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在臨走之前,朱一刀又去見了錢寧一次,他看起來更加地虛弱了。老朱實在是不忍心刺激他,可還是歎口氣悠悠地道:“秦知縣沒有行刑,而是把人犯都押進了大牢,說是通倭的案子有天大的漏洞,派人往省裏也送了稟告了,要求幾個衙門一起審案。”

“我已經知道了……”錢寧麵無表情地點了點頭,繼而又咳嗽不已。

“另外還有呈報,”朱一刀細心地遞過一張紙巾,“孫晉公然打著織造局的招牌,把糧船運往淳安建德兩個縣了。算算日子,今天也該到了。”

“這一天終究是要來的……”錢寧抬頭看了看天色,慢慢閉上了眼睛,“他們要攤牌了,可為什麽要把皇上牽扯進來,打著織造局的牌子,他們到底想幹什麽!”

“大概是狗急跳牆吧,何進賢已經瘋了!”老朱也冷冷地說道。浙江的情況複雜到這種地步,竟然是牽一發而動全身。

“那個孫晉,是靠著織造局發家的,為什麽要跟何進賢攪到一起去!”錢寧像是問自己,又像是在問朱一刀。

“他應該是想給自己多準備一條後路吧!”老朱仔細地想了想道,“眼下最要緊的還是淳安,改稻為桑暫時得停下來,田不能賣。光指望秦知縣一個人在那裏頂著,太不現實了。錢大人,在這個當口,還希望你能多幫他一把才行啊!”

“我不會讓他們在我眼皮子底下胡作非為的!”錢寧緩慢但是有力地點了點頭,“可是我更擔心……內憂必招外患呐……”

“你是說倭寇?!”朱一刀悚然驚醒,“不太可能啊,當年戚繼光已經把他們打的不成氣候了,難不成會在這個時候犯邊?”

錢寧輕笑著搖了搖頭:“我倒不擔心他們膽敢再度犯邊,而是擔心……朝鮮。”

這次再度進京是極機密的,老朱隻隨身帶了幾個衛所軍士,其他人都留在了浙江,他們還有更重要的任務。回到京師的當晚,朱一刀看著那種厚重中帶著滄桑的城牆,箭樓上星星點點的軍士,突然覺得自己應該先回家一趟。臨走之前沈慧就已經懷孕有兩三個月了,也不知道現在怎麽樣了?自己做的都是些秘密工作,連信也沒法寫。

他安排幾個軍士先去京郊的衛所大營,把這段時間浙江的情況跟江飛好好說說,自己策馬就往家裏狂奔而去。

沈慧已經快生了,肚子挺的老高,就連日常的活動都有些不方便了。沈雲已經想辦法請來了好幾個老媽子,悉心地照料著即將生產的沈慧。老朱進門的時候故意沒讓門房通報,自己悄悄地徑直往屋子裏走去。

臥房的院子裏,沈慧半躺在躺椅上,輕輕地撫摸著自己的肚子,嘴裏不知道在喃喃自語些什麽,老朱會心一笑,悄悄地從背後摸了過去,輕輕地捂住了她的眼睛:“猜猜看,我是誰?”

“回來也不通知一聲,被你嚇死了。”沈慧並沒有想象中的慌張,也沒有打掉自己的手,而是甜甜地笑道。

“既然回來了當然要給你個驚喜嘛!讓我聽聽,讓我聽聽!”看著她的大肚子,一種巨大的幸福感頓時充滿了朱一刀全身,自己竟然就要當爸爸了!他激動萬分,小心翼翼地把耳朵貼到了沈慧的肚子上。

“聽見了沒?他在踢你呢!這麽久都不知道回來看看!”沈慧說著神色就黯然了下來,“你一出去就是這麽長時間,好歹也要來封信啊,讓我知道你在那邊很安全。”

朱一刀一臉的愧色。他又何嚐不想早點回來呢,可浙江的情況又不允許他回來,隻能眼巴巴地盼著。自古家國難以兩全,自己現在算是徹底地體會到了。

“天這麽冷,在院子裏你要多穿一點嘛!”老朱心疼地道,輕輕把自己身上的大襠給脫了下來,蓋到沈慧的肚子上,“把我的小一刀給凍壞了怎麽辦!”

“咯咯!”聽到老朱這麽稱呼還在肚子裏的寶寶,沈慧輕笑了起來,“哪有你這麽稱呼自己兒子的!不過你放心,我怎麽會讓小一刀凍著呢?這次回來,準備待幾天啊?”

“恐怕也待不了多久,”一想起還得去麵見萬曆,朱一刀滿肚子的不情願,“皇上有請,咱就是不想去也得去啊,還不知道他又要給我派什麽活呢!”

“皇上既然有聖旨,那你是一定要尊奉的嘛!快去吧我的千戶大人,別把國事給落下了!”沈慧用粉錘輕捶著他道。

“哎呀,真讓人羨慕,真讓人羨慕!”一個聲音突然從大堂裏傳了過來,人還沒走進來,老朱就聽出來是萬曆來了。現在可不比以前了,該有的君臣規矩是一定要有的,他正準備跪下行禮,就看見萬曆急匆匆地衝他擺著手掌,示意他不要跪。

這是怎麽回事?老朱一頭霧水。

“是朱大兄弟嗎?你可好久都沒來了!”聽見這熟悉的聲音,沈慧也很開心。在她的印象裏,老朱在京師也沒兩個朋友,平日家裏都是冷冷清清的,根本就沒什麽人來,今天朱大突然上門造訪,肯定是得知了老朱回來的消息,“我讓下人去準備點吃的,你們兩個進屋聊吧,外麵冷!”說著她就艱難地準備站起來去喊下人。

“快躺著快躺著,嫂子不是我說你,現在你可是朱家的大功臣了,這種事情直接吩咐下人們去做就行了,何必自己親自去呢?”萬曆大笑著把她又扶回了躺椅上,轉身森然對跟著的小太監道,“你也去,幫著張羅!”

小太監渾身一個激靈:當今萬歲爺居然對一個千戶的女人喊嫂子,這要是傳出去……他知道皇上讓自己去幫忙是什麽意思,慌不擇路地轉身就往廚房跑去,邊跑心裏邊想著,今晚什麽都沒聽見,什麽都沒看見!阿彌陀佛,佛主保佑!

老朱似乎明白了什麽,眼神複雜地望著萬曆,半晌都沒有言語。他不知道的是,萬曆始終不允許任何人對沈慧透露他的身份,包括朱家的那些個下人,其中有幾個就是他悄悄安插的探子。活在皇宮大內,是自己的幸運,也是自己的不幸,天家無親情,他甚至不能隨心所欲地立自己喜歡的兒子當太子,甚至連跟自己的母後在一起也要小心翼翼。大概是還在信陽縣的時候,他就特喜歡跟沈慧在一起,倒不是對她有那種意思,而是萬曆找到了自己在母後的身上找不到的那種東西。

太後始終隻是把萬曆當成一個皇帝,卻從來沒有把他當成過是自己的兒子。

“進屋說話吧!”沈慧笑吟吟地說道,立刻有幾個下人過來抬著躺椅往屋子裏走去。

看著沈慧一臉幸福的模樣,感受著親情的溫暖,萬曆忽然呆住了。鄭貴妃什麽都好,可為什麽在她那裏就是找不到沈慧的這種感覺呢?

萬曆身體又顯得發福了許多,背也有些陀了,可是那雙無法掩飾的精光直閃的眼神卻出賣了他的內心。老朱輕聲對他道:“皇上,多有得罪,臣不勝驚恐。”

萬曆怪異地瞥了他一眼,一句話也沒說,背著手進了屋子。老朱愕然了一小會兒,苦笑著搖了搖頭,也跟著進了屋子。算了,皇上喜歡怎麽玩就怎麽玩吧!

吃飯的時候,萬曆突然問道:“皇上讓我問問你,浙江的情況現在怎麽樣了?”

朱一刀一聽這,皺著眉頭放下了筷子:“不怎麽樣,進行的很不順利。內外的壓力都有,浙江把這次的改稻為桑當成一個大發橫財的機會,方法相當的簡單粗暴,可事情哪裏會這麽簡單?就算他們要發財,總不能逼著那些災民造大明的反吧?現在西南又開始大旱,屬下……我真是很擔心,如果西南的苗人也反了,我大明的半壁江山,隻怕會……”

“怎麽,糧價始終壓不下來麽?”萬曆也皺起了眉頭放下筷子。

“要壓下糧價,那就意味著徹底的得罪整個浙江官場。他們要是全都撂挑子不幹,或者是想辦法找麻煩,那國策還執行不執行了?現在的關鍵還不僅僅是浙江官場,改稻為桑已經牽扯到了朝裏跟宮裏。孫晉的那賬冊,我想方設法地搞到了一點,上麵的內容簡直就是觸目驚心!他們不僅是想把禍水往宮裏引,還想往皇上的身上潑!為了按照他們的法子走,甚至拚命地排擠打擊個別不順從他們的官員,生怕這些人擋了自己的財路……”老朱語氣沉重的還沒說完,萬曆狠狠地拍了桌子:

“簡直就是亂來!國庫都已經這個樣子了,他們還想著大撈一筆!他們撈一點,宮裏撈一點,朝裏再撈一點,那給皇上的還能剩下多少?!”

“最多五分之一。”朱一刀說這個話不怕得罪人,目光炯炯地看著萬曆。他知道,有些情況也不是遠在深宮的萬曆就知道的。

沈慧怯怯地看著他們談論國家大事,雖然知道自己一個女流實在是不應該插嘴,可實在是忍不住了,輕聲說道:“夫君,我倒是有一點想法,不知道……”

兩個男人的眼光頓時狠狠地掃了過去,隻不過萬曆的眼神是驚訝,而老朱的眼神則是警告。

“你說便是。”萬曆搶先說道,然後又瞪了老朱一眼。

大冷的天,老朱背後的汗開始刷刷地往下流了。慧兒你可千萬別亂說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