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7章 夜宴(一)
董小葵慢慢走回去,到底有些恍惚,在井台邊打水洗臉,頭暈暈的。喝了碗粥,上樓睡覺。睡覺前,給董小槐打電話,問荷香渡老宅的午飯情況可有好好解決。
董小槐說董家五爺爺曾經是禦廚的徒弟呢,現在六哥傳了衣缽,做得可好了,客人都讚不絕口。董小葵聽得這些情況,放下心來,說:“好。我休息一下,一會兒就過來。”
“好。”董小槐回答,那邊又有人在喊他,似乎又有什麽事要處理。董小葵就掛了電話,換了睡衣上床午睡。睡得不是很安穩,這是這一個多月來,她第一次真正意義上一個人在**睡覺,忽然之間覺得有些空。
她躺在**,想起和許二一起的日子,總是睡得很沉。他抱著她,她枕著他的手臂,聞著他淡淡清新的氣息,有種不知人間歲月幾何的感覺。
那時,不知道。如今忽然遠離,躺在**。她才發覺已經那樣習慣他。輾轉反側,如此多次,才勉強睡去。卻是夢見一場婚禮。尖頂的教堂在山間,有灰鴿子撲騰著翅膀呼啦啦飛起。董小葵發現自己站在教堂外,看那一溜的車,一直延伸到山底,直到遠方,排得那樣整齊。
教堂的門口一群人簇擁的,是許二和另一個女子,潔白的婚紗,那頭紗朦朧了女子的臉龐。許二依舊是沉靜如水的神色,沒有一點的喜怒哀樂。
周圍的一群人都是祝福,歡樂聲震。董小葵隻覺得難過,下意識地往後退,退到樹叢後麵,生怕他看到自己。
新娘開始扔花環,一群人在搶。他忽然看過來,嚇得董小葵一動不動的。也不知他看到她沒有,他隻是朝著這個方向看了一會兒,然後收回目光。那邊似乎有人在喊上車。於是,他牽著新娘往婚車那邊走去。車門“嘭”地關上。看不見他,隻看到新娘婚紗的一角被壓在車門外,像是一朵哀逝的花。車隊緩緩而行,日光和暖的三月。帶著涼意的風吹來,撲簌簌的櫻花兜頭落下,撲了她一身。
她渾身無力,終於靠著濕涼的櫻花樹慢慢蹲身下來,捂著臉。嗚嗚地哭起來。
哭到後來,就聽到衣兜裏的電話響,唱著那首《每當變幻時》,她一邊抹淚,一邊手忙腳亂地去摸手機,可是摸不到。一著急,便醒來,這才發現剛才的一切隻是夢境。隻是夢境真實得那樣可怕,那種難過即便是醒來,卻還留在心上。是一種鈍器割肉的疼痛。
壓抑得慌,翻身坐起來,從枕頭下摸出還在響的電話,看到是李斂楓,她猶豫一下,還是接聽。接起來,她並沒有說話,隻聽見李斂楓低聲說:“是我。”
“嗯。”董小葵回答。
“你在做啥?”他問。
“剛剛在午睡。”董小葵抽了一張紙擦了擦臉上的淚與汗。
“你是不是決定了?”李斂楓低聲問。
董小葵一時沒反應過來,愣了一會兒,聽到他繼續補充:“你是不是決定要跟他在一起?”
董小葵默然不說話。如果許二能告訴她:我想和你在一起。那麽,隻需要這句話,她就會拿出跨越千山萬水的勇氣。
可是,他太性格太過內斂幽深。又不善表達。盡管他做的很多事表明,他是想和她在一起。但她依然不確定,不敢輕易涉險。
對於她來說,如果要努力就要全力以赴。全力以赴的結果意味著要耗費掉所有心力。如同一朵花開,需要消耗整個冬天積蓄的所有能量。
而經過生活磨難的她,是一個十分現實的人。她不想耗費掉了所有的心力,最後無法綻放,無法獲得屬於自己的平淡幸福。
對,這就是屬於冷靜自私的董小葵,時刻告誡自己的董小葵所想的。因為這麽些年生活的磨練,讓她身上有很多世故與現實的成分。
但是,她遇見的那個人畢竟是許二,是隻需她掃一眼,便可從擁擠人潮中認出他來的人。他一蹙眉,她就心疼,他笑,她就覺得安寧輕鬆的那個。
他像是冥冥中的注定,是最為玄妙的命運。
她無法不去想他,無法不去心疼他。董小葵很清楚經過這一個多月的相處,她對自己要遠離他、要楚河漢界,更是無能為力。
如果要放棄,除非是有一天,她站在他的麵前,再也找不到他的視線。
許大來找她時,她想了很多。在回家的路上買了機票回家,便是做了三方麵的考慮。一是弟弟的狀元宴必須出席;二是,怕許二真的迫於家族,與她楚河漢界,那麽,回家至少可以遠離傷心;三則是另一種考慮,如今正是風急浪高的,迎著風暴而上固然是英雄,但她隻要最好的結果,從來都是不屑於做什麽英雄好漢,而離開他,正是避鋒芒,把事情緩一緩,讓時間去證明一切。
所以,基於以上的考慮,她離開京城,暫時離開他。
因為,一局棋,要贏,必定要有張有弛,大開大合。何況,這一次於情於理,於他們的形勢,分開是必定的。
“你自己也迷茫了,覺得勝率不大吧?”李斂楓詢問。
她還是沒有說話。她確實覺得勝率不大。因為她確信自己的愛配得上任何人,可是她不相信自己是可以讓許二奮不顧身的女子。他的身邊從來不乏優秀的女人。而在家族責任和她之間,她有什麽能讓他可以奮不顧身的?
所以,即便是她努力,這一場勝算也不大的。即便他最後趕到機場說出如同“努力加餐飯”的叮囑,證明他還在努力。
可是,沒有辦法。至少目前,她無法停止去執著於他。
“其實,你也覺得艱難吧?”李斂楓歎息一聲。
董小葵瞧著窗外正盛的天光,垂了目,這才回答:“我不是盲目的人,從來都看的到形勢的艱難,習慣於審時度勢。但是,我想人一生總是會任性那麽一兩回的。有些事,根本無法控製。”
李斂楓沉默了許久。說:“既然你決定走這條路,希望你能走得安穩幸福。”
她不知他這話什麽意思。他到底是出於真心的祝福,還是話中有話。畢竟,他在舒寧的死這件事上做事的狠戾與偏執。多少讓人覺得有些可怕。
她很想直接問他這話的意思,但終究沒有問出來。畢竟,他是對她好。所以,董小葵回答:“謝謝你的祝福,我會努力的。”
李斂楓依舊靜默。這時,董小葵才聽到古老的唱機,低低的音樂,放周璿的《花好月圓》,似有若無的在飄。她想李斂楓現在應該在那古舊的木樓上,坐在窗前的搖椅上,光從窗口透進來,照得人不由得眯眼。
她自顧自的冥想,忽然聽見李斂楓歎息一聲,問:“你說。我到底有哪一點不夠好?”
“沒有,你很好。”董小葵回答。是的,平心而論,李斂楓是人中龍鳳,雖然性格多少有一些的偏執,但也是翩翩佳公子,聰敏大氣,內斂沉穩,做事果斷,潔身自好的。
“是啊。不是我不好。隻是你——”他沒有說下去,然後轉了話題,說:“今晚小槐的狀元宴,這一次。聽說是董家開宴的,你還是稍微打扮一下再去吧。”
“嗯,我知道。”董小葵回答,心裏卻明白李斂楓沒有說完的話“不是我不好,隻是你不愛我”。他確實不錯,真的隻是她不愛他。
“好了。我還有些文件要處理。現在還有些早,你再休息一下。”他說,北方男子特有的清澈嗓音低低的,從電話裏傳過來,如同清風在周圍徘徊。
“好的。那你晚上也早些來,看看我們董家宴會的規格。”她這樣回應。其實,她根本不知該怎麽跟李斂楓談話。認識這麽久,總覺得跟他一起談話,彼此都需要找話題。她會一直覺得很緊張,很累。而那些談話似乎怎麽說都太過敷衍。兩人之間,常常有大段大段的沉默,是那種尷尬的沉默。
“嗯,去休息吧。要好好的。”他說,語氣平靜,但到底有寵溺的意味。
不知道怎的,聽到這一句,鼻子一酸,忽然有不好的預感,覺得有什麽正在迅速流走。
然而,她什麽都不能說,他們之間的關係,有些事,沉默是最好的,。所以,她說:“好。”然後,率先掛了電話。
在**坐了好一會兒,這才覺得渾身力氣全部消失,於是重新仰麵倒在**。
午後的日頭太毒辣,風扇轉出的都是熱風,渾身大汗淋漓,像是在肆無忌憚的哭泣。
她躺了一會兒,終是睡不著,受不了這種炎熱,於是起身沐浴梳妝,換了一套比較的得體的棉布衣裙,打著傘去鎮口,叫了出租車往荷香渡老宅去。
八月天的鄉野,大片的稻穀金黃,有些已經收割,山野的綠也更加深。野花藤蘿搖綴,植物們在山野中獨自悠然,熱烈而安閑。
董家宅子在綠樹掩映中獨自肅穆,周圍那許多的竹籬小院、灰牆青瓦則是董家安然屹立的根係。她站在竹林之外,瞧著落滿竹葉的林間小徑,隱隱聽得竹林那邊有隱隱的人聲喧嘩。她聽得出是本家的人,在為小槐的狀元宴努力。
原本,她應該沿著竹林小徑而上,繞過葡萄架子,進入董家老宅去招呼客人。可是,她忽然去別的地方。於是拐入另一條細碎石子鋪成的小路。這條小路是往山的最深處去的,因為通往董家的墓地,所以,整修得平整,鋪了細碎的石子。
八月天,路兩旁青灰的蓬蒿與香花的藤蘿糾纏,茂盛的樹木在盛大的日光裏顯出生命力的旺盛來,耳邊雀鳥鳴聲此起彼伏。
由於是午後炎熱時刻,又是農忙,所以,並沒有在山林中遇見誰。董小葵小心翼翼地走著,避免走得太快,有蛇會猛然從草叢裏竄出來。那種遊動的東西總是讓人毛骨悚然。
走了一陣子,終於到了山頂的墓地。董家的先祖們安然在這綠樹掩映之中,青石的墓碑布滿蒼苔,在墓地的群落中,單看那墓碑,就可以看到曆史的變遷。
董小葵在陵墓之間穿梭,偶爾有雀鳥被驚飛。她來到爸爸的墓碑前,從包裏掏出紙巾。細致地鋪在墓碑前的水泥台上,然後坐在那裏。
她說:“爸,對不起。這幾年的忌日和七月十三,我都在外。沒有回來。原本想今年可以的。但前幾天有有些事耽擱了。”
她說,覺得鼻子酸酸的,像是要哭。可是,她從來不在爸爸的墓地和靈位前哭的。於是停下說話,抬頭看著日光下的遠山。一層一層,在漸漸的霧靄中,終於看不清麵目。而近處,碧藍的天空,有老鷹盤旋,時而俯衝,時而盤上雲霄,很堅強,卻顯出孤寂來。
她倔強地抿著唇,過了好一會兒。她平複情緒,這才略轉過身,撫著墓碑,有點話家常地敘述:“爸,弟弟今天狀元宴,也考得不錯。我可沒辜負你的托付。而今,弟弟也懂事了。當然,我答應過你的事,不會忘記的。我依舊會照顧好媽媽和弟弟。”
說到這裏,想到媽媽的眼淚、願望和倔強。董小葵也覺得累,語氣也不由得黯淡,說:“可是,我今天惹媽不高興了。當然。我知道她是為我好。可是我沒有辦法。爸,我遇見了一個人,他像是日光一部分,又像是和風。他對人極好,有極其有責任,一直很認真地保護我。”
董小葵說著。不由得想到許二。是啊,他就是這樣一個人。初見時,他有點痞子模樣與她針鋒相對,卻極富有智慧;第二次相見,有點惡劣,可所作所為全都是為她好。再後來,漸漸發現,他極有責任感,無論對待家族,還是本身的使命,總是奮不顧身。他看起來雖然冷漠淡然,但骨子裏對待任何值得的人,都是考慮出最佳方案,然後再去處理。
而他與她相遇以來,種種的愉快與不愉快,走到如今,他也算珍惜著她,保護著她。對她展現他的喜怒哀樂。他那樣九天之上的男子,卻與她討論做飯種菜,書房的布置,一同為狗狗洗澡。
他們相遇相處是浪漫的片段,卻最是煙火。
“爸,如果你見著他,也一定會喜歡的。”董小葵看著墓碑上爸爸的名字,幾乎撒嬌地說。隻是後麵沒有話說出來。那便是他是很好的男子,可是她跟他之間,如今不知什麽情況,並且即便努力了,也未必有花好月圓的結果。
想到這些,她的心不免涼涼的空落。於是坐在爸爸的墓碑前,沒有再說話。隻是看著遠山,在清風中獨自坐著。
過了許久,日頭漸漸落。董小槐給她打電話。她接起來,聽得小槐語氣著急,問:“姐,你在哪裏?”
“我來看爸了,就回來。”董小葵回答,這才站起身,從容地理了理裙子。
“哦,宋兵哥說一並接你過來,媽說你已經來了。”董小槐說。
“嗯,你把媽帶過來吧。”董小葵捶了捶有些發麻的腿。
“已經在車上了,馬上就過來了。對了,三爺爺說這是大事。要以董家喜慶規格來辦,你算是族長,得先去問問三爺爺怎麽辦了。”董小槐在那邊說。
“好。”董小葵回答,然後掛了電話。說實話,她不喜歡這種排場的事,也不喜歡那些繁瑣。這幾年,所謂的狀元宴,真是讓人煩躁無比。但董家似乎也很多年沒有這樣熱鬧了。
她整理好衣衫,恭敬地站在爸爸的墓碑前,鞠躬,說:“爸,我去參加小槐的狀元宴了,改天再來看你。”
下山,回到董家老宅,董家的大大小小加上媽媽那邊的親戚都在聊天嗑瓜子的。董小葵微笑著一一客套寒暄一陣,媽媽和董小槐就來了,一並來的還有宋兵,昔年矮胖的小子已經長成壯實高大的男子,看到董小葵,嘿嘿地笑,然後遞了紅包給小槐,說:“這是禮物。小槐,你是男子漢了,以後要好好愛護姐姐和媽媽,她們不容易的。”
“宋兵,你又——”董小葵走上前。
“應該的,喜慶。”他嗬嗬一笑,露出整齊的牙齒。董小葵也知不能說其他的,於是對他一笑,說:“那就不客套,屋裏坐。”
宋兵搖搖頭,說:“這是家宴。我就不來摻和了。要請我吃飯,改天,剛好小薛回來,你親自下廚。哼哼。”提到小薛。宋兵似乎格外快樂。
“隻要你們不嫌棄。”董小葵與宋兵寒暄一陣。宋兵走了。她便去了祠堂,三爺爺等在那裏,依照慣例,果品、雞鴨魚等幾大董家家宴菜首先要祖先享用,選用銀質器具。那些器具是家族大型的祭祀,以及喜宴告知祖先才會使用的。董小葵一看,卻是已經擦得閃閃發亮。
“等日落,開宴前,小槐要給祖先上貢,上香,上米酒。族長要朗誦董家家訓,董家精神。這事,就要你來做了。”三爺爺拄著拐杖,站在一堆的牌位麵前。
“我知道了。三爺爺。”董小葵朗聲回答,也瞧著那一堆堆林立的牌位。董家從來沒有一個女子死後,牌位放在這裏。這裏放的是嫡出的,或有貢獻的男子。
“擱在以前,考中這種事,算作家族的大事,是要大擺流水席,三日不散的。要說這榮耀,得是清末民初了。那時,你太爺爺親自主持的。我還小。記不清了,隻知道流水席。不過後來當家了,才曉得那酒席就是將銀子打水漂的啊。虧得你爺爺曉事理,將這條改成喜慶家宴。這倒是改得好。”三爺爺一邊說。一邊裹煙葉。
“是啊。家族精神的傳承最重要的。我們董家能這麽多代,到外麵,別人都說有一種不一樣的氣質。虧得每一代都有清醒自持的人。”董小葵陪著三爺爺聊天,不由得想到許二,他的家族又是怎麽的呢?世代榮耀,加官進爵。這得有怎樣的家訓作為指導思想才能做到啊。
“你們這一代,要交給你一個女子。也別說三爺爺封建,這祖宗祠堂裏,總沒有一個女子的牌位。”三爺爺的煙杆在青石板上敲得響。
說是董家規格的喜宴,不過也是交權罷了。她對這擔子沒興趣,隻是覺得好笑。當時,要賣這董家宅子時,他把似賣非賣將爛攤子交出來。如今,過河拆橋了。
董小葵垂著目,說:“三爺爺,這事我自有分寸的。”
“是啊,你終究是要嫁人的,小槐也大了。”三爺爺說。而後,不過是誇李斂楓的一番話,又說了一下荷香渡的變化。董小葵耐著性子聽著,好在許二的電話及時解救了她。
她接起來,許二問:“是不是在忙?”
“嗯,還好,因為之前已經準備得差不多。”董小葵回答,又問:“你再忙,也要注意休息。醫生上次也說了,傷口是好了,但是身體得養著。”
“好。我知道。”他回答,難得沒有反駁。這男人與她在言語上,總不肯占下風。
“要做到才行,光回答,有用嗎?”董小葵站在葡萄架下,懶懶的口氣。許二卻是笑了,卻不料聽得似乎是導航儀的聲音,聽得不太清楚。董小葵一下子就警覺起來,問:“許仲霖,你在開車?”
“嗯。是啊。”許二回答。
“在開車你還打電話?停車的時候給我打,我掛電話了。”董小葵立馬斥責,雖然不悅他開車打電話,但他有電話打過來,她總覺得幸福溫馨。
“知道了。”他聲音裏有淺笑,然後收起電話。宅子裏,已經有人在喊開始祭祀,答謝祖宗。董小葵立馬投入繁瑣的儀式之中。賓客們大約早就饑腸轆轆,卻還是耐著性子,看他們董家答謝完祖宗,之後才宣布開宴。
宴會是董家傳統的菜肴,酒是董家傳統的米酒。席間,董小槐悄悄問:“姐,李老師沒來。”
董小葵看了看那個空著的位置,那是嘉賓席。她低聲說:“你打了電話沒有?”
“打了。沒人接。”董小槐十分擔心,又問了一句:“姐,你跟李老師是不是吵架了?”
董小葵掃他一眼,沒說話,也撥了李斂楓的電話,這一次響了兩聲,被摁掉。然後有一條短信過來:我在市區開一個重要的會。晚點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