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小鎮,籠罩在一層淡淡的薄霧裏。

才下過雨,清晨的露水格外豐盈,小鎮的石板路像被水洗過一樣青黑發亮。

走在樹下,不時的有露珠墜落。

自從見到馬角那一天開始,白夜就沒有見馬角笑過,就算笑,那也是和哭一樣的僵硬。

馬角叔叔,您在想什麽呢,您總是這樣心事重重。

馬角說沒什麽咱們快點趕路吧。

白夜說為什麽要這麽急著趕路?

馬角說:“為什麽?難道你不急著回到白家溝村嗎,你不急著和你的親生父母團聚嗎?”

白夜一路走一路用腳跺著地,任露水沙沙灑在身上。白夜說我不知道,我有點想早日回到白家溝村,又有點害怕到白家溝村。我不知道在白家溝村裏等待著我的會是什麽。白夜說馬角叔叔,您很想早點回到白家溝村嗎?馬角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說:

“我也不知道。我和你一樣,十年了,十年來我做夢都在想著找到你,然後把你帶回白家溝,可是我真找到你了,真的快要回到白家溝了,我卻害怕了。就像這些年來,我做夢都在想著早日來到小鎮,小鎮上有等我的人,可是當我回到小鎮時,等我的人卻不在了。”

白夜說:“那我們不回白家溝了好嗎?我們就這樣在路上流浪。”白夜這樣說時,看見一隻黑貓從前麵的石板路上一閃而過。“貓。”白夜說。

“貓?”馬角問。

馬角並沒有對貓的突然出現進行深究。他在想著白夜的提議。白夜的提議讓馬角很是興奮了一陣,他甚至和白夜設想了,就這樣沒有目的流浪,走到哪裏算哪裏,就這樣一直走到老死。

馬角說:“反正我還會唱道情,你想學唱道情嗎?你別小看了這道情,我們那裏有一句話,叫手拿漁鼓走四方,你知道走江湖的裏什麽人的地位最高嗎?就是我們唱道情的。道情可是咱們老祖宗傳下來的寶呢。”馬角說,“就說這腔調吧,道情就有平腔、悲腔、鳳尾腔、雜花腔、魚尾腔、十枝梅、摘花調……”

白夜搖了搖頭,白夜對馬角背上背的那個竹筒不感興趣。

馬角也搖了搖頭。不再說他的道情漁鼓了。

但是白夜也為自己的提議興奮了起來,這樣他就不用害怕麵對回到白家溝村後的一切未知的事情了。可是,兩人的興奮,並沒有持續多久,馬角最終還是冷靜了下來:

“我在路上走了十年了,這十年是我最自由的十年,也是我最快樂的十年,進入白家溝,就像進入了一個不透氣的口袋,讓人窒息。可是沒辦法,這是我的使命,我必需要把你帶回白家溝。”馬角這樣說時,聲音飄忽不定。

黑貓從前麵的石板路上一閃而過,貓的藍幽幽的眼神像一個夢。

馬角說:“想不想聽故事,我講個故事給你提神吧。”

白夜說他不想聽,白夜說沒意思故事都是騙人的。

馬角說:“我不講騙人的故事,我給你講真實的故事,就是發生在白家溝裏的故事。”

“你不許騙人。”

“我騙你幹嘛呢?我在你的心中的形象就是一個愛騙人的人嗎。從前,”馬角說,“這樣講行吧,我也不會講故事,從小聽人講故事,都是以從前開始的。

……從前,楚州有個地方叫白家溝,白家溝九成是姓白的,很少有別的姓,外姓人在村裏的地位是很低下的,他們在村裏受到排擠,有的就逃出了白家溝,漸漸的,村裏的外姓越來越少了。白家溝的男人,不娶外麵的女人,白家溝的女人,不嫁外麵的男人,這樣,時間久了,白家溝裏的人大都沾親帶故,再時間久了,不僅沾親帶故,親戚輩份全都亂了,比如說,兩姐妹嫁給了兩兄弟,兄弟成了連襟,姐妹成了妯娌,這還是好的,如果是兩姐妹嫁給了兩叔侄,就更加的亂了輩份了,一開始,白家溝村裏是嚴禁這樣亂輩份的通婚的,一旦村裏青年男女做出了這樣**的事情來,村長就會召集全體村民開一個批鬥大會,然後將這對男女裝進豬籠沉在白河裏。村裏有一個男子,是酉時生的,就叫白酉。村裏人為了省事,都叫他酉,喊來喊去就喊成了有。我這裏就叫他有。有十六歲那年,喜歡上了一個叫葵花的女人,我這裏就把她叫著葵吧。葵和有差不多大小,可是按輩份來論,有要喊葵做姑姑。他們的戀愛,在白家溝村,是被禁止的,結果他們隻有偷偷摸摸的相好,可是紙是包不住火的,葵不小心就懷上了。葵很害怕,她知道,一旦她懷胎的事情敗露了,她和有的歸宿將是裝進豬籠沉入河底。葵沒敢把他懷孕的事告訴有,有是個粗心的孩子,也許說不上粗心,隻是那時他還小,才十六歲,很多事情還不懂,葵在他的麵前嘔酸水,他還以為葵是犯了胃病。葵用布將一日日大起來的肚子纏得緊緊的,可是還是被她的娘看出來了。娘當然是為了女兒好的,於是娘問葵,你肚子裏的孩子是誰的。葵一下子給娘跪下了,葵抱著娘的腿就哭了起來,葵說,娘,你救救我。娘也抱著女兒流淚,母女娘流了一氣兒淚,娘說,你告訴我,這孩子是誰的。葵一開始死活不肯說,可是娘說,孩子,你告訴娘,娘想辦法救你。葵這才說出了有的名字。說出有的名字後,娘也沒有了主意。娘讓葵裝病躲在家裏不出門,她左思右想想不出好的辦法,於是隻好把這事對葵的父親說了,希望他的男人給出個主意。當時,他的男人正受到上級的信任,有消息說他馬上就要接任村長之職了,這個重要的關頭,他是決不允許家裏出這樣的事情的,出了這樣的事情,女兒的性命難保,他的前程也毀了。葵的娘說,你給拿個主意啊。男人焦躁地在屋裏轉起了圈子,轉了一圈又一圈。葵的娘說,你就別轉了,轉得我的頭都暈了。男人順手給了葵的娘一耳光,說,豬,你知道什麽。葵的娘捂著臉,眼裏有了淚花。說,要不,咱們把兩個孩子送出白家溝,讓他們到外麵去自謀生路。男人罵一句,頭發長見識短,他們出去了怎麽活?再說了,好端端地,村裏少了兩個人,人家會怎麽想。再說了,能出得去嗎?男人畢竟是男人,經過一些大事情的。這樣一說,葵的娘也為難了。說,可是女兒的肚子一天天大起來了,總有一天會事情敗露的。男人說,給葵找個人嫁了。娘說,這行嗎?葵喜歡的是有,讓她嫁給別人她能同意嗎?男人說,不同意也得同意,從今天起,不要讓她再見到有了。娘找到了葵,把父親的決定對葵說了,葵當時就呆了,也沒有哭,就那麽呆呆地坐著,也不吃了,也不喝了。任娘怎麽勸她,她都一動不動,像一截木頭。娘沒有辦法了,為了救女兒,她瞞著男人,偷偷把這事通知了有。有來看葵了。娘把他們倆關在屋裏,娘在外麵給他們放哨,裏麵傳來了哭聲,哭了很久之後,裏麵又傳來了笑聲。娘這才放心了。有走了之後,葵就答應嫁人了。葵的轉變之快娘很是擔心,她總覺得事情沒這麽簡單。然而葵的娘是一個平常的女人,她並沒有預測到後來的結果。有走後沒幾天,葵就趁著她娘放鬆警惕時,在夜晚偷偷的跑了出去,她本來是約好了要和有一起離開白家溝村,去外麵去流浪的。可是葵到了她們約好的地方之後,左等右等沒有等到有,卻等到了村裏的巡村隊,葵被抓到了村部。葵的身上帶著行李包袱,一看就是要潛逃的。很快,村長就連夜突審了葵,葵死活也不開口。可是村長還是精明的發現了葵的肚子有問題,於是他們抓住了葵的肚子大做文章,要葵說出肚子裏的孩子是誰的。審了一夜,那一夜啊,長如一年,葵沒有招供。第二天,村長召開了公審大會,和全村村民公審葵。其實村長是想借這個機會將葵的父親一棍子打死,再踏上兩腳,這是對葵的父親致命的一擊。葵的父親被推到了台前,村長說,還是你來問吧,作為白家溝村未來的村長人選,我們相信你一定會秉執公心,處理這件事的。葵的父親沒有辦法,也不是沒有辦法,可是葵的父親認為他沒有別的辦法了,於是擔任了主審官。葵的父親說,葵,我的兒,你就實話實說了吧,你肚子裏的孩子是誰的。這時,有就在人群裏,有昨天晚上本來是約好了和葵一起私奔的,可是事到臨頭有又沒了勇氣,在家裏左右徘徊了足兩個小時,等他決定去赴約時,葵已被抓了起來。現在有很緊張,他當然害怕葵說出他的名字,說出他的名字,就意味著他將是死路一條。葵是個有情有義的女子,她沒有說出有的名字,她隻是對她的父親說,爹,女兒讓您失望了,您就下令處死我吧。葵這樣說了,葵的父親說,葵兒,不是為父的心狠,實在是你違反了村規。葵的父親喊了一聲,豬籠侍候。於是很快就有人準備了豬籠,將葵裝了進去。這時,有人喊了一聲,慢。村裏人的眼光都像電一樣射向了那人。那人說,葵懷的是我的孩子。說這話的人,是村裏的一個最窮人家的小子,這窮小子的父親,曾經是村子裏的端公。端公是什麽你大概不懂,這樣說吧,也就是巫師,村裏出現了什麽人力無法解釋的事情,往往就會求助於巫師。比如村裏誰家的豬不見了,四處也找不著,就拿上幾個雞蛋,去求巫師,這叫掐時。巫師點一炷香,盤腿坐在草蒲團上,眼似閉非閉,一炷香燒得差不多時,巫師會說,不用找了,過兩天會回來的,主人就不找了,過了兩天,豬就真的回來了。巫師有時也會提示一兩個詞,比如樹林、蘆葦。有時會說出一個方位,東方、或者西方。有時巫師也一句話都不說,主人就不再找了。走的時候,雞蛋就留了下來。巫師後來被槍斃了。為什麽?孩子,你聽我慢慢說,當時是六月,正是江水暴漲的時候,村裏的人都忙著在堤岸上搶險,可是巫師卻忙著將自己家裏的東西往高處搬。村長命人來抓他上堤,他說,沒用的,搶險也搶不過來的,這堤今天晚上是一定會倒的。村長說,何以見得,巫師說,我夢見了一群老鼠在逃命,決堤隻在明日子時。村長說,要是子時沒有決堤,我槍斃了你。可是村裏人聽了巫師的話,再也沒有人去加築堤岸,都跑回家去搶著搬自家的東西了,沒有了人搶修壩堤,大堤果然在子時就倒了。巫師算準了子時倒堤,卻沒有算到他自己會吃槍子,巫師的罪名是散布謠言,擾亂民心,以至於無人搶修大堤。什麽,你說罪不致死?孩子,這你就不懂了,你是沒有到過白家溝,這就是白家溝,白家溝的很多事你是不會懂的。總之洪水退後,巫師就被槍斃了,從此白家溝村多了一條村規,不準再有人自稱巫師,下馬、占卜都不準搞了。村裏人也紛紛和巫師劃清了界線,巫師的兒子,成了村裏最孤獨的人。……你看我,說到哪裏啦,巫師的兒子,對,巫師的兒子站了出來,說,這孩子是我的。所有的人都大出意料之外,巫師不是白家的後人,與葵自然談不上輩份。這樣一來,村裏就沒有理由處死葵了。女兒獲救了,葵的父親卻高興不起來。為什麽?孩子,你聽我說,如果葵的父親認可了巫師兒子的說法,那麽,他家將和巫師的家庭發生關係,這無疑是斷送了他的政治生命,可是如果不認,他親手處死了自己的女兒,可以落個鐵麵無私的美名,可是女兒卻要因此而失去生命。葵的父親終於板起了臉,大聲嗬斥道,你這個野崽子,你胡說什麽,我的女兒怎麽可能看上你,你別在這裏信口雌黃汙人清白。巫師的兒子,沒想到葵的父親會說出這樣的話來,其實所有的村民都沒有想到葵的父親來這樣一手,這時,出人意料之外的事情又發生了,巫師的兒子說,是我強奸了葵,我太喜歡葵了,那天葵在河裏洗澡,我正好也去洗澡,我實在太喜歡她了,我就強奸了她。葵的父親臉露喜色,一拍桌子,高聲喝道,好你個大膽的色魔,按照白家溝村的村規,犯強奸婦女罪的,打一百大棒,然後打出白家溝,永世不得回來。就有人拿了大棒,將巫師的兒子按在地上,掄起棒子要打。這時,又出現了意外。這次站出來的是葵。葵大叫了一聲,說不要打,他是冤枉的,他沒有強**,我是自願的,他喜歡我,我也喜歡他,我們是自願的。葵的話一出口,葵的父親,臉色發紫,手腳發抖。葵的父親說,胡說八道,你,怎麽可能看上他這個巫師的兒子。村長卻在一旁拍手叫好,好啊好啊,村長說,你們這真是門當戶對啊。看來是一場誤會,年輕人做出一些出格的事情來是可以原諒的,看在這一對年青人都敢於承擔責任的份上,就寬恕了他們吧,我這個村長做主,來保這個大媒,你們倆選個好日子完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