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3章 訣
許二死死盯著董小葵,看了很久。暴怒的神色才慢慢退卻,轉而變得平靜清冷。他慢慢將董小葵放在沙發上,十分紳士地替她整理好衣服。這才淡然地吐出一個字:“好。”
那語氣平靜到極致,董小葵的心卻是一顫,感覺有什麽正在流走。她這時刻卻不知說什麽才好,隻是靜默。
錦城冬天的早晨很冷,董小葵租住的是沒有暖氣的老房子。她覺得渾身都沒有什麽熱量,似乎有凜冽的風從牆壁縫隙裏刮進來。
她卻坐在沙發上一動不動,他也坐在一旁,慢慢從大衣口袋裏摸出煙來,摸了一盒火柴,劃了一根,點燃煙夾在指間。然後,他等火柴熄滅將火柴梗放到垃圾框裏。然後就坐在沙發的另一端慢慢地抽煙。
一向聞不得煙味的董小葵隻看著那煙霧繚繞,一言不發。他抽完一支,然後又點了一支。董小葵看那煙盒,是他慣常抽的那種,屬於外麵買不到的類型。他這一次抽的很狠,抽完這支,又點了一支。
董小葵看得驚心。許二抽煙一向厲害。以前在寧園,她總是反對他抽煙。他隻是笑,然後摁滅了煙,到底是收斂了。她就舉例說你看你那幫發小,歐陽、陳少、林少據說以前也抽煙的,現在都戒煙了。還有戴元慶、葉三這幾個也是會抽煙的,都戒煙了。就你還不愛惜自己,就你,就你,身體不好,還抽煙。
她說到後來,都開始動手收煙與火柴。他卻是任由她動手,隨意地靠在沙發上,說:“石頭,你收不走的,我還有的,你知道。”
“我統統收走,立馬就去偵查。徹底剿滅。”她撇撇嘴,將那煙與火柴放到口袋裏,立馬去偵查寧園裏可能放煙的地方,果然又搜出幾條煙。幾盒火柴。他都抽同一種牌子的煙,用同一種牌子的火柴。那火柴盒是藍色的,十分淡雅素淨,沒有紛繁的圖案。
她看這火柴盒,想起許多次看到他抽煙的情景。那淡淡繚繞的煙霧裏全是落寞與孤寂。即便他喜歡的火柴盒也是這樣憂鬱的藍色。她輕輕撫那火柴盒麵,細膩的觸感。
“你要如何處理這些煙?要學林則徐?”許二靠在門口,忽然說話嚇了她一跳。她猛然抬頭,看到他懶懶的笑,因為受傷的緣故,他的頭發剪得很短。
董小葵立馬警覺地將那煙和火柴往身後一藏,說:“不準。”
他慢騰騰走過來在他身邊坐下,說:“石頭,我要拿過來,你護得住麽?”
董小葵一想:這男人說的是實情。他的身手。她是斷然搶不過這煙與火柴來的。她撇撇嘴,說:“吸煙有害健康的。你抽得那麽凶。你自己都是個明理的。”
“有時候就是心煩罷了。”他懶懶地往沙發上一靠。
她心裏明白他是不喜歡對人傾訴的男人,所以的喜怒哀樂都深藏心中。如同一幅古典的畫卷,時間裏泛黃,卻也靜默無聲;抑或者如同巨大的深淵,丟了巨大的石頭下去,也發不出聲音。這個男人肩負太多,將太多的東西深藏。
忽然,他將頭枕在她肩膀上,隨即而來似乎將他全身重量都壓過來。她就知道他不懷好意。一下子擺脫他,將煙和火柴收走,站在一旁,一本正經地說:“吸煙有害健康的。你得戒煙。”
“石頭,有很多事,明明知道不能去做。可是對自己無能為力的。”他靠在沙發上笑眯眯地看她,看得她心裏發怵。
“不管,不管。你看世界無煙日之後就是兒童節,這意味著什麽?許二公子可曾想過?”董小葵有些撒嬌。
許二一聽。臉上卻是捉弄的表情,低聲說:“你的意思是說讓我戒煙,為了我們的下一代?”
他一邊說,一邊站起身往她走過來。她是慌了,連連往門外走,說:“我是說,你要為小朋友們著想。”
“我就是在為小朋友著想的。你說是,我立刻就開始少抽煙。”許二朗聲說。
董小葵不上這個當,抱著一堆的煙和火柴閃身出門,在門外朗聲說:“吸煙有害健康,你自己看著辦。”
那之後,許二倒真是極少抽煙,至少在她麵前極少抽煙。當然,他真是在戒煙的,他從不多說,對她邀功。可是她就是知道,因為對於不抽煙的人,鼻子比煙霧探測器還靈敏,煙味的濃淡,她隻要從他身邊經過就知道了。
可是現在,他又抽得這樣讓她驚心,幾乎是一支接著一支的。她張張嘴,想要說什麽,又閉上嘴。她祈禱他這支抽完就不要抽了。但他似乎就是知道她的心思,偏偏不讓她如願,又掏出一支煙。
她終於看不下去,“嗖”地站起來。他掃她一眼,她想到今天是要訣別的。又強行按住自己的情緒,看了看牆上的壁鍾,說:“再遲你就趕不上飛機了。”
“飛機趕不上,還有下一班。”他回答,慢慢拿出一支火柴,輕輕一劃。
“你這是回去工作。也是做領導的,怎麽可能不守時?也許他們在等你。”她說。語氣盡量的平靜。
“無須你操心。”他淡然地說,依舊點燃了煙。清晨清冷的空氣裏,煙霧與呼出的熱氣一並看得清楚。
董小葵站在那裏看著他指尖的煙,心裏像是燎原後的荒野,寸草不生的枯焦。她抿了抿唇,很想過去拿掉那支煙,可是她就站在原地,心裏對自己說:“那與你無關,與你無關。”
但最後終於是按捺不住,說“少抽些吧,到底對身體不好。吸煙有害健康的。”
她說這句,又想起以前說這句話的語氣,那時,語氣裏有著撒嬌。而今,卻是一種滄桑與無奈。
他沒說話,抽完了手中那一支,連同煙盒一並扔進垃圾筐,平靜地說:“有些事,明知不可,卻身不由己。如果可以。誰寧願那樣被動,被那種踐踏得沒有尊嚴。”
他語氣平靜,眼神卻是銳利地掃過董小葵。然後,看了看桌上那架古琴。也沒說話,隻是走過去搬那架琴。
董小葵知道他心裏不痛快,以為他要毀了那把琴,急忙喊:“你送給我了,那就是我的琴。”
許二手一凝。抬頭掃她一眼,然後搬了凳子坐著,漫不經心地說:“我隻借來彈一曲而已。”
董小葵也覺得自己太過於緊張,在一旁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許二卻先試了試音,那弦響,那樣清雅,卻讓董小葵覺得每一下都撥在心上。一寸寸的驚心,一寸寸的難過。
接著,他開始彈琴。十分淡雅,如同鬆濤湧動,如同山泉流淌,如同風過荷香,如同原野上風聲無邊…..
她聽著,想了很多。然而,眼前卻隻剩這個男子專注地彈奏。到後來,他按下琴音,悠遠戛然而止。他的食指卻滲出一點的血,他瞧了瞧。雲淡風輕一笑,說:“好多年沒彈過,到底生疏了。”
董小葵沉浸在琴音裏,愣了愣。這才搬出藥箱,要為他消毒。他擺擺手,說:“不礙事。以前執行任務,鬼門關上晃**的時候很多。有一次,我似乎還經曆了死亡的幻覺,是中毒。後來自己吃了點草,算是解藥,到底是熬過來。”
他說得平靜,然後還抬起指頭,瞧了瞧,說:“這點也算不得什麽。”
他一說這個,幾乎就讓她兵敗如山,心裏全麵崩潰。好在她尚存一絲的理智,讓自己除了奪眶而出的淚,再也沒有別的舉動。她低頭在那裏,替他消毒。眼淚滴落在地板上,自然,許二也假裝沒有看到。
原本就不是什麽傷口,隻是因為他沒有采取保護指頭的措施,方才彈琴,一係列快速的音符讓他的指尖滲出點血而已。可是,她臉上全是淚,不敢抬頭,所以就低著頭,一直為他擦酒精,直到她感覺自己平靜,這才低頭收起藥箱,快速轉身往屋裏去。
一進房間,她就緊緊抿唇,眼淚嘩啦啦地流。哭了好一會兒,她聽到一聲清脆的貓叫,像是如夢初醒,擦幹眼淚,一臉平靜地走出去。十分平靜地問:“那曲叫什麽名字?挺好聽的。”
“是古曲罷了,也不是我所作,隻是我自己做了一些修改而已。”他回答,並沒有說名字。
“對於音律,我一竅不通的。”董小葵笑了笑。
“宮商角徵羽,我記得你弟弟說董家是要識得的。”許二淡然地說,也不看時間其實已經過了那班飛機起飛了。
“隻是看得懂一點。並沒有學過,對於古琴譜,也沒研究過。”她說。
“也是。畢竟你從小不在董家長大的,有些東西自然不會學。”許二靠著沙發,猴子在他腳邊來來回回地走,像是十分的煩躁不安。
董小葵“嗯”了一聲,算作回答。許二沒有理會猴子,它終於不耐煩,跳上他的膝蓋,喵喵地叫了兩聲。
“它是餓了。”許二說。
“可是,我這裏沒有貓糧。”董小葵回答。
“我是將它送給你了。你用你的方式去養就是了。”他說得很平靜,將猴子抱起來放在一旁。猴子似乎像是知道他不要它,十分不安地叫,又撲過去抓著他的褲子。
他低喝一聲:“猴子。”然後將它往籠子裏關進去,猴子淩厲地抓著籠子。他站起身,看了看董小葵,理了理衣衫,說:“謝謝你的早餐。”
她看著他的笑,像是冬天薄霧裏綻放的晨花,清冷得讓人心顫。麵對他的話語,隻是說:“到底太過倉促,有點怠慢。”
他一笑,往門外走。她自然跟著送出去。他走在前麵,她便看著他的背影,心裏一陣陣難過,或許從今以後再也見不到這個人了。即便她會在人群中一眼認出他來。
走到門口,他忽然轉過身來,鄭重其事地說:“董小葵,從今以後,你不要出現在我的麵前。”
她一怔,然後點點頭,說:“好。”
“如果出現在我麵前,別怪我對你不客氣。”他警告她,站在門口,身後是舊樓梯斑駁的牆麵。歲月的痕跡點點滴滴,全是滄桑。
“好。”她回答,卻覺得整個人搖搖晃晃,她扶著門框。努力微笑,看他。
他伸手理了理她的衣領,說:“以後——”
他說了這句,又停住了。似乎像是在考慮該不該說。
“什麽?”董小葵脫口而出問道。
他微微蹙眉,說:“以後。別那麽傻,也看看自己要什麽。”
“嗯。”她點點頭。
“好了,我回京城了。”他轉身往樓下走。她站在門口看他的身影,原本以為會消失在樓梯轉角處。可他在那裏一停,然後說:“如果——,你遇見什麽解決不了的事,你給陳俊打電話。”
董小葵回答“好”,但她很清楚,既然真正決定楚河漢界,就要將他從她生命裏剔除。她即便走投無路也不會去考慮找陳俊的。
他大約也知道她的脾氣,於是又補充說:“你放心,我不想看到你的。還有,陳俊不會不幫你的。”
陳俊幫不幫她,自然是取決於他的。董小葵隻是笑,說:“我沒事的。”
“沒事最好,我也不想看到你的。”他又強調一遍,這然轉身消逝在樓梯口。
董小葵將門一關,快步走到臥室內,她站在窗邊。透過窗簾縫隙,看到他慢慢走出小區,那輛顯得有些破舊的路虎轉了彎,消逝在街口。
這便是他留給她最後的印象了吧?她站在窗前。將窗簾嘩啦啦拉開,由於用力過猛,有一邊被生生扯下來。
她笑著對自己說:“董小葵,太好了,太好了。你以後可以過屬於自己的生活了。”她笑著笑著,笑出淚光。笑聲也變成嗚咽。
哭了一會兒。她覺得值得慶賀,應該喝一杯。冰箱裏有一瓶董家的米酒,是上一次回家時,她帶來的。她想:如果他來了,就請他喝。
可是,他來了,但太倉促,她沒來得及請他。所以,她打開這米酒,喝了一小口,卻覺得並不如原來那般好喝。
她將酒放回冰箱,在日曆上寫:今天,天晴,我們訣別。然後,她將那一頁撕下來扔進垃圾筐。在2007年的日曆就要翻過去的時候,這一年終於殘缺了一天。
她撕下了這一頁,就將整個日曆都收起來扔進那個鎖著很多小字條的盒子裏,換上了新日曆。日曆嶄新,沒有泛黃,沒有翻開的,統統預示著未知。
接著,她喂猴子麵包與魚,猴子吃了一點魚,表示不肯吃。這是一隻倔強的貓,寧願餓著也不吃東西。她無奈,隻得披了大衣出去買貓罐頭,順帶買了幾條魚,準備嚐試炸魚。因為她想起她家的那隻灰貓,似乎特別喜歡吃油炸的魚,金黃酥脆的。
灰蒙蒙的天,讓人心裏很不舒服。她買了魚步行回來,走了半個多小時。在喂猴子貓糧之前,她先嚐試油炸烹飪,為它炸了一條小魚,按照飼養灰貓的手法,丟給猴子。
猴子隻是聞了聞,似乎鄙夷,不吃。她自行做午飯,也不理會。等到她吃完飯回來,看到猴子在那裏煩躁地抓籠子。
她將那條魚放過去,猴子這下子吃了。她微微笑,對它說:“以後,我們要相依為命了,我不可能有挪威空運的三文魚給你吃,我也不可能請到日本皇族的廚子給你片魚片。以後,你就是一隻普通的貓。你要堅強,跟我過苦日子,但願不要鬱鬱寡歡就好。”
猴子不理會,隻是吃魚。她瞧了瞧它,順了順它的毛,去撫弄那琴,琴弦發出很美的聲音。她上錦城網查找教古琴的培訓班,選了幾家,要了電話,詢問了學費與時間。選了一家合適的,呼啦啦就打車去報名。
這就是董小葵所認為的平淡生活的開端,從為猴子炸一條魚開始,從學習古琴開始。她再也不敢去想他的樣子,即便她時時會想到他。她將手機的桌麵換成了黃葉漫天,將電腦桌麵換成她與秋水長歌站在小屋前的截圖。
這一天,她洗了衣服、被子,將屋子打掃得很幹淨,給猴子買了靠枕與籃子,又去遊戲晃**幾圈,將所有的副本都刷了一遍,能單刷的單刷,不能單刷的,就在東方頻道喊人。大多數的人見到久久不出現的無憂,都十分驚訝。
家族裏的人一直在跟她說話,問她近況,她說很好。夏可可在玩小號,也是密語她,說:你好才怪。
她回答:當然不如你。你以為我不知,葉三乖乖來找你了。
葉三是殺手鐧,夏可可立馬不說這話題,而是轉了話題說:三亞很漂亮。有空來轉轉。
她哈哈大笑,笑得肆無忌憚。麵對魚鮫人的挑戰,她也不管什麽陰謀陽謀,直接迎戰,驚險過關。
魚鮫人直歎是職業問題,還要繼續琢磨。她言語**,說:你這樣執意於我,莫不是看上我了?轉服務器也是為了我?
魚鮫人許久沒說話,良久才說:我確實為你而來。
她哈哈大笑,說:我有夫君了。你這是晚了。
魚鮫人說:英雄相惜也是可以的,何必要那樣想。
董小葵毫不客氣:別跟我說什麽仰慕的鬼話。我在這個區還不至於那麽出名。要出名,也得是碧霄灝雲,秋水長歌。 你說吧,你什麽目的。
魚鮫人說:你何必將一切都說得那麽清楚。這樣多不好玩。
董小葵卻是罵了人:你他娘的,老娘沒空跟你玩。你最好別跟我耍什麽陰謀詭計。我這麽多年還沒怕過誰。
是沒怕過誰。隻是怕別人動自己的在乎的人。她略略閉眼,嚐到一種說不出的苦澀。
魚鮫人密語:你心情不好?
她無意與這人談心,她厭惡一切帶著目的出現的人。她說:少廢話。我不與不坦誠之人言語。
她說完,下線來。看時間,夜裏十二點,還是沒有睡意。於是,還是喝了三杯小米酒,摸上床睡了。
支離破碎的夢裏,她仿若聽見許二還在門口,滿不在乎的淡漠語氣,說:“董小葵,我這輩子都不想看到你。”
她告訴自己要撐著,後來還是哭了,於是從哭泣從醒來,看了天花板片刻。她說:這是新的一天了,看,窗外有日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