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五七章 守土

泥爐上的水開了,黑乎乎的汁液沸騰起來,不知名的樹葉隨著水泡翻滾,咕嘟咕嘟的輕響裏,一股酸澀的怪味彌漫在屋子裏。

比著熬魚腥草還要更難聞的味道,來自回鶻特產的茶葉,羅布茶。

不僅聞起來不舒服,喝到口中更人難以接受,酸中帶苦不算,還帶著一股濃濃的鹹味。沒辦法,鹽堿地裏長出的野草茶,能有這樣的味道就不錯了。何況在高原上燒水看上去沸騰的厲害,實際卻永遠沒辦法達到沏茶需要的溫度,本來就難喝的羅布茶葉,再配上溫溫吞吞的水,口感自然也就更差了。

不過謝木謝爾就喜歡喝家鄉的茶。

帶兵打仗總會遇到些艱苦情況,他可以不喝酒、可以把肉脯讓給兒郎們自己隻吃幹糧,但絕不能沒有羅布茶。所以每次遠征,貼身親衛都會為他帶上滿滿分量的野茶葉。

回鶻兒的名字古裏古怪,什麽古力阿古力、買買提、麥迪江的,在漢人聽來都很別扭、甚至有些可笑,其實隻是語言和文化的差異罷了,每一個回鶻人的名字,都有著自己的解釋,比如天上的星、比如伊犁的花等等。而此外,也有些回鶻名字除了字麵上的解釋,還另外還有一重特殊含義,比如:謝木謝爾。

傳說中的寶刀。誕生於烈烈聖火、殺滅了四方惡魔,帶給大漠安寧與祥和的寶刀。

不是隨便哪個回鶻人都能以這柄傳說中的寶刀為名,除非他的家族前輩有過輝煌的戰功。謝木謝爾就是如此,出身於大漠豪族,家族代代都出現過出色的將領,統領雄兵為大可汗忠心效命、平定四方……

謝木謝爾也沒有愧對自己的名字。良好的傳承、刻苦的訓練以及身體中流淌著的先祖熱血,讓他漸漸成長為大漠上最勇敢的武士、成為大可汗麾下最出色的將軍。

領兵攻破天關、一路打通高原北境、最終奪下吐蕃首都仁喀樹川的威猛戰士。回鶻南征大軍統帥,謝木謝爾。

羅布茶煮好了。

謝木謝爾將其捧在手中,抿著家鄉的味道,嘴裏輕輕呼出一口長氣,心中卻在反複琢磨著三個字:一年半。

又有誰能想得到,隻是十八個月,卻真真正正顛覆了中土世界百多年的和平與安寧。

原來天下也如人命一般。前一刻看上去還健健康康精神百倍,下一刻或許就重疾爆發一病不起了。

脆弱。

什麽天下,什麽人命,都不比戈壁上低矮的野草更強大。

這段時間裏。發生太多事情了。回鶻與沙民大破犬戎西關;大燕重創狼王於草原南疆;柴措答塔派去討伐鳳凰城的雄兵還未打通南理西疆便全軍覆沒;回鶻先破吐蕃天關。又**攻占仁喀,掌握主動陷遠道而來、打算占便宜的燕人大軍於被動中;燕人滅掉南理,忽遭生番反噬,還有……燕皇帝景泰的瘋子做法!

自從攻克仁喀,謝木謝爾的大軍就占盡了上風。

雖然高原上還有不少藩主。在他們手中掌握著或多或少的武力,但已經變成一盤散沙不足為慮,至於來自大燕的遠征軍就更加狼狽了,為了自保不僅舍去前鋒拖住回鶻人,還被迫去和附近藩主搶地盤。這樣好的局麵謝木謝爾當然不會放過,大軍頻頻出動,努力保持打擊,壓得燕人緩不過氣來,同時回鶻人努力尋找機會逼迫燕人拉出隊伍來決戰。

不過燕軍的元帥周景也不同凡響。對自家陷落的小股隊伍甚至不聞不問,始終保存著主力,不和回鶻人做正麵接觸……直到此刻,燕人援軍抵達。

優劣之勢轉眼逆轉。

不知不覺裏,滿滿一碗羅布茶被喝得隻剩碗底,謝木謝爾一仰頭。連殘汁待茶葉一股腦倒進嘴巴裏,咀嚼著滿嘴苦澀,他放下金碗,抬眼望向屋中分列兩旁的眾將:“有什麽想法,說來聽。”

回鶻人禮法簡單,說話就是說話,不隱瞞、不措辭、也沒有下屬對上級那些虛禮,左列首將直接開口:“不要打,我們跑,現在還來得及,第一路燕人軍一直被我們打壓、第二路燕人軍剛剛才到立足未穩,想要咬我們的屁股不是件容易事。”

不等謝木謝爾開口,右列首將就搖頭反駁:“走不得。此間是高原。”

左首將眉頭大皺:“你說的啥意思?”

吐蕃話說得很流利,可右列首將的長相卻帶有明顯的漢人特征,不用問,他和阿夏一樣,是土生土長的回鶻兒沒錯,但家族中混有漢人血統。所以此人說話也比著普通回鶻兒要講究些:“我軍便如神鷹,前後兩路燕軍仿若黑雕,若在其他地方,我們遭遇這兩頭惡鳥,或可考慮暫作撤退以圖後算,憑它們現在的狀況想追我們很難。可是莫忘了,我們這頭神鷹現在不是翱翔在自己的天空,而是闖進了烏鴉的地盤。”

“附近的藩主,就是大大小小的烏鴉,以前不足為慮,它們沒了頭鳥,不敢和我們作對,更不敢來主動襲擊我們。但是如今,兩頭黑雕來了,烏鴉們也就開始躁動了,此刻它們應該還不敢做什麽,但所有的烏鴉都在拭目以待,等著我們爭鬥、也等著落井下石。”

“現在我們若走,不止黑雕會追,烏鴉們也會立刻群起而攻……我們不怕烏鴉,但烏鴉的的確確會拖慢我們撤退的速度,會被黑貂追上來。之前第一路燕軍陷入被動卻不撤軍,固然是我們準備充分、讓他們不敢回頭逃走,但其中也有烏鴉的原因在內。”

大軍到時,藩主不足為慮;大軍撤退時,藩主多半會跳出來找麻煩、占便宜了。

又是鷹又是雕又是烏鴉的,各種鳥仿佛從右首將的話裏飛了出來,繞著眾將眼前亂轉,還好道理比較簡單,大家暈則暈矣,不過總算還是能明白他的意思。

主張撤退的左首將還有話說,對方的意見明確,他又何嚐沒有自己的道理,燕人的援軍是北方兵,剛剛打過草原戰役,既是精兵且士氣正旺,何況燕人兩路雄兵加在一起,規模遠勝回鶻大軍,以現在的狀況真要擺出架勢開戰,回鶻人幾乎沒有勝算。

眼下盤踞在仁喀附近的回鶻遠征軍,差不多是大漠全境的五成兵力,國內剩下的兵力維持地方都吃力,幾乎沒有再增援的可能了。而他們真要是被燕軍剿滅了,回鶻也會根基動搖、距離亡國不遠了。

各有各的主張,回鶻兒的爭論很快就變成了罵罵咧咧的爭吵,直到謝木謝爾敲了敲桌子,眾人才收聲閉嘴,把目光投向主帥。

謝木謝爾慢條斯理:“我有兩個道理,你們聽一聽。一在國家大義,這座聖城、這附近的疆域,是我們大漠戰士用性命打下來的,既然打下來了,它就是回鶻人的地盤、是大可汗的疆土。”

說著,他伸手向著外麵一指,仁喀城中,他手指方向是回鶻人剛剛建立不久的聖火祭壇,其中熊熊火焰翻卷升騰日夜不息,這是回鶻人占地的象征之一,火焰到處便是他們的土地。

“軍人守土有責,將士護持聖火有責,”謝木謝爾表明了態度:“回鶻的地盤,誰想要誰就得死。大漠的聖火,誰想撲滅,我們就殺誰。”

“另外一個道理則在我個人,大可汗恩封我為征伐吐蕃的元帥,若隻是來打一打,形勢不好的時候就要撤走的話,我根本就不領這個元帥來當,哪怕大可汗殺我的頭;既然我做了元帥,也不外兩條路,要麽威風凱旋,要麽戰死疆場。”

說著,謝木謝爾望的目光從左首將和其他主張撤軍的將領臉上掃過:“明白了?”

左首將嘿嘿笑:“明不明白不打緊,你是元帥你說了算!我們跟著你,你眼前就兩條路,我們也沒有第三條路。”

元帥說什麽就是什麽,能坐在屋中的眾將都跟隨他多年了,無一不是生死相托、生死相隨,大元帥要找死大夥勸不住,那就跟著一起唄。倒是之前說不退兵的右首將,又把眉頭皺起來問謝木謝爾:“你這樣想不對,你以前也不是這樣……”

左首將煩他煩得不行,粗聲罵道:“剛才說不能退的是你,現在元帥說不退你又廢話,堂堂男子漢怎麽長了條娘們舌頭,出爾反爾的。”

右首將對他怒目而視:“我說不能撤是局勢所限,不是我不想撤!元帥是壓根不想撤,意思不一樣,這都不懂,腦子裏被駱駝拉過糞麽?”

左首將愣了愣,問:“你這是…罵我是駱駝?”

右首將也愣了:“你還真笨。”

謝木謝爾笑了起來,再次敲了敲桌子,打斷了兩位大將的爭吵:“廢話不要,說說怎麽打吧。”這次他沒在征詢眾將的意見,而是繼續道:“這幾個月我們想和燕人決戰始終都能沒到機會,從你們到兒郎怕是都挺憋屈的,亮陣,讓崽子們先衝上一場。”

左首將看上去是個莽漢,但是在戰事上絕對有些心思,聽到這裏稍一琢磨就明白了元帥的意思,哈的一聲大笑,連連道:“好、好、好!正應該如此!”

片刻,信雀從聖城中四散飛去;一個時辰後,嗚嗚的號角聲響徹天地,以聖城為中心,周遭回鶻各個大營、各支駐軍都聞號而動,大軍迅速集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