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5章 祝福

董小葵在許爸爸對麵的矮凳上端坐下來,坐姿端正優雅,全是古典禮儀。雖然她見慣大場麵,但如今麵對的是一位真正的將軍,是公認的鐵血將領。即便是早有完全心理準備的董小葵也不免有些緊張,她微微握拳的掌心裏滲出粘稠的汗。

許爸爸端了蓋碗茶,漫不經心地說:“我是仲霖的爸爸。”

董小葵站起身行了正式的禮,說:“伯父好。”

“雖然第一次見麵,但這不是正式場合,你隨意些就是了。”許爸爸將手中的蓋碗瓷碗放到一旁,眼神不經意地掃過來。那眼神風平靜,卻不知怎的,讓董小葵感覺鋒利如刀。

不過,輸人不輸陣,董小葵還是穩住心性,淡然一笑,十分有禮貌地說:“謝謝伯父。先前我總想:雖對伯父早就耳聞,仲霖也多次提起。但畢竟是初次見麵,也不知道今天的會麵性質。再說伯父是我敬仰之人,於我更是長輩。作為晚輩,禮儀定是要做到的。”

許爸爸略略點頭,並沒有讚賞,也沒有貶低。神色如幽深的湖水,看不出一點點端倪。

這是個不好揣測的人,至少神色上沒露出一點的情緒走向。他靠著椅子,看了董小葵一眼,仿若又是無意識之間將目光越過董小葵的頭頂,朝院落裏瞧去。

董小葵自然不能轉身去瞧院落裏到底有何種風景。因為院落裏十分安靜,沒有任何的聲響足以讓她能悠然轉身。於是,這一刻,董小葵恍然有一種如坐針氈之感。

好在許爸爸很快收回目光,也是漫不經心的語氣,問:“聽說你是錦城人?”

“是的,伯父。”董小葵回答。心裏卻在尋思這話的目的性。

“嗯,許家也算蜀中望族,祖輩與錦城倒是頗有淵源。”許爸爸端了茶,茶碗蓋子輕輕在茶碗邊緣敲了敲。

“以前聽仲霖提起過,倒是說起小時候的時光,他回國時,我便正好是童年時代,倒是沒有代溝,那種供銷社玻璃櫃上的糖果瓶子,舊電影院、轉糖人、筒子米花糖這些,都是彼此經曆過的了。”董小葵隨意地說,這一刻,她不知許爸爸的來意,那就當作是閑話家常,在這談話中再去尋找破綻了。

許爸爸一聽,倒是笑了,眼角有了歲月的紋路,但不乏英武的氣質。當年一襲戎裝,定然也是氣質非凡。他一邊笑,喝了一口茶才說:“那時,我倒還在蜀中,如今想起曆曆在目,恍如昨日發生的事。卻彈指一揮間,過去多年了。”

許爸爸說話,雖然整個人看起來很平靜,但有一種軍人特有的抑揚頓挫。董小葵聽這些話,是一個英雄在說歲月,到底有一點點的傷感。她隻是安靜地聆聽。

許爸爸繼續說:“想來離開錦城竟然已經那麽長時間了,這些年,到處奔波,倒真是沒有回去瞧瞧了,也不知道如何了。”

董小葵眸光微斂,掃過木桌上的蓋碗茶與長嘴的銅質茶壺,暗想,原來,這人是想念家鄉了。若說這許家人倒真是念舊的一家。從許仲霖到許柏平,從許家伯父到許爸爸、許媽媽等,他們其實離開蜀中很多年,但生活上卻一直保留著蜀中獨有的特點,尤其是錦城的特點。

許家即便舉家都在京城,可在錦城依舊保留祖宅、別院,祖墳地。比起很多在大城市裏竭力抹去自己故鄉痕跡的人,許家人卻以自己是蜀中望族而覺得榮耀、驕傲。

隻是,在與自己初次會麵,訴說自己對錦城的念想,這到底唱的是哪一出?董小葵分析不出,心裏略略焦躁。

但即便焦躁,她的神色與眉目裏都是平靜如水,從小懂得察言觀色的她,這一點一直做得很好。即便心裏沒底,都有自信十足的神色。

她眉目平靜,一方麵沒底,另一方麵,卻是平靜地說:“錦城這些年也是日新月異,算作大都市了。不過,有些本質的東西始終沒有變。比如,嗯,好吃的豌豆尖。”董小葵回答,神色略略調皮。

許爸爸因為這哈哈一笑,說:“豌豆尖,這可是最愛了。那時,軍中有人回蜀中,必定要幫我瞧瞧有沒有這東西。可算是美味上品了。有時啊,隻是想想都覺得那有味啊。”

這樣的豪爽笑容讓董小葵也頗感意外,她略一愣,卻也十分驚訝地說:“呀?伯父也這樣喜歡?我在京城上學的這幾年,有時做夢似乎都想著。”

“錦城人,誰不愛那滋味呢。不過,我懷念的吃食到底還有很多。”許爸爸略帶遺憾地說,拿了旁邊小籃裏放的小木勺子舀了白瓷碟裏的小果品嚐,嘖嘖地說“八嬸的手藝就是地道的錦城手藝了。這種吃食在我小時候,得是過節時候祭祀之後才會有的。”

“這個,我小時候倒是沒見過。隻是上一次在這裏,嚐過八嬸的手藝,果真是好得很呢。”董小葵順著他的話回答。覺得今天的談話太詭異,太出乎意料。

或者這之前的都是鋪墊,都是許爸爸對她的觀察,真正的正題還沒有切入。所謂的識人高手,就是這樣漫不經心,把酒桑麻的,就將對方看得一清二楚的。

許爸爸是否也是這樣的人呢?

董小葵感覺背脊微微發涼,她開始審視自己從開頭進門到這時的言談舉止,是否有不當之處。因為她對許爸爸一無所知,許仲霖與許爸爸的關係不怎麽好,極少提到許爸爸。

似乎沒有什麽不當的。董小葵暗自判斷,心裏到底又多了幾絲焦躁。

“那就多嚐一些。”許爸爸忽然說,語氣裏有了幾絲慈愛,並且使用錦城話。本來滿世界普通話的地方,陡然聽到鄉音,無論如何都是親切,但這一刻,董小葵卻絲毫不覺得輕鬆。

她略略點頭,麵上是笑容,但自己感覺有一些不自在。她說:“謝謝伯父。”一邊說,一邊拿了一塊桂花糕小口品嚐。眉眼卻是暗瞧許爸爸,他的神色依舊波瀾不驚,靠著椅子,眸光微微斂起。此時,窗外日光盛大,天氣也炎熱,偶爾有清風撲進廳裏來,將老式吊扇扇出的熱風統統比下去。周遭很安靜,隻有鳴蟬在不遺餘力地歡叫,爐子上的水吱吱響。

兩人忽然沒有言語,於是就空出大段安靜,這種安靜很可怕,尤其是和一位不熟悉的長輩,自己還不知他目的。

董小葵第一次發現自己的心有一種懸空感,當初與許仲霖初次相處,與許柏平的幾次對決,甚至與許媽媽相逢,都沒有這樣強烈的懸空感。這種懸空感讓董小葵感覺很不安,很焦躁。原本慣常隨遇而安,見招拆招的她第一次有了無從把握的感覺。

要冷靜,要冷靜。董小葵在心中告誡自己,一顆桂花糕吃了許久。細嚼慢咽的,終於算是略略平靜。

稍微平靜下來的對董小葵略一抬頭,瞧見許爸爸倒掉了蓋碗茶,整個人似乎有些累,靠在椅子上,閉著眼,享受著在廳堂裏穿梭的清風。

董小葵輕輕吐出一口氣,稍微平靜下來的她暗自分析適才的焦躁全部來自不可把握。而這種不可把握,歸結為瞧不出許爸爸的來意。

因為不知一個人的目的來意,你就不知該怎麽出招,怎麽應對,你甚至無法在心中預知接下來可能出現的情況。人對無可把握的事總是有一種莫名的恐懼,因此,內心會焦灼。

不過暫時沒看清罷了。他大約用的是無招勝有招,一定有破綻的。任何人做任何事一定會有目的,仔細想想,一定能找出來。董小葵暗想,這才發覺手上的桂花糕吃完了,正待要伸手再拿一塊,想再慢慢品嚐,留給自己一些時間。卻不料一直閉目養神的許爸爸忽然說:“喜歡吃,就多吃一些,這不是什麽正式場合。暫且不論你與仲霖相識,即便隻是錦城人這個身份,你也不該跟我這樣拘束。”

董小葵訕訕笑笑,語氣倒還能穩住,說:“這桂花糕有一種香甜,總讓我想起家鄉八月間,偶有日光,漫天遍野的桂花都開花,空氣中全是醉人的甜香。風一來,規劃簌簌落一地,地上一層層的金黃。八嬸這手藝,卻真叫絕了。一時倒是忘了規矩,請伯父見諒。”

“你這丫頭,說話倒是得體,隻是——”許爸爸瞧了瞧她,眉頭略略一蹙,語氣裏似乎有惋惜。

董小葵聽那“隻可惜”三字,陡然覺得心驚。卻聽得外麵有人在喊了一聲:“先生,時間差不多了。”

“嗯,你去吧。”許爸爸揮揮手,外麵那人退走了。

“伯父有事,小葵也不敢打擾。”董小葵回答。又覺得這話說得不妥。

許爸爸擺擺手,說:“不礙事。時間還早,你可會泡這蓋碗茶。”

“錦城的招牌泡茶方法,我會。不過,那些提壺穿花的手法倒是不會的,我並沒有專門學過那些。”董小葵回答,已經站起身,洗茶碗。

“這種提壺穿花的手法本就屬於民間技藝,屬於表演性質。以前的大戶人家必然不會學習的。我聽聞董家也是世家,這種東西自然不會教的了。”許爸爸說,神色語氣皆慈祥。

董小葵略略放心,卻還是謙虛,說:“什麽世家不世家的,不過是祖祖輩輩都固守一些東西罷了。”

她一邊說,一邊用小勺子舀旁邊鐵罐裏裝的茶葉,卻真是錦城十多年前流行的那種老葉子茶,味道濃鬱,隻是做工更精細一些,想必這茶葉也得是蜀中做了送過來的。

蓋碗茶,其實在於水溫,以及蓋碗的時間,當然洗茶的多少。從前,董小葵家斜對門的茶館裏,那個拿著大茶壺的老頭就十分講究。

“你手法不錯。小小年紀倒是學了不少。”許爸爸忽然說。

董小葵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說:“我爸爸說,所有的知識,你學的時候看似沒用,但在將來某一天某一個時刻,必定有用的。所以,大凡知識都是有用的。那是我上小學一年級的前一天下午,他給我的忠告,讓我好好記住。所以,這麽多年,我就記著,能學的東西便認真學了去。這蓋碗茶也是因為我姥爺愛茶,於是就學了,給我姥爺泡茶了。”

“嗯,不錯。”許爸爸點點頭,眉頭卻是微蹙,然後輕歎一聲,問:“小葵,你是知道仲霖有訂婚的對象的吧?”

這一句讓董小葵的手略一頓,心也一顫,不過隻是瞬間的心驚。她就平靜,將那蓋碗茶捧到許爸爸麵前,說:“伯父,小心,燙。”

“孩子,你是不是太倔強了一些。”他問,並沒有瞧那一碗茶,而是聲音威嚴地問。

“伯父,我曾聽聞許家是一個相信愛情的家族。我也曾聽過爺爺和奶奶的傳奇。我以為你們會理解那種感覺。也就是天地這麽大,你隻遇見這麽個人的那種感覺。可是,許大哥、許爸爸的說法,讓我覺得很失望。我甚至有時候很想放肆且冒昧地問你們一句‘你們真的愛仲霖,想過他到底要什麽麽’麽?”她很平靜地說。是的,這一刻,當許爸爸終於切入正題,董小葵反而有了方向,整個人變得十分平靜。

“男兒業為先。若沒有業,什麽都不是。他自己清楚。這一點,你還小,你也不是男人。你自然是不清楚的。我們自然是為仲霖好。”許爸爸說,卻是低頭拿那蓋碗茶。

董小葵伸手阻止,說:“伯父,時間還不夠,還燙。”

“你竟然知道?”許爸爸有些驚訝。

“我從來知道我在做什麽。原本以為有著紅顏相伴、有著優秀的子女的許伯父會懂得遇見一個對的人是多麽重要。不過,看來還是有些遺憾。”董小葵微微笑,然後站起身來,理了理衣襟,不卑不亢的神色,又瞧了瞧許爸爸,微笑著說:“伯父,您是一代將才,今天這事,您找我談。還真是降了格調。”

“放肆。”許爸爸忽然站起來,朗聲喝道。外麵的幾個警衛倒是都站到門口。

董小葵掃視了那幾人一眼,轉過來麵對許爸爸,依舊是麵目平靜的笑,然後緩緩鞠躬行禮,說:“您是仲霖的父親,無論怎樣,我十分感謝您,並且一直敬重您。但並不代表,我會服從於強權與莫須有的威嚴。伯父,今天的招待很豐盛。告辭。”

她再一次鞠躬,沒有委屈,沒有難過,隻有平靜,至少這個情況是她預料到的。

轉身走出正廳,屋外清風徐徐,高大的梧桐樹上鳴蟬歡叫。她走到院落裏,磚砌的魚缸中,幾條魚似乎也疲憊,在水麵懶懶地遊來遊去。

“董小葵,你等一下。”許爸爸忽然喊,聲音依舊是抑揚頓挫的威嚴。

董小葵轉過身來,看到許爸爸也從廳裏走出來,示意幾名警衛先出去。他緩緩走過來,董小葵這才發現許爸爸其實比許仲霖還要高。

“伯父還有什麽吩咐呢。”董小葵問,暗想他難道還要威逼利誘不成?這也不是一代將領所能做的吧。

“今天的表現還不錯。隻是太過拘束,緊張,不夠行雲流水。你這樣沒有大開大合的氣勢,如何能成大事呢?仲霖可是有訂婚對象的。好了,回去吧。”許爸爸忽然說,伸手拍拍她的肩膀。

董小葵愣在原地,有點回不過神來,這是神馬狀況?她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許爸爸今天來是看看他的情況,讓她在見許家老爺子時,努力一點,看看那婚事能否取消。

在這一瞬間,她忽然有一種想哭的衝動。這麽久以來,這是許家第一位正式給她鼓勵的家長。

她抿了唇,說:“謝謝許伯伯。”

許爸爸十分威嚴,唇邊一抹笑,已經揮手讓人出去準備。然後才對董小葵說:“我有事,先走了。你跟八嬸和小洛她們聊,尤其多跟八嬸交流交流糕點做法,畢竟八嬸是仲霖奶奶的陪嫁丫鬟。”

最後一句是亮點。許家奶奶的陪嫁丫鬟,當然知道許家爺爺的軟肋,因為許家爺爺那樣愛許家奶奶,那是一段可以堪比任何小說的傳奇愛情。

“哎,我知道了。謝謝伯父。”董小葵回答,聲音有些顫抖。

許爸爸已經跟隨從一並走了。雲洛靈從旁邊廂房出來,拽著小葵的胳膊,嘿嘿一笑,調皮地說:“小葵,你真厲害,公公為人可嚴格了。我老公小時候可沒少受罰,有時候打得鼻青臉腫的。不過,還是二叔比較慘,性子倔強,即便受了冤枉都不辯解的。公公對那些下屬,極少讚賞的。居然對你讚美,我和八嬸都好意外。”

董小葵抿著唇,竭力留住眼淚,她緩緩地說:“他隻是心疼仲霖罷了。在我和仲霖的事情上,恐怕在長輩裏,一直都不看好的,或者反對的吧。”

這一句一出,雲洛靈也沒說話,隻在一旁站在。果然如此。強大的許家長輩從一開始就不看好他們的吧。

不過,這一刻,董小葵覺得周遭有花朵競相開放。這一刻,她好像跑到許仲霖麵前,抱著他,說:“仲霖,你知道嗎?你父親祝福我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