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還顯得氣勢洶洶,可一進了縣衙大堂,徐千戶跟蔣千戶便愣在當地。
秦密已經換上了官服官帽,端坐在大堂正中的案前,兩眼目光內斂,正襟危坐,一動不動。縣衙大堂本來空無一人,可秦密往上一坐,竟然生出一股無形的威嚴來,這股威嚴隻把兩個千戶給壓迫的說不出話來。馬國賢萎頓地坐在一邊,不停地用手擦著頭上的汗,秦密不開口說話,他也不知道該對新上司說些啥,原本都已經想好了,可話到了嘴邊又說不出口了。
看見兩個千戶走了進來,馬國賢可算是找到了機會,恭敬地起身作揖道:“堂尊哪,都午時一刻了,該去監斬台了。”
大明取士,沿用的是前朝舊例,不僅僅是文章作的漂亮就能當官的,還得看麵相。所謂牧民者必有官相,無官相則無官威。因此在取士時,還有一個極重要條件,那就是得相貌端正,五官整齊。譬如麵型,第一等的是國字臉,甲字臉,申字臉;此等的也得是田字臉,由字臉,這官服官帽一穿戴整齊,便有官相了。若是父母不仁,生下一張乃字臉,文章作的再怎麽錦繡,也必然會落榜。
秦密是進士,當初張居正之所以看中了他,就是因為他相貌端莊,氣質非凡,往那裏一站,就算是不穿官服也是一等一的英俊!再一考核,文章學問皆非凡出眾,便大喜。不然怎麽會逢人便誇讚自己的幾個弟子?張居正本身也相貌不一般,所謂英雄惜英雄是也。隻是可惜,文**多書生意氣,秦密也不例外,在數次與張居正意見相左之後,張居正一怒之下便把他扔到了信陽縣,為的就是要磨掉他身上那種目空一切的書生意氣。但從此以後,卻沒能活著等到秦密回朝。
再說了,他在吏部又當了幾年的主事,已經頗具威嚴,如今重新穿起知縣的官服來,那種威勢便一發不可收拾。
兩個千戶不知該如何是好了,便拿眼神看向了馬國賢。馬國賢擦了擦頭上的汗,再度小心翼翼地道:“堂尊,該去監斬台了……”
“把案卷拿來吧!”秦密緊盯著他,伸出了手。
“……什麽?”猝不及防的馬國賢沒反應過來,下意識地問道。
“我說,把案卷拿來看看。”秦密沉聲道。
“沒……沒有案卷哪,”馬國賢頭上的汗水越來越多,“這案子這麽急,哪裏又有時間做案卷?”
“沒有案卷,你讓我怎麽勾朱殺人?!”秦密瞪大了眼睛道,簡直就是無法無天!沒有口供,沒有人證物證,甚至沒有案卷,就隨意殺人,胡作非為!
兩個千戶不禁麵麵相覷。怎麽把這茬給忘了,可上麵交代的時候,並沒有說還需要在案卷上勾朱殺人啊,如今秦密要案卷,拿不出來可該如何是好?
“秦知縣,殺人是省裏臬司衙門定下的,並沒有說還要審閱案卷。”蔣千戶不得不開口說道。這個人是怎麽當上官的,一點不聽上麵的話,省裏也是的,派這麽個愣頭青來淳安,這不是火上澆油麽!
“在巡撫大堂的時候我就說過,”秦密還是端坐著一動不動,“倘若真有通倭情節,我會按照大明律處決人犯,但絕不濫殺無辜。既然是申報殺人,又為何沒有案卷?沒有案卷,我怎麽知道是不是真有通倭情節?”
“堂尊哪,”馬國賢上前幾步低聲道,“人犯是昨天才抓到的,按大明律,這可是要就地處決的,因此來不及立案卷。省裏既然說了要殺人,咱們照辦不就是了,又何必……”
“現在我要問你幾句話,你要如實回答。”秦密打斷了他的話,眼神也變得犀利起來。
馬國賢怔住了,呐呐地道:“……堂尊請問便是。”
“你剛才說人犯是昨天抓到的,昨天什麽時候抓到的,在哪抓到的?誰報的案?”秦密也靠近了他,連珠炮一般地問道。
馬國賢無助的目光立刻就望向了蔣千戶。他隻是個八品的縣丞,這種事情他怎麽會知道?這會兒功夫他心裏已經後悔死了,當初那個知縣常玉敏被處決的時候,自己就該想辦法調走的,如今來了個如此難伺候的主兒,這日子快沒法過了。
“昨天天亮前,”蔣千戶頓了一下道,“在淳安縣城外三十裏何家鋪碼頭上,怎麽,這些秦知縣也要管麽?秦知縣,咱說句不該說的,省裏怎麽定的,咱們怎麽做就是了,何必又節外生枝呢!趕緊把人犯給殺了,我等還要回省裏複命呢!”
“這正是我要管的!”秦密突然提高聲音道,“本縣乃是淳安知縣,勾朱殺人如此大事豈可兒戲?沒有案卷,口供,人證物證,怎能貿然定罪?蔣千戶,若是本縣現在說你擁兵自重意圖謀反,立刻押進大牢明日上午午時三刻處決,你服,還是不服?!”說著說著,他加重了語氣也加快了語速。
蔣千戶跟徐千戶互相看了一眼,都看到了對方眼中的驚駭。這個知縣可不得了!居然一點不怕上司,也不守規矩,竟然連省裏派來的千戶都想殺!
“你們說人犯是天亮抓獲的,”秦密拿起大案上的《大明律》晃了晃,“稟報卻在昨天上午就到了巡撫衙門的大堂。淳安離杭州二百餘裏,蔣千戶,徐千戶,你們的稟告難不成長翅膀飛過去的麽?”
這下兩個千戶無話可說了。蔣千戶隻想打自己一巴掌,怎麽給了秦密這麽大的一個把柄?徐千戶幽怨地望著他,心裏算是清楚這個秦密的厲害了,說話可得小心點,再失言讓他抓住了把柄,今天的事兒算是沒完了。
“《大明律》就在這裏,”秦密舉著手裏的《大明律》道,“誰告訴我,上麵有哪一條寫著,通倭情事不需要立案卷的?!不立案卷,也不錄口供,人犯在抓到之前先往上司衙門送稟告,為所欲為,你們想幹什麽?想往皇上頭上潑髒水,也不是你們這麽個搞法!”
連皇上都被秦密給抬了出來,馬國賢,蔣千戶徐千戶隻好無言以對,還能說什麽?任誰能想得到秦密會這麽幹,不僅不殺人犯,反而要審閱案卷按照正常程序走,這一審閱就到何年何月去了?今天不殺人,改稻為桑就沒法辦,兩個千戶也就沒法回去交差,心裏別提有多灰暗了。
“這個案子有天大的漏洞,今天絕不能殺人,”秦密說著,把大案上的紙筆整理了一下,“帶著你們的兵,先把一幹人犯全部押進縣大牢,嚴加看管。立刻派出兩路急報,蔣千戶到杭州去向巡撫衙門和臬司衙門稟告,我派人去向杭州知府稟報。這個案子,必須由巡撫衙門臬司衙門,還有杭州知府衙門共同來審!”
兩個千戶雖然腦子轉的滿了些,可還是知道這個決議是萬萬不能同意的,對望了一眼,徐千戶急忙開口道:“咱們來的時候,省裏可就打了招呼,隻管處決人犯,不問其他!更沒有說要審案,秦大人,我們可是臬司衙門派來的,隻管殺人,剩下的事你自己看著辦便是!”
“頂的好!”
朱一刀打開縣衙大門走了進來,邊走便說道:“殺錯了人,是你頂罪,還是臬司衙門頂罪?”
“既然是省裏定的,自然是何大人擔擔子,要頂罪也輪不上我!”看見朱一刀進來,蔣千戶連忙向徐千戶打眼色,他不認識朱一刀,千萬別亂說話,可情緒有些激動的徐千戶哪裏在乎他的眼色?張嘴就毫不猶豫地說道。
“是嗎?那你把何大人的親筆手令讓我看看!”眼睜睜地看著倭寇跑了,老朱快氣瘋了,拔出腰間的五四手槍就是一通猛射,可五四的射程畢竟太短,隻能看著那艘小船越走越遠。這個時候再通知水師也來不及了,京師衛所一行人隻好垂頭喪氣地打道回府。可朱一刀卻記住了逃跑的那張臉,和船上被擊中那人的臉,以後若是有機會,一定要把這倆倭寇捉住千刀萬剮了,順便點個天燈!這會兒又聽見臬司衙門的千戶如此猖狂,再也忍不住怒氣,把手一伸,衝徐千戶喊道。
何進賢下這種命令,又怎麽會留下手令?徐千戶張口結舌答不出來。
“我告訴你們!”老朱在他倆麵前來回走著,語速極快地說道,“這個案子說小,在淳安縣就可以殺人!可要是說大,別說是巡撫衙門臬司衙門,就是報到了朝廷,那也是通天的大事!就在剛才,兩個倭寇跑啦!知道這意味著什麽嗎?!你們的腦袋要保不住啦!現在既然沒有上司的親筆指令,秦知縣又是淳安的現任官,也是監斬官,按照《大明律》,一切都得聽他的!以他的為準!他不勾朱,你們膽敢隨便殺人,朝廷追究起來,沒人替你們頂罪!”
這話兩個千戶倒是聽明白了,一聽倭寇居然跑了,臉色頓時也變得煞白。他倆是帶兵的,放跑了倭寇,首當其衝就是他倆的責任,那腦袋豈能保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