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風習習。

蘇覓訝然, 認識眼前的姑娘以來,他從未看她如此驚慌失措過。

他向來不多過問她在鄴城過往,但這回卻是好奇了, 下意識問了句:“白掌櫃和閣主有淵源?”

楚引歌這才確認自己未曾聽錯, 立馬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 掩下浮動的心緒, 淡聲解釋:“他無意中幫過幾回。”

畢竟已被蘇覓看出她的反常,若是否認,反倒是欲蓋彌彰, 倒不如大方承認。

果然蘇覓本是探尋之意的眼神散去, 頷首說道:“聽聞閣主輕財好施,幫過不少人,不僅是白掌櫃, 連我家兩年前來的一小奴,都說她差點被賣入煙花柳巷之地,是閣主路過救了她, 都是受了閣主恩澤.......欸, 你的手有無受傷?”

這話題就這樣輕輕地揭過去了。

楚引歌搖了搖頭:“不曾。”

她垂眸看著地上玉潔剔透的碎瓷,知道定價值不菲。

歉然道:“抱歉, 這是骨瓷罷?稍後我讓品秋送銀錢過來。”

“你也太見外了。”

但蘇覓也知曉她凡事都與人分得清清楚楚, 饒是他也不例外, 雖是對他與旁人會稍顯不同, 但那份疏離卻從未消失過, 他能感覺得到。

便粲然說道:“你要過意不去, 就在十日後來蘇府參加晚宴罷, 六月二十三, 我的生辰。”

這是給她台階下了, 楚引歌來扈州這幾年都不曾參加過私宴,她本就不喜人多,但見他眸色清潤,掠過期待之色,便點頭應下。

茶喝得不盡然,楚引歌起身給蘇覓量體。

從肩點到肘點,從前頸到後頸,她向來辦事專注認真,長睫垂斂,每量一處,就用炭筆仔細記下。

可站著的蘇覓卻是心猿意馬,他尚未娶妻,也不曾有過通房,可他二十一了,自然明白心中的酥麻是因為什麽。

她的發香淡淡,卻如蟻蝕骨。

蘇覓不知自己是何時對楚引歌動的心,但定不是第一次,雖然他也承認,她是美得傾人城,可他年少時雲遊四海見過不少美人,明白皮相不過是一層空囊。

許是一回回他與她講述閣主革新派和楚翎守舊派之間的黨爭時,她總能一針見血,切中時弊地指出事情要害罷。

她的言詞中從不偏袒誰,不像他完全無腦支持變革,她也會提出新政之法中的弊端。

她是聰明睿智的,這讓蘇覓覺得她的皮相也在變得具體豐富起來,不再是一層空囊,在這之下,還包裹著濃墨的生命力,灑脫的魂魄。

每多接觸一回,他更覺她美得靈動風情。

她是他的傾心,也是他的絕唱。

陽光從竹葉的罅隙中透穿,她在低頭記錄數,臉頰許是因曬泛起了薄粉,宛若新鮮透水的蜜桃,他忍不住想抱她。

可雙手伸至一半,又怕唐突了她,便緩緩抬高,將手擋在了她的頭頂上。

楚引歌突覺一片陰影覆上,抬眼看到他疊加的手,笑道:“這是作甚?”

“幫你擋陽光,”蘇覓輕咳,另起了話頭,“你可知閣主為何而來?”

他隻有將注意不放在她身上,才能逼退肆意燃起的燥。

所以每回,她給他量體時,他總與她閑談鄴城之事。

“為何?”

楚引歌沒發現他的異樣,讓他把手平舉,??帛布尺從他的腋下穿過。

有些癢,有些酥,蘇覓抑下心中之感,笑道:“閣主這幾年以農為本,薄賦斂,輕租稅,厲行節約,完善科舉,知人善任,文有白川衍,舒雲帆,宋譽等臣,武有卉旅衛,聽聞個個都是壯漢,以一敵百,實力早已壓下楚翎一派,新帝之權早已被架空,不多日扶正靖王是遲早的事.....可內亂多久,必會引來外患。”

他轉了個身,扭頭同她說道:“暗報來稟,隋國已下戰書,若是我們宣國不進貢,就要大舉攻襲。”

楚引歌的手一頓,沉吟片刻,順著他的話說道:“可我朝目前國力不穩,若是兵戎相見,剛有所起色的田製變法又得功虧一簣,受苦的都是百姓。”

她眉梢輕提,笑了笑:“所以閣主要去隋國遊說,阻止戰爭,而去往隋國必途徑扈州,對罷?”

眸色碧波**漾,漣漪粼粼。

蘇覓吞咽了下口水,挪開了眼,點頭稱讚:“白掌櫃慧極,道頭便知了尾,當個繡娘屈才了。”

“蘇公子過譽了。”

楚引歌收起繡盒,在心中躊躇了小半天,臨走前總算將盤旋多時的話問出:“蘇公子可知閣主幾日到?”

“據探報,應是六月底。”

蘇覓將她送至馬車上,“你是想當麵謝閣主?屆時我請你一同過來,聽聞他識人采諫,若是得知一女子能對新政有如此深的洞徹通解,定會大加讚賞。”

楚引歌一愣,看到他身後攀牆的淩霄花又開了,朵朵妍燦,鮮豔綺麗。

和記憶中朱紅牆琉璃瓦上盛開的無所二致,各地的淩霄花都長得相同,不同的是人。

他們曾在淩霄之下紅了耳根,親喃昵語,餘暉暖風,溫柔地不像話,他接她下值,旁若無人的喚她夫人,調笑她怎麽臉又紅了。

她確實好想他啊。

但也知道他現在正是關鍵時期,靖王——也就是曾經的四皇子上位,就差臨門一腳,而這一腳或許就是此次異國遊說,若能成,必能民心鼓舞,士氣大振。

她不該在這個時候和他見麵。

楚引歌淺笑搖頭:“你也知我並不喜見.....外人,恐看到閣主會心怯,多謝蘇公子好意了。”

蘇覓見狀,就沒再堅持,隻是他也捕捉到她方才一閃而過的落寞,他沒多想,隻道人人都有一個心向往之,就如他對閣主也心從敬畏,她的落寞或許是因為自己的繡娘身份罷,這樣一思,反倒令他更是心疼。

輪轂滾滾,在他眼前不斷遠去,可那小鹿般的澄澈眼神在他腦中卻烙上了印。

蘇覓心下決定,在生辰日當天對她剖白。

這樣,她就以他夫人的身份見閣主,就不會自愧弗如了罷。

而另一邊的楚引歌根本不知蘇覓的打算,她不可避免地又亂了分寸。

她沒有心情再回鋪子,而是徑直去了郊邊,回到了自己的私宅——“暮居”。

隻要每回聽到他的消息,她的情緒就在劫難逃,而這一次聽聞他要來,更是心跳亂顫,所有的理智都被掀了口。

木芙蓉,白薔薇,她在自己的小宅院中種了這兩種花,她們似也知曉他要來了,徐徐綻放,香氣飄溢。

這裏地處雖偏遠了些,但勝在周遭清幽,無人相擾,楚引歌一眼相中,在三年前購置打理,讓她呆著很是自在。

她放下繡盒,換了套居家裙裾,寬鬆疏垮,衫下隱透,更襯膚如凝脂。

輕挽衣袖,想看會書,或是作幅畫,來掩蓋心中決堤的欲念。

但似乎做什麽都於事無補,字裏行間是他,墨暈筆觸是他。

楚引歌煩悶地將狼毫一摔,所幸從地窖裏抱出一壇薄荷釀。

這是她自己釀的,她每年都會醞醪幾壇,她本就不擅廚藝,最先釀的一壇差點將她送走,一口抿下,衝味直頂腦穴,她整整昏睡了三天。

但勤能補拙,就跟她之前不擅刺繡,多學多縫也就會了,為了薄荷釀,她也去酒匠那裏求教了些時日,雖口味還大有偏差,比不上天語閣的清冽,但已能入口了。

最讓楚引歌有意外之喜的是,若是平日躺下,她是無夢的,但每回醺醉,她就能看到他了。

是了,她飲酒不是為了消愁,而是為了讓思念有個宣泄口,可以在夢中肆無忌憚、明目張膽地與他承歡。

尤其是今歲除夕,那種真實感猶為強烈。

可翌日,榻邊依然是空****。

楚引歌知道這些都是夢境,他的笑意晏晏,他的眉梢繾綣,都是虛幻,是酒意織就的風花雪月,但又有何妨?

莊生夢蝶,誰知當下繁華是不是泡影。

她隻是想他了,想他入夢來。

-

六月二十三,蘇府大少爺生辰,府門口車馬駢闐,送禮祝賀,好不熱鬧。

楚引歌隻是個小鋪掌櫃,馬車停在最末。

她本就不愛喧歡,這一看人潮如市,更是額角抽疼,便想著將賀禮送給門口迎賓的蘇覓之後就走。

誰曾想她才剛下馬車,蘇覓就看到了,一襲緋衫,笑意灼灼地疾步而來。

周遭的賓客眼神在他倆身上跳**,暗昧狡黠,而這時的蘇覓又邀她進府,說是有話相說,她不想讓他當著這麽多人的麵下不了台,就硬著頭皮走了進去。

依然是修竹苑,青枝蔥蘢。

不過這裏離廳堂遠了,倒是將雀喧鳩聚的繁雜消散了許多,清淨朗然。

“蘇公子。”

楚引歌將手中的錦盒遞給他,笑言:“這是我作的拙畫,還望莫嫌棄。”

蘇覓接過,更覺沉甸。

他撫著錦盒上的金絲銀線,上綉青碧鬆柏,蒼翠欲滴,十分逼真,柏葉似也能迎風翻飛。

他心下顫動。

又聽楚引歌問道:“今日門庭若市,賓客雲集,蘇公子還有得忙,有何事不能等到日後說?”

“可我不想再聽你叫我蘇公子了。”

楚引歌一愣:“為何?”

“因為我想娶你,玉堂,”蘇覓不想再等,他垂眸望向她,“此生固短,無你何歡,你可願意嫁入蘇府,與我雙棲共赴此生?”

靜風朗日,流雲闃靜。

楚引歌突覺腦中空白,她以為他又要同她說鄴城的近況,倒沒想到他竟要說此事。

可誤打誤撞走到修竹苑拱門後的白川舟卻聽得冷意四起,眸色幽寒。

他提早來了。

今日早間剛進城就收到了蘇府邀函,說是家中私宴,畢竟是扈州第一商富,他還想與蘇老爺洽談田地租稅一事,就應邀了。

不曾想剛從蘇老爺書房走出,隨意逛逛,就聽到了魂牽夢縈之聲,他的腳步一頓。

抬眸,他的眉輕挑。

竹蔭之下,他的小夫人手捧一寶藍錦盒,長發盤了個簡單的發髻,用素簪輕綰,清清爽爽,不施粉黛,卻杏臉桃腮,輕點絳唇,更顯嬌豔。

一身水紅輕紗,已褪去了年少時的青澀,玲瓏曼妙的身姿在風中搖曳,凹凸有致,妖冶生蠱。

他被定在原地,深深凝望著她,他的小夫人,長得更有風韻了。

可他還沒來得及欣喜,就聽到她給蘇家大少爺作了幅畫。

他心下一沉,她可從未給他作過畫!

書房掛著那副還是她考場作的。

他知道偷聽私語是極不恥的,可他在她麵前早已無處遁形,他就這樣靜靜地聽著他們的對話,聽著蘇覓向她表明心跡。

他是恨不得將衝上前去,帶她一走了之,可他紋絲不動,任由心如刀絞,他想聽她怎麽說。

竹葉簌簌。

“可是蘇覓,我有夫君了啊。”

楚引歌的聲色嬌軟,在扈州呆久了,變得更加細細柔柔的,從他的心尖如羽毛輕掃,眸色的冷冰瞬間支離破碎,化成一汪泉水。

“什……什麽?”蘇覓難以置信,“可是我從未見到你……”

楚引歌從懷中拿出半塊玉璜,笑道:“這是我們的信物,他手上也有半塊。”

“還有這個,是他給我作的畫像。”

楚引歌展開的正是白川舟畫的那張上藥落淚圖,他倒沒想到她時刻揣在懷裏,嘴角不受控地揚起。

蘇覓細瞧,眸色閃動,如果說她用玉璜這等死物還可以眶他,那眼前的畫作卻是怎麽也騙不了,那是他從未見過的白玉堂。

是在心愛之人麵前的白玉堂。

眼角垂淚,宛若半頹的杏花,似在求哄,柔柔的,軟軟的,人見猶憐。

可從蘇覓認識她以來,“脆弱”這個詞就從未在她身上出現過,她獨立堅定,與人疏淡寞離,從不過分親近。

他從來不知,她原來也會有這麽小女兒情態的時候。

“白掌櫃的夫君可是……”蘇覓的喉中苦澀,“宋掌院?”

他還記得她第一回進他書房時就認出了宋掌院的畫,可見熟稔。

而眼前的這畫的技法也是不俗。

“不是他,”楚引歌笑了聲,將畫方方正正疊好,欠身作禮,“蘇公子若無他事,我就先走了,生辰快樂。”

她落落大方笑著離開了,反倒是蘇覓,抱著錦盒,心中苦澀。

白川舟眸色逐漸平靜,剛回身走了兩步,就聽後頭的蘇覓從拱門走了過來,叫了他一聲。

他略略點頭,但卻是排斥再多言。

可蘇覓剛經曆一場起落,心情跌宕,想著閣主所處的事比他應多得多,許是能從他那裏獲得安慰,便黯然殤魂問道:“閣主可有被人拒絕過?是怎麽排解的?”

白川舟覷了他一眼,啞聲道:“未曾。”

“……”

見他失魂落魄,又添補了句:“我和我夫人兩情相悅,琴瑟和鳴。”

話罷,便揮袖大步流星地走了。

衣袂飄飄,蘇覓隻覺心中更堵了,這人世間的傷心人好像就他一個……

夏日的光總是曜得人眼睛發花。

就像楚引歌似在街上看到了水影,但一閃而過,她以為是自己花了眼。

可楚引歌剛回到繡鋪,就聽到了品秋的嗷嗷亂叫:“白掌櫃,剛剛我們鋪子來了個美人,好清冷,好孤傲,我好喜歡!說得第一句話就是畫不錯,那低音嗓也好好聽!除了你之外,我還是第一次見過這麽好看的。”

楚引歌這就知道方才不是自己看錯了,這種種特質應該就是水影。

她的心一顫,他難道也來了?不過不是說六月底麽?許是讓水影提早來辦事罷……

她的長睫微斂,輕輕唔了聲,沒有顯出任何情緒:“沒買什麽?”

“掌櫃,你可真是鑽進錢眼裏了,”品秋埋怨,“這樣的美人姐姐來我們鋪子,是我們賺到好不好。”

楚引歌輕輕掃了她一眼:“橋頭王家的新婚吉服送過去了?錢夫人定的留仙裙繡好了?我看你真是閑得發慌。”

品秋見她對此話題無所興致,俏皮地吐了吐舌頭,趕緊忙活去了。可隻有楚引歌知道,她心中已掀起波濤巨浪。

水影不會無意來的,她既然知道了這鋪子,那他是不是也早知道了?他沒準真來了,會不會也和水影一樣,進來衝她說一句這畫不錯……

一念之此,楚引歌打發品秋出去送吉服了,自己又去隔壁買了水粉胭脂,略施妝容,在鋪裏時而坐立往外望,時而起身踱步。

可直到日暮西斜,楚引歌也沒能等到他,她的心也漸漸冷息。

是夜,暴雨忽至。

燭火昏昏,楚引歌捧著酒盞,眼神迷離看著窗外,這雨和初遇他時一樣大。

那也是個仲夏夜啊。

她抿了一口,嗤笑自己怎麽還和五年前的小姑娘一樣,一遇上他的事就方寸盡亂,竟因心中的胡思等了他大半日。

楚引歌斜倚在榻上,輕紗從香肩滑落至臂彎,將杯中酒全數飲盡,薄荷果香在唇齒間蹦噠,緊跟其後的是濃鬱的酒澀。

她皺了皺眉,好苦,他到底是怎麽把薄荷釀做得那麽甘潤的?

夜風湧動,屋內的燭火“啪嗒”被吹滅。

“連你都欺負我。”

她語氣柔媚,跌跌撞撞地走向案幾,重新燃了燈。

醉眼惺忪,一轉頭,就看到了坐在榻上的白川舟,沒有麵具,一襲月白,如和風霽月,挑眉看著她。

楚引歌知道自己定是又醉了。

她恍恍惚惚地走向他,輕點著他的秀鼻,聲色是見怪不怪的習以為常:“你又來了。”

白川舟眉心一跳,將她一把拉到懷中,坐於他的修腿上,長指遊弋在她的連綿玉頸,散漫問道:“我是誰?”

“是牧之啊。”

她的眸色瀲灩,纖指劃過他如刀削般的下頜,姣唇輕啟,複道:“是我的牧之。”

白川舟的呼吸漸促,她在惑他。

他湊近,吮舐著她的耳垂,修指將她的寢裾往上堆疊,聲線已低啞:“還有誰欺負你?”

“你啊。”

他一頓,卻在這瞬間被她撲倒在榻。

楚引歌趴伏在他的身上,輕咬著他的唇角,眸底泛紅:“我一醒來你就不見了。”

嗓音軟酥酥,聽上去已是委屈得不行:“就你總欺負我。”

作者有話說:

看看棠棠第二天一早發現他還在是何反應……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