我真的……摯愛你的母親。權勢可以說,比我的一切都要重要;但你母親……卻是我的生命本身。你能理解嗎?”

薑沉魚拚命點頭。的確,父親一生做錯了太多太多事情,但唯獨對母親,卻是專一深情。

“所以……我們都做錯了,不是嗎?若早知你母親大限將至,最多隻能再活三年,我之前訓練什麽死士鏟除什麽異己玩弄什麽權術爭奪什麽利益?花大把大把的時間在那些無用的事情之上,而沒有好好地在家多陪陪她,還與自己的女兒慪氣,弄得你母親夾在你我之間左右為難,平添許多白頭發……”

薑沉魚的眼淚一下子流了下來,羞愧地捂住自己的臉。

“所以,我決定放下一切,剩餘三年都陪在你母親身邊。她生平最引以為憾的事情就是礙於身份的緣故始終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沒能遊遍天下名山,嚐盡天下美食。我決定在未來的三年裏,把她這個遺憾一一補上。”

薑沉魚顫聲道:“父親……你要出門?”

“嗯。”

“你……要帶母親一起走?一走就是三年?”薑沉魚急了,“父親你把母親帶走了,那我、我怎麽辦?”

“我們會偶爾回來看你們的。”

“可是……”

薑仲打斷她:“沉魚,你……不是小孩子了。”

薑沉魚一震。

薑仲凝望著她,聲音溫柔而哀傷:“你身上,穿的是皇後的鳳袍;你桌上,擱的是圖璧的玉璽……你,不是小孩子了。”

“所以,我就沒有陪在母親身邊的權力了麽?”薑沉魚流著眼淚問。

“沉魚,讓你母親開心點吧。她,已經守了你十五年了,不是麽?”

薑沉魚的心沉了下去。伴隨著深深哀痛一起來至心頭的,是熟悉的厭惡--對自己的厭惡--她……又開始自私了……

永遠隻先考慮自己的感受,所以,當父親說要帶母親外出遊玩時,第一反應就是不行,那樣自己豈非就見不到母親了?卻沒有站在母親的立場想一想:她盼望能出去玩,可是盼了整整一輩子啊……

連父親,那個對權勢在乎到可以犧牲自己女兒、無視骨肉幸福的父親,都肯為了母親而放下苦心經營了一輩子的權力,難道自己,號稱最乖巧最孝順最讓母親放心從來沒惹她生過一次氣的自己,還不如父親麽?

薑沉魚咬住下唇,看著麵前一丈遠的父親,什麽話也沒有說,隻是拿起書案上的玉璽,緩緩地、沉重地蓋在了奏折之上。

塵埃落定。

王印鮮紅如斯。

圖璧六年秋,右相告老,請辭還鄉。後泣允之。

越日,新相誕生,是謂冰璃公子--薛采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