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依仗
五萬鬼兵伏誅之際,另一隊潛入大燕的吐蕃士兵正在做晚課……不是僧侶,不過他們也有自己的修持和功課。因為有了信仰,所以他們遠比普通士兵來得強大,訓練時刻苦努力、行動時紀律嚴明、作戰時悍不畏死。
來自聖城仁喀的八萬‘精’銳,大活佛的心腹人馬。這支部隊有一個異常響亮的獨立番號:佛光。
所到之處佛光普照,他們代表著大活佛的威嚴。
雖然和國師見麵時,大活佛盛氣淩人、處處顯出輕蔑,但是在大活佛心裏,從來不曾小覷燕國師半分,所以他把麾下真正的‘精’銳借給了燕頂。
既是為了能助國師成事,也是對燕國師的監視,大活佛篤定的很,哪怕燕國師給了這八萬人全都加封王侯、哪怕全無保留把整座大燕都分給他們,隻要自己一份雀書法旨傳到,佛光仍會立刻擒下燕頂,帶回吐蕃‘交’由柴措答塔發落。
聞名天下、被大活佛視為依仗的‘佛光’,普通的燕卒是萬萬和他們對抗不來的,平原相衝的話,除非三倍於敵,否則斷無勝理。放眼大燕能與之抗衡的或許隻有傳說中的‘錦繡郎’,那是燕國最‘精’銳的部隊,具體駐紮於何處無人知曉……
佛光駐紮一片荒野中,地方是早就和國師約定好的,此間是無人區,不虞會有燕兵探馬出現,燕頂安排他們藏在這裏自有道理。不過行軍打仗的事情,也不光是燕頂一個人說了算的,佛光主將早在出關之前就曾派遣心腹‘精’銳來查探過,確定附近無燕軍、無山崖、無包圍埋伏等等一切可能存在的威脅後,才安心帶兵過來安營紮寨。
半個時辰後功課結束,佛光將士入帳休息。主將卻並未卸甲,不知為什麽,這兩天裏他總覺得心驚‘肉’跳,好像要有什麽大事發生,是以他要再巡查一遍崗哨才去休息。
率領著親軍才剛查過內崗,正準備轉身去‘抽’查外崗時,忽然從東南方向遠處一串怪響,聲音算不得如何響亮,但卻無比窒悶,聞聽之下讓人‘胸’口都不禁一窒,就連大地也隨著這陣怪響微微顫了幾顫。
很快怪響落盡,再無聲息了,將軍凝神遠眺,可暮‘色’沉沉、又是極遠處的悶響,憑借人眼又能看到什麽?
深夜中突顯異響,將軍不敢怠慢,立刻傳令派遣探馬趕往東南方查探,還不等探馬出營,怪響又複傳來,同樣的方向、同樣的沉悶,卻不一樣的動靜,轟轟的聲音,距離尚遠但明明白白地能聽出其聲勢浩大,很像大群騎兵急行衝鋒而來。
不等主將傳令,佛光將士就走出了營帳,神情中不存絲毫慌‘亂’,身上衣甲整齊軍械在握,也不知道他們是如何能在須臾中穿戴整齊的,或許身處敵境時都結衣而眠吧。
騎兵上馬弓兵備箭,快卻不‘亂’,八萬佛光在行動中甚至並沒發出太多聲響,士兵尚且如此,何況軍中將領?將軍目光沉著,口中一條條軍令傳出,片刻後探馬四處,有的趕赴前方查探敵情,有的遊散四方警戒本應,還有最重要的三個小隊,分三個方向絕塵而去.在敵國境內紮營,以佛光的素質,早都探好遇敵時撤退的道路,他們選出了三條退路,三個小隊就是分別去探退路是否通暢。
與此同時營內重兵,按事先部署好的應急之法排列戰陣。真正的血煉雄師,哪怕敵人是來自幽冥的‘陰’兵、是來自洪荒的妖獸,他們不會動容……可惜,根本沒有敵人,隻有水,滔天洪水。
前麵派出去的探馬發現了洪水,但不能他們掉頭再逃回去通報就被轟湧濁‘浪’一口吞沒。
距離大營東南方十裏外有一道水脈,名曰‘臧江’,這是佛光早就探明的事情,但又有誰會去在意呢?臧江的水勢不算小,可是莫忘了,現在是到初冬季節,內陸江河都進入了枯水期,不可能有洪水暴發的,連漫過江堤都是不可能的事情,更毋論衝到十裏外的營地中來……
佛光入駐燕境,事先的確做過仔細勘察,但這番功夫都用在了‘軍情’上,吐蕃人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早在幾年前大燕就以‘治水’之名,對臧江上遊相鄰的四條水脈進行‘修理’,壘壩蓄水、改河道阻鐵閘……所做一切隻有一個目的:當鐵閘開啟,上遊四條江河之水會同時湧入臧江。
臧江也修建了堤壩,唯獨正對敵營的那一段堤壩隻是個擺設,當江水暴漲,這裏最先被突破,轉眼變成泄洪的口子。
十裏算什麽?大水到時,方圓百多裏都會在一夜間化為澤國。
……
十天限期最後一夜,無論叛軍還是‘精’銳,進入大燕的吐蕃的番兵均告湮滅。
博結此刻全不知情,正在他的金頂大殿上抱著一本古老經卷,興致勃勃地翻閱著,烏達跪在他身邊好一陣子了,匍匐在地始終不敢出聲,此刻終於忍耐不住了,烏達小心翼翼地開口:“可能、可能十天裏抓不到那個後生。”
大活佛‘哦’了一聲,翻過一頁,沒太多表示。
既然已經開口,烏達也不再猶豫,輕聲問道:“請示師尊,如果十天過去的話……還要不要繼續抓他?”
“抓。”大活佛語氣平平。
烏達得了法旨,畢恭畢敬地磕了三個頭,又低聲奉上一段吉祥咒,弓著身子緩緩告退,一路退到大殿‘門’口轉回身正要開‘門’,不料手還沒碰到‘門’環,輕輕一聲‘門’軸響動下,金殿大‘門’被打開了一線。
一個人從外麵推開了大‘門’…...白‘色’長袍籠罩全身,森冷鐵麵遮住臉孔,目光殷紅如血。
燕國師。
烏達大吃一驚,但根本不容他出聲,國師就單臂伸出,牢牢抓住他的肩膀,向前用力一揮。
百多斤的大活人,在燕頂手中仿佛還不如一隻‘雞’蛋來得更沉重、更難掌控,呼呼風聲鳴嘯,烏達被當做一件巨大的暗器,直直向著大活佛砸了過去!
暗器去勢如電,但剛飛到半途,兩道人影悄然閃出、攔下……神殿武士。
燕頂的身手聲勢何其驚人?而在這金殿內大活佛又豈容褻瀆,可最麻煩的是烏達也是身份尊貴之人,金殿武士不能直接一刀砍翻,唯一的辦法就是盡量去接,衝上前的兩個武士幾乎能夠遇見,‘接’這一下,自己會被撞得骨折筋斷,怕是不存生機了。即便必死無疑,他們仍要舍身護駕,金殿武士活一生,就是為了替佛主擋這一擊!
出乎意料的,看似來勢洶洶的‘暗器’,其間卻並未裹蘊太多力量,兩個武士輕輕巧巧就接下了烏達。
兩名金殿武士對望了一眼,目光中盡是驚奇,很不明白事情怎麽會如此簡單,但下一刻,就在他們剛剛把烏達放下的時候,兩個人同時臉‘色’一變,旋即七竅湧血,直‘挺’‘挺’摔倒在地,身體連‘抽’動的機會都沒有便毒發身亡。
僅在一擲之間,烏達就被國師變成了碰之立斃的可怕毒物,但烏達自己卻一點事也沒有,目光驚慌站在原地,愣愣看著身旁兩具屍體,一時間還沒能回過神來。
神殿突顯強敵,繼兩名武士之後,五十神殿衛士自黑暗中閃身而出,半數集結於大活佛身旁,另一半則圍住了國師。
大活佛隻看了燕頂一眼,隨即目光轉動烏達,抬手向其烏達,喝令神殿武士:“誅殺!”
烏達本來還有些驚魂未定,忽然見到師尊要殺自己,不等武士們衝上前他自己就一屁股坐倒在地,失聲道:“師尊明鑒,不是我下毒啊。”
兩個武士被毒殺,大活佛分不清到底是誰下的手,他也根本沒去想這件事,眼前的狀況要比著兩個神殿護衛的慘死更嚴重萬倍。
柴措答塔戒備森嚴,外人絕難踏入半步,可本應離開聖城十天的燕國師,不僅大搖大擺地走了進來,還一路登上七層金頂、推開了大‘門’、進入了神殿。若沒有內應,他怎麽可能做得到?
放眼整座吐蕃,能放他進入神殿的充其量不過三個人,一個人是大活佛自己,一個是聖宮總管基恰堪布,一個就是心腹弟子烏達……當然不會是自己,基恰堪布早就死了。
烏達拚命磕頭,臉上涕淚橫流,博結完全不為所動,
為了保全‘性’命,烏達嘶聲哭叫,用出所有的力氣去做最後的辯解,不過他做的事情完全徒勞,法旨言出即行,幾名武士飄身上前,手中利刃揮斬毫不留情,可就在刀鋒堪堪刺入烏達僧袍的瞬間,他的哭聲忽然變成了一陣輕笑,匍匐在地的身體詭異一翻,看似全不可能的發力角度,讓他輕輕鬆鬆地鑽出武士們的包圍。
就在烏達神‘色’忽轉、逃脫厄運的同時,神殿大‘門’處的燕頂也倏然而動!
踩踏殺陣、把他死死圍住的二十餘名神殿武士,甚至都沒能看清他的動作,有的隻覺額頭一癢、有的隻覺心頭微涼、有的則是鼻下突兀嗅到一抹微甜,但下一刻所有人的感覺又歸複一致:身體僵硬了,意識轉眼‘抽’離。
屍身倒地,刀劍砸在青磚上,脆響四濺。
就在不久前,十一個人的神殿護衛圍捕便讓國師傷到兩根手指,如今人數多了一倍、更完善、更凶險的殺陣卻擋不住他揮手一擊!
博結不做聲,神情不變,唯獨眸子猛地收縮了下。
燕頂單手負後,目光溫和,從眼神中不難看出,鐵麵下那張腐爛臉孔應該在微笑,烏達有生以來第一次在神殿上‘挺’直了身體,笑嗬嗬地一路小跑,站到了燕頂身後。
“上次領教過大活佛的神殿殺陣後,一個多月的功夫裏我一直在琢磨破陣的法子,”心情開朗,就連腹語都沉悶不再。
身後的烏達接口:“弟子無能,始終沒能找出陣圖,累得師父親自出手。”
“幸虧你沒找到,要不什麽都讓你做了,師父一點忙沒幫上,也顯得太無能了。”破天荒的,燕頂竟然和烏達開起了玩笑,跟著他又把目光投向大活佛,繼續之前的話題:“你的神殿殺陣雖然犀利,但也有些小小破綻,被我找了出來。”
燕頂說的輕鬆,但其中‘花’費的心血也隻有他自己才清楚,密宗傳承無數年頭、被藏到七層金頂做禁衛之用的殺陣何其周密,豈是經曆過一次就能輕易找到破綻的?所幸的,燕頂於武學一道天賦驚人,且師承‘門’派‘精’通無數雜學,其中也包括殺陣,燕頂力也曾著力‘精’研過此項,這才成功解開敵陣。
上次十一個人的殺陣,和這次二十餘人的包圍並沒什麽本質區別,用的仍是一套合擊戰法。陣法的破綻被燕頂找到,想要破除也就再容易不過。沒了陣法庇護,論及個體實力,神殿護衛和武功天下第一、毒術天下第一的燕頂相比,差出了整整一座天地,死得一點不冤。
燕頂的可怕之處任誰都明白,他想殺人時,何異於行走於陽世的閻羅?但博結還算鎮靜,他心裏算計都很清楚,手上還有四重依仗、一個‘不會’……
一是護佑大殿的武士。並非身前這二十多人,神殿中還隱藏著三十個人,‘精’通隱蔽、狙殺,他們才是這座大殿真正的屏障,甚至連大活佛自己,也僅僅是知道他們在,卻不知道他們藏於何處。
二、三兩重依仗都在大活佛的寶座上,椅墊的穗子中藏著一根紅線,由西域血蠶絲編製而成,最是堅韌結實,直連宮外密室警鈴,這邊一抻紅線那麵就會警鈴晃動,繼而警鍾響徹四方,柴措答塔宮內駐軍會立刻趕來救駕。另一道機關在椅子扳手上,伸手反扳三道機關相應:寶座四周升起‘精’鋼護板、攻城大錘一時間也休將之毀去;寶座倒翻入密道,直通山下,供活佛逃命;神殿頂上安置的七百七十七柄三連勁弩齊‘射’,把殿上所有敵人都戳成刺蝟。
三重不怕內‘奸’的依仗,都是隻有大活佛自己知道的秘密。
最後一重依仗,就是大活佛自己了,和漢人皇帝手無縛‘雞’之力不同,大活佛身負上乘武功,他若拚命,天下也沒幾個人能殺得了他!
至於那個‘不會’,燕頂雖然來之不善,但大活佛仍是覺得,對方不會殺了自己,這麽做對大家都沒有好處……
說過了殺陣,燕頂暫時不再理會博結,轉頭望向烏達:“幫我守一會‘門’口。”
烏達的回答簡單:“放心。”
國師嗓音嘶啞,發出哈哈一笑,點頭道:“阿一、阿二、阿泰他們死後,這世上能讓我真正放心的人不多了,但你算一個。”話音落處,燕頂消失不見,換而金殿之中、一道白‘色’人影快過疾風、猛如蛟龍遊弋而起!燕頂發動身法,遊走於大殿之內,所過之處必有一蓬鮮血潑散,一聲慘呼落地。
藏於暗中的三十護衛,正被他一一狙殺。
早就與這大殿融為一體、變成環境的一部分,又怎麽可能被國師探明?博結心頭一沉,但腦筋不‘亂’,沉聲傳令身邊護衛:“衝出去!”
金殿常常會有秘議,內部隔音了得,裏麵的人就算把肺葉喊出來,外麵也未必能聽到,而且敵人能上來,就說明附近不會有人,這是最最簡單的安排,根本都不用博結去猜,可大活佛仍是這座山、這個城乃至這個國家的主人,敵人隻是鑽了空子進來,隻要他的人能衝出去,當即就能喚起大隊軍馬。
國師遊走大殿擊殺暗衛,二十餘名武士不理國師,瘋狂衝鋒想要打出‘門’口……一盞茶的功夫過後塵埃落地。
燕頂獨立於大殿中央,三十暗衛無一幸免,慘死當堂;烏達跌坐在‘門’口,麵‘色’蒼白如紙、口中鮮血不斷湧出,身體卻仍死死依住金殿大‘門’,在他身前,二十餘名護衛橫屍在地;大活佛仍坐在他的寶座中,麵‘色’鐵青。
不過一盞茶的功夫,他就丟了三重依仗……殿中護衛盡數喪命;他拉動紅繩,手上卻猛地一輕,紅線被人提前割斷了;他掀動寶座扶手,而且不止一次,他自己都數不清連扳了多少下,機關始終不曾發動。
其實在發覺紅線斷開的時候,大活佛就想到扶手機關多半也遭破壞,隻是他還有些不甘心吧。
烏達遙遙望著大活佛,費力地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子,跟著對博結‘露’出了個難看的笑容,想說什麽卻無論如何也沒力氣出聲,隻剩粗重喘息。
隻是他的意思再明白不過了,椅子上的機關,是他破壞的。
燕頂殺人也不去理會大活佛,閃身來到烏達身前,伸手捉起他的腕子問脈,隨即取出一粒‘藥’丸塞進他嘴巴,又取出長針在他‘胸’口膻中四周深深淺淺地刺了幾下,烏達哇地噴出一口黑紫淤血,整個人的氣‘色’卻明顯好轉過來。
“傷得不輕,不過沒什麽大事,但以後盡量少挨雨淋,也別洗冷水澡,另外,”說著,燕頂笑了起來:“多近‘女’‘色’,對你傷後調養也有好處,但是那個時候你盡量少動,讓她們去忙活就好了。”
待烏達點頭後,燕頂又讚了句:“你很好。”
烏達如實回應:“還是靠師父的手段才能過關的。”
國師殺金殿衛士不在話下,烏達卻沒有那麽大的本領,不過燕頂之前在他身上布下了劇毒,誰一碰他就立刻魂回西天,讓他在戰鬥裏大大占了便宜,這才擋下了對方的猛攻。
在和燕頂說話時,烏達全無對大活佛時那種五體投地的尊敬、虔誠,但他認真……很認真的去聽燕頂的每一句話,然後很認真地去回答。
沒了虔誠,但多出一份認真。
仍高高在上的大活佛一如既往,還是那麽小氣,似乎等得不耐煩,遙遙對燕頂道:“有空的話,聊幾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