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白折騰意料之外的是,白大迷糊在昏迷了三天三夜,而且無人醫治的情況下,居然醒了過來,醒過來之後,居然像什麽事也沒有發生過的一樣。白大迷糊還跑到了村部。當時白折騰正在召開會議,在商量著該怎麽樣處置鄭小茶和花子。風水先生說,花子是他帶來的人,他要把他帶回去交給上級處置。而白大迷糊的死與鄭小茶關係並不大。風水先生認為白折騰對鄭小茶的結論是不對的。白折騰卻說:花子在白家溝村犯下了罪,就該按照白家溝的規矩來辦。當然白家溝的規矩就是將他綁起來沉在河裏。至於鄭小茶,這個女人,當然是難逃一死。
風水師說:白家溝怎麽說也是屬於楚州管轄的,這樣的大事應該由楚州方麵來處理,最起碼要上報楚州,聽取楚州方麵的意見。
木匠對楚州二字相當敏感。木匠說:不要把一點芝麻大的事都搞到楚州去,這樣的事情白家溝自己處理就行了。
長者對於這件事的態度卻很明確,長者說:現在一切事情的真相還沒有查明白,這樣處理他們太草率,我不讚成這樣做。
白折騰說:那你說要怎麽處置鄭小茶?難道說放了她不成。
長者說,白大迷糊沒有死,他隻是昏迷了而已,甚至他根本就不是昏迷,他隻是在做一個很長很長的夢,那麽我們為什麽不等他的夢醒了之後再說呢?
白折騰說,您的意思是,隻要白大迷糊不醒過來,我們就不能處置鄭小茶了。
長者說,你怎麽知道白大迷糊就不能醒來呢?在我五十歲那年,我們白家溝有一個人死了七天七夜,可是在入土為安時卻又活了過來,活過來了他說他隻是去了一趟很遠的地方。
白折騰說,這怎麽可能呢。
長者說,這有什麽不可能,這個人就是我,我那次死了之後又活了,又活過了兩個五十年,我還會再活下去。
白大迷糊這時已站在了會議室的門口,他聽見了他們的爭論,他還不太明白發生了什麽事情。可是白折騰坐在了他這個村長坐的位置,這一點是勿庸置疑的了。白大迷糊感到很疲倦,他靠在門邊,說,誰說我不會醒過來?我隻是睡了一覺,白折騰你這不是在咒我死嗎?白大迷糊說著就走進了會議室。
鄭小茶和白夜綁在樹上已經三天了。他們的神誌都開始模糊起來。鄭小茶不住地叫著白夜的名字,她害怕花子就這樣睡了過去再也醒不來。鄭小茶的聲音越來越小,沙啞得幾乎快說不出話來了。
白夜,你堅持點,你聽見我說話了嗎。
我聽著呢,花子說。
千萬別睡著了,鄭小茶說,是我連累了你。
花子說:娘,您這是說的什麽話?我的生命本來就是您給的,為您去死也值得。也不知道村長他怎麽樣了,難道說他真的這麽不經打,一下子就死了麽。
鄭小茶說:誰知道呢?也許沒有死吧,他要是死了,白折騰就該來處置我們了,現在他隻是綁著我們,沒有來處置我們,說明白大迷糊並沒有死。
花子就長歎了一聲,說,死了就是便宜他了。
鄭小茶說:白夜。
花子說您說什麽?我聽著呢。
鄭小茶說:我本來是不該問這些的了,可是自從你進入白家溝的那一天開始,我就覺出了你的不同凡響,我就一直在暗中觀察著你。
花子說:是的,娘。
鄭小茶說:村裏人都以為你們是上級派來的醫師。
花子說:那是他們這樣說。
鄭小茶說:一開始我也以為你們是上級派來的醫師,可是後來我知道,你們肯定不是醫師。
花子說:娘說得對,我們根本就不是什麽工作組的,也不是醫師,我在進白家溝的穀口遇見了木匠和風水先生,我們三人結伴而行進入白家溝,於是被村裏人當成了醫師。
鄭小茶說:於是你們將錯就錯。
花子說:是的,娘。
鄭小茶說:風水先生不過是一個走江湖的騙子,木匠是一個很可怕的人,他一直很少說話,也不怎麽參與村裏的事情。
花子說:我也這樣認為,他到底是什麽人?總之是個很可怕的人。
鄭小茶說:可是孩子,你到底來白家溝做什麽呢?你肯定不是無意間闖進來的,你來到村裏之後,一直在秘密地調查著什麽。
花子沒有回答鄭小茶的話。花子陷入了沉思之中。
孩子,鄭小茶說,你知道我為什麽要認你做幹兒嗎?
花子說:娘,我知道。因為我長得像白夜。其實娘您沒有想到的是,我就是白夜。
花子這樣說時,鄭小茶隻是淒然一笑,她的笑像是一朵風中的蒲公英,飄飄忽忽。
是的,你就是白夜,你就是我的兒子白夜。我明白你的心情,我也把你當成我的白夜一樣的看待。鄭小茶覺得她很疲乏,可是她還是支撐著,她就想這樣和花子說話,她覺得她有很多的話要對花子說,她知道再不說就沒有機會說了。
花子說:不是的,娘,我是說,我真的就是白夜,我是您走失的兒子白夜,我回來找您來了,您知道嗎?
鄭小茶說:你真是我的兒子白夜?鄭小茶搖了搖頭,鄭小茶說,你別安慰我了,有了你,我都快忘記了他了。
花子急了,花子說,要我怎麽說呢娘,我真是您的兒子白夜。
鄭小茶說:是的,娘知道了。
花子說:您不知道的,您一定是認為我在說瘋話,可是這一切都是真的。
白夜急了,他知道鄭小茶現在已在苦苦支撐。他想對鄭小茶說清一切,可是卻不知從何說起,連他自己也沒有弄清楚,為何他離開了白家溝十年,可是白家溝的時光才過了十個月,難道說白家溝的日子是一個月像一年一樣的漫長?
鄭小茶說:白夜,你一定是餓壞了,渴壞了,你就少說一些話吧,你要省下力氣,說話太耗精力了,你聽我說話就行了。也不知還要把我們綁多久,他們是不是把我們給忘了,他們是想活活的餓死我們呀。孩子,我對不起你,你還這麽年輕,你才十六歲。你少說一些話,你已經在說胡話了,那麽你離昏迷就不遠了。你不要爭辯,我知道你的良苦用心,我就算死也值得了。隻是我不該拖累你,這讓我死不瞑目。鄭小茶的聲音越來越小,幾乎像一隻蜜蜂在嗡嗡了。可是花子卻能一字不拉地聽得清清楚楚。
花子現在急於說明他的真實身份,他開始為他進入白家溝一直對母親鄭小茶隱瞞了身份而後悔了。
娘,您不知道,我沒有說胡話,我一點也不糊塗,也許我們真的活不成了,我一定要把真相告訴您,我真的是白夜。您不相信我,可您總該記得馬角叔叔吧。
花子的話一出口,鄭小茶渾身一陣顫抖。
馬角,你認識馬角,你見到了馬角。
鄭小茶的意識開始像一隻鳥一樣飛了起來。
花子說:馬角叔叔為了找我,在外麵流浪了整整十年,吃盡了千辛萬苦,終於找到了我,把我帶回了白家溝。
鄭小茶喃喃道,馬角,馬角。
鄭小茶突然急切地說,那你的馬角叔叔為什麽沒有回來。不對,不會的。十年,怎麽可能呢?馬角走了明明才十個月,怎麽會是十年呢?我的白夜才六歲,也不會是十六歲。鄭小茶想到這裏,剛剛燃起的希望又熄滅了。
花子聽見鄭小茶輕輕地抽泣起來。花子不知該說什麽是好,他知道無論他怎麽說,鄭小茶都不會相信的。
娘,花子在心裏喊,我真的是白夜啊。我真的是您的兒子白夜,花子就是白夜,白夜就是花子,兒子和您分離了十年,兒子回來了,回來是為了報仇的,要讓惡人得到應有的懲罰,兒子一直隱瞞著身份,是為了慢慢地弄清楚那些事情的真相,貨郎突然消失的真相,兒子離開白家溝的真相,這背後還有很多的謎團。想到這裏,花子有一些絕望了,他現在連自己的生死都不能掌握。不能死,一定不能死,也一定不能被綁在這裏任人宰割。求生的欲望讓花子堅持著,他發現這一刻他變得冷靜無比了。可是該怎麽對娘解釋呢,花子也糊塗了。怎麽會在外麵流浪了十年,而在這裏卻隻是十個月呢?
一隻蜘蛛趴上了白夜的額頭。
白夜說:蜘蛛你知道嗎?誰能告訴我。
蜘蛛趴在白夜的額頭做夢,蜘蛛夢見它變成了白夜。白夜的意識就模糊了起來,他也開始做夢了,他夢見他變成了一隻蜘蛛,尾後拖著長長的絲線,在無垠的空氣中漂浮。他在夢中得到了一個暗示。一切都是夢幻。
白夜在做夢時,鄭小茶唱起了歌:
正月懷胎正月正,
好比露水灑花心。
露水灑在花心上,
不知孩兒成不成?
二月懷胎百草青,
鴛鴦枕上說恩情,
半夜三更丈夫問,
不知孩兒假和真?
三月懷胎三月三,
三餐茶飯吃兩餐。
茶飯好似吃苦藥,
走路好似上高山。
……
七月懷胎正逢秋,
猶如架上吊葫蘆。
羅裙緊褲長短帶,
免得為娘不知羞。
……
鄭小茶想起了貨郎。唱到二月懷胎百草青,鴛鴦枕上說恩情,半夜三更丈夫問,不知孩兒假和真時,鄭小茶不可遏製地想起了貨郎。鄭小茶想起貨郎時,就聽見了從很遠的地方傳來了貨郎的聲音:
收雞毛鴨毛鵝毛,爛銅爛鐵爛膠布換火柴呐!
貨郎像一朵雲,飄到了白家溝。貨郎像一個夢,進入了鄭小茶的心。貨郎的眼睛會說話,他不用開口,隻要朝她眨眨眼,她就能明白貨郎的心裏想些什麽。貨郎說話像詩。貨郎本身就是一首詩,一首專門為鄭小茶寫就的詩。白家溝的山花開了,白家溝的山花真爛漫。
貨郎和村長關係很好,關係好到不能再好,貨郎每次來,哪裏也不去,直奔村長家,先把給村長帶來的東西一件件擺出來,那是村長喜歡的煙。貨郎還給村長帶來了一個精致的煙嘴。
貨郎每次來了之後,鄭小茶都會下廚炒上幾個菜,熱上一壺酒。貨郎來到的日子,鄭小茶覺得渾身都**漾著勃發的春情,樹上的黃鸝在叫,叫得情意纏綿,貨郎和白大迷糊在喝酒,每次白大迷糊都喝得爛醉。貨郎就會起身說,我走了。貨郎走之前,從他的貨挑子裏拿出來一個小盒子,盒子裏都是鄭小茶喜歡的東西。貨郎知道鄭小茶的心,鄭小茶想要一盒雪花膏,貨郎拿出的盒子裏就會有一盒雪花膏。鄭小茶想要五彩絲線,貨郎拿出來的就會是絲線。貨郎拿出來的東西交給鄭小茶之後一言不發就走了。於是鄭小茶就開始盼星星盼月亮地盼著下個月貨郎的來到。有了期盼的日子,鄭小茶變得心如春水,麵似桃花……
貨郎。貨郎。
鄭小茶喊出了聲,她被自己的喊聲驚醒。身邊哪裏有貨郎,隻有無邊的黑。綁在她背後的花子還在打著呼嚕。深秋的夜冰一樣的涼。滿天都是星星,密密麻麻。一顆流星劃過天幕,鄭小茶想,但願這一顆是她的星。鄭小茶輕輕一躍,就追上了那顆星。鄭小茶在天空中隨著星星一起隕落,一起墮入無邊的黑。鄭小茶一陣恍惚,她靈醒了過來,可是靈醒過來不到一分鍾,她的意識又迷糊了起來,她聽到了一陣輕細的腳步聲。
腳步聲在離她不遠處停了下來。鄭小茶感覺得到,就在她的前麵不遠處,站立了一個人。鄭小茶感覺到了那人越來越急促的呼吸聲。鄭小茶感覺到了危險正在一步步地靠近。可是那呼吸聲漸漸地平靜了下來,鄭小茶聽見了一聲沉重的歎息,在那一聲歎息之後,鄭小茶聽見了腳步聲漸漸地遠去了。鄭小茶的提到嗓子眼的心才放下來,那腳步聲忽然又停了下來。緊接著鄭小茶就聽見了那腳步聲急促地朝她而來。鄭小茶張嘴想要喊,就感覺有一隻大手捂住了她的嘴,她努力掙紮,可是她被緊緊地綁在樹上,鄭小茶感覺到呼吸越來越困難,感覺自己輕輕地飛了起來。她真的就飛了起來,她一下子就飛到了槐樹上,她像一隻鳥一樣棲在樹枝上。她看見槐樹上綁著的兩個人,她還看見了一個黑衣人正在努力捂著一個女人的嘴。那不是我嗎,鄭小茶想,那麽我又是誰?鄭小茶在一瞬間就明白了,她這是死了。鄭小茶就感覺到了一陣巨大的悲傷。不是為了自己的死去,而是為了樹上綁著的另一個人。鄭小茶在飛上樹枝之後,就靈醒了過來,那個花子就是她的兒子白夜,而白夜身邊的那隻貓,鄭小茶卻從他的眼裏看出來,他是貨郎。鄭小茶的悲傷又加深了一重。那麽說,貨郎是死了,不僅死了,而且轉世成了一隻黑貓。黑衣人現在開始去捂白夜的嘴了,鄭小茶從樹下跳了下來,她覺得她像是一片樹葉,不,她覺得她就是一縷輕煙。她伸手在那黑衣人的背後捅了一下,黑衣人打了個激靈,尖叫了一聲,可是他回過頭來並沒有看見什麽,黑衣人又要去捂白夜的嘴,黑貓不知從何處躥了出來,一爪子抓在了黑衣人的臉上,黑衣人慘叫了一聲,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