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是為了回應他的話,話音剛落,一聲巨響便在皇宮不遠的地方轟然響起,京師冬天極為罕見的暴雨,在這霎那間傾盆而下。陳於壁的心中猛地打了一個顫!

看著他那無比悲憤無比冤屈的麵孔,麵無表情的萬曆突然臉色黑了下來:“上天把九州萬方交給了朕,朕既然是天子,那就是千萬臣民的君父!現在有人拿著朕的糧食,打著朕的招牌去買臣民的田了。朕要是再不管不問,天怒之!真要是這樣的君父,臣民棄之!”

陳於壁徹底被嚇住了。他從來沒見過,也沒聽說過,皇上居然會有如此滔天的氣勢,如此深邃的心思!朝裏任誰,隻要是提起皇上,無不腹誹不已,皇上不上朝,這朝廷還像是朝廷麽?隻要是有個機會,誰都會上書破口大罵,罵不了皇上,還罵不了內閣?可內閣現在也學精了,不管你罵啥,隻要是看到有罵娘的內容,一概就當沒看到。久而久之,大家也都疲塌了,連內閣挨罵都挨成了習慣,那自己還折騰個什麽勁?

可是今天當近距離地體驗到了天威浩**,陳於壁的心中卻是泛起了巨大的波瀾,原來自己這些人就像是一群小醜,在上演著一幕幕的醜劇,皇上卻是那個在台下冷眼看戲的人!

趙誌高知道自己必須說話了,他怒聲喝道:“陳於壁,回皇上的話!”

“臣該死!”陳於壁的腦袋結結實實地磕在了大青石地板上,“如果浙江真有人打著織造局的招牌買災民的田,臣立刻徹查!”

“這還用查嗎?”王安在一邊開口道,“有人打著織造局招牌買田的時候,楊金山還沒回杭州呢!糧船離開杭州的時候,何進賢等一幹官員都在碼頭上。他就沒有向內閣匯報麽?”

“內閣並未接到呈報,”陳於壁的額頭上已經腫起了老高,“這件事如果真是他幹的,臣懇請在浙江立刻將此人就地正法!臣也一同領罪!”

“回得好。話回到這個份上,朕也就不能不認可了!可朕認可了你們,天下不認可朕!”萬曆站起了身子,雙手背在身後看著殿外漫天的大雨,“朕把內閣都交給了你們,你們就落下了這麽大的虧空!為了替你們補虧空,朕也就隻好想出了這個改稻為桑的法子!如果你們要把這虧空的帳,算到朕的頭上來,朕這個位子,幹脆就讓你們來坐好了!”

趙誌高跟陳於壁都驚恐地立刻取下了頭上的紗帽,放在一邊的地上。陳於壁的心中後悔不已,千不該萬不該,跟自己的學生錢寧劃清了界限,卻把改稻為桑的大權給到那個廢物何進賢的手裏!錢寧是有眼光的,他清楚地看到了今天,這才不惜跟自己決裂,可自己卻從未仔細地從深層次想過,他為什麽要這麽做?如今後悔也來不及了,事情走到這一步,已經沒有辦法再回頭了。

趙誌高老淚橫流地道:“千錯萬錯,都是臣等的錯。隻要能澄清聖名於萬一,臣等請皇上現在就治罪……”

“事情鬧到了這個地步,你們就想摘烏紗撂挑子了?”沒等他話說完,大殿上又響起了萬曆那陰惻惻的聲音。這下陳於壁更加地恐懼,倒不是因為自己做錯了事,而是因為年紀都一大把了,卻被皇上如此不信任,說出這樣的重話來。他的心如死灰一般,皇上若是再說出一句拖出去的話,自己這前半輩子算是白忙活了。

萬曆滿意地看著兩個人的反應,極力地抑製住了讓狼群把他們抓緊去的打算。眼下朝廷並不穩定,若是把他們兩個都關了進去,砍了腦袋,隻怕再也不會有人替自己當擋箭牌,背黑鍋了。事情還是得要他們去做,陳於壁要是再敢縱容下麵亂來,有天大的用處也留他不得!

“今天朕就再姑且信你一回。陳於壁,事情你去查!今天朕說的話,隻有你們三個人聽了就行,不要傳出去!”這話實際上卻是說給內侍總管王安聽的,萬曆心裏清楚,東廠要是再不管管,隻怕是連自己的行動都會被他們掌握的一清二楚。宮裏到處都是太監,東廠在京師和各省到處都有,宮裏的事情,他們就不需要知道的太多!

趙誌高與陳於壁聽到這話的反應卻截然相反。趙誌高是更加地誠惶誠恐,因為他知道,皇上留自己一條命是因為自己還有些用處,內閣還需要自己去扛鼎,另外一時半會也找不到合適的人來代替自己;陳於壁卻是激動總算是平安無事了,自己闖過了這一關,不由得渾身一震。他們倆的動作都落在了萬曆的眼裏,隻是他麵無表情地點了點頭。陳於壁有野心是好事,免得趙誌高一家獨大,雖然他並沒打算幹多久,可環境變了,人也是會跟著變得;他們兩個相互製約,內閣的心擰不到一塊去,這才符合萬曆的希望。

“內閣還是要交給你們,替朕看好這個家!該幹嘛就都幹嘛去吧!”萬曆又躺回了躺椅上,王安立刻拿著毯子輕輕走了過來,搭在他的身體上。趙誌高和陳於壁兩人對視了一眼,叩頭謝恩後轉身退了出去。

“朱一刀到浙江了嗎?”聽著兩人走出去的聲音,萬曆突然睜開眼睛問道。

“回主子,朱千戶昨天就到了淳安,派的八百裏加急傳來的消息呢!主子交代的事情,他怎麽會不急呢!”王安跪在一邊替他掖了掖毯子邊。

“讓他把浙江的事兒辦完了,再去西南!”萬曆的心情十分地灰惡。用人最大的難題在於,明明知道這個人有問題,卻因為他的位置太過重要而不能輕易地撤換,一動就傷筋動骨,牽連甚廣。雖然穩定,卻為以後種下了一個隱患。

走出玉熙宮,兩個當值的太監已經把抬輿抬到了宮門外侯著了。這都是多少年的規矩了,親王和老病大臣有特旨可以賞在紫禁城乘雙人抬輿。所謂的抬輿,卻不過是把特製的椅子,靠背和兩側用整塊木板封實,隻有前方空著方便讓人乘坐,雨雪天還允許在上麵加一覆蓋,前麵加一個擋簾,兩根竿子從椅子兩側穿過,由兩人或手或肩抬著竿子前行。不過從嘉靖年間開始,紫禁城賞乘雙人抬輿的規矩便有了變化,皇上在哪個宮殿,便隻允許那個宮殿賞乘。

看著瓢潑的大雨,內侍早就準備了一頂抬輿侯著,至於陳於壁卻沒有這個資格,內侍隻是給他準備了一把雨傘。看著年邁的趙誌高直直地往前走去,陳於壁隻好開口道:“閣老,這麽大的雨,還是坐抬輿吧!”趙誌高卻不聞不問,陳於壁去拉他的袖子,卻被他一把給甩開了,自己依舊徑直往雨中走去。

當趙誌高艱難地抬起腿邁過玉熙宮那高高的門檻時,陳於壁的心中還有著一絲不痛快,剛剛被皇上大罵了不說,現在還要被你個老東西給臉色看,他竟然有了種幸災樂禍的想法。可是當趙誌高連抬輿也不坐徑直往雨幕裏走去的時候,太監們都懵住了,他也再不敢置氣。若是這些太監等會兒入宮告訴了皇上,那自己可當真完了。於是他搶過一邊太監手裏的雨傘,忙不迭地跑了過去,在趙誌高的頭頂上撐了起來。

沒走兩步,趙誌高忽然搶過他手中的雨傘,狠狠地摔在了地上,轉過頭深深地凝視著他。這種目光既有絕望又有憤懣,更多的是失落。陳於壁看著瞬間就被雨淋濕透的趙誌高,張了張嘴卻什麽話也沒說出來。

“……首輔大人!當務之急是要查清楚,浙江的刁民通倭是怎麽一回事,萬不能影響到改稻為桑呀……”眼瞅著雨根本沒有停歇的跡象,趙誌高又這麽大的年紀了,陳於壁隻好大聲地喊道,可是他的聲音很快就被雨聲吞沒了。

“陳於壁!我告訴你!”趙誌高滿頭滿臉水淋淋的,卻不伸手在臉上擦一把,也分不清哪是雨水哪是淚水,“我大明朝兩京一十三省,都是皇上的天下!你我要當好這個家,不要以為當了家就可以呼風喚雨!招風惹雨之後沒人會替你遮擋!這把傘,隻能替你我遮擋一時,可擋不了一世!想我華夏一部《二十四史》不過誅九族,唯我大明可以誅你十族!都已經坐到了這個位置上,為了天下蒼生不過是為了自己能善終!”

言罷再不理會他,頭也不回地在雨中蹣跚前行著。

陳於壁徹底地懵住了,呆呆地站在雨裏,連傘也忘了撿。坐在這個位置上,為天下蒼生的目的,僅僅是為了自己能夠善終麽?再說了,隻要自己一天不下來,誰又能把自己怎麽樣?可當他想起萬曆那陰惻惻的聲音在自己耳邊回響的時候,眼睛驀然地睜大了!人在做,天在看,自己就算再大,還能大過皇上去?天下蒼生並不能給自己多光明的前途,卻能給自己唯一的一條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