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漸漸地深了。謝家院牆上的藤蔓雜草衰落了許多,疏朗了許多。滿院子懸浮著秋桂花的香味。西南角那株桂花樹,一嘟嘟一丟丟銀白的小花開得興盛,襯著一樹黛綠的老葉,像煞繁星綴滿的夜空。

謝家院子裏的日子,看似無甚變化,古潭一般幽深沉靜。桂花樹雖剛迸出千朵萬朵花粒,抱成團,壓得枝條顫悠悠地垂掛下來,但這也是幾十年來謝家人看慣了的景致,已經不為所動了。隻有拾妹掃院子時會有口無心地嘀咕一句:“大姑娘,那領青衣褶子啥時候還回來呢?我要曬曬它了。這院子少了它,寬是寬敞了,卻冷清得多了。”

誰知古潭底正醞釀著風暴,漸漸聚攏著,潛伏著,不曉得哪一刻便會席卷這座小小的院子,顛翻這裏的平靜。

這日午飯後,謝家二姑娘咯答咯答下得樓來,隻斜仄腰身,將腦袋探進堂屋,道:“姐,我出去一會兒,晚飯不回來吃了。”

大姑娘正坐在落地窗前看桂樹,側過麵孔,似哭似笑地盯著她,慢吞吞道:“你不是病了嗎?還去外頭晃**?”

二姑娘“哼”了一聲,道:“你看著,還會有許多人要上門探病的,我懶得聽那些不痛不癢的安慰話,出去圖個耳目清淨。我朋友開了茶館,我去那兒坐坐。”

拾妹收拾了廚房正出來,賠著笑臉道:“二姑娘,打扮得好標致呀。出去啊?”便殷勤送二姑娘到院門口。

拾妹轉回房間,撇了撇嘴,道:“哪裏像有病的樣子?頭發染得鍋底樣黑,嘴巴塗得辣椒樣紅,妖怪似的!”

大姑娘輕輕道:“她那是心病啊。”

拾妹用拳頭敲敲腦門,道:“大姑娘,你聞到了沒有,她身上噴的什麽香水,熏得我頭暈眼花的。不行,我得去桂樹旁邊孵一會,清爽清爽腦袋。大姑娘,索性我推你出去透透氣吧?桂花樹蔭頭裏,日頭照不著,蠻適意的。”

大姑娘不做聲便是認可了,拾妹吮地推開落地窗,桂花香呼嚕嚕湧進來,霎時間填滿了整間屋子。

原來,前一段省越劇院新《白兔記》赴香港演出,大獲成功。香港主要媒體都以重要版麵報道了這次演出盛況,尤其對前半場中飾演劉知遠和李三娘的兩位青年演員大加讚賞,不僅對她們進行了專訪,還邀請她倆參加香港無線電視台一檔娛樂采訪節目。相比較之下,謝影閣和秦玉樓兩位老演員反倒被冷落了不少。

新《白兔記》原是定了五場演出,票子早就賣完了。香港戲迷熱情高漲,真正是欲罷不能啊。主辦方便與省越領導協商,決定加演三場。值此關鍵時刻,後半場李三娘的扮演者謝影閣卻不堪勞累,突發心髒病,無法登台了。眾人急得團團轉,前半場李三娘的扮演者餘青鵝自告奮勇救場,她說,她少小跟謝老師學過全場李三父漢:加演的那三場戲效果出奇的好,餘青鵝的表演恰到好處又充滿**,全場觀眾為之傾倒,就連一向傲脫他人的何書野導演都對她刮目相看,背地裏對秦玉樓道:“秦院長,你的眼光真準,餘青鵝為李三娘傾注了新的生命力,使這個陳舊的人物煥發出詩性和哲理的光輝。”香港媒體更是對餘青鵝窮追不舍,她的劇照遍布大小報刊,輿論讚她為“比謝影閣自己更像年輕時的謝影閣”。

自省越劇院從香港載譽歸來,二姑娘便稱病不去上班了,就連新《白兔記》的匯報演出她都不參加,全由餘青鵝一人獨挑全場李三娘。省文化部門各級領導都派人來探望她,囑她安心休養,領導的話高瞻遠矚:“謝影閣,你是我省越劇界的領軍人物,也是我省文化界的一麵旗幟,你一定要愛護自己的身體。你肩上的擔子不輕啊,要為我省越劇界培養出更多的餘青鵝,越劇事業才有希望嘛!”

待領導派來的人一走,二姑娘怒衝衝將他們送來的禮品盒嘩啦啦推倒在地上了,恨道:“一個餘青鵝就把我擠下台了,再多幾個餘青鵝,我好下地獄了!”

拾妹隻等她氣琳琳咯答咯答上樓去,方才敢收拾起被她推倒的東西。為了那個餘青鵝,二姑娘已經斥罵過拾妹,還跟大姑娘發了好一通脾氣。

數月前,當餘青鵝走進省越劇院的排練大廳,穿上那領青衣褶子,鶯舌百轉地吟唱李三娘之時,這一個謝影閣便已認出她是誰了。

排練期間,餘青鵝恭恭敬敬稱她“謝老師”,她是強壓滿腹怒火和一絲恐懼,話不由衷地與她周旋,刻意地與她保持著距離。

排練結束,一踏進謝家院門,這個謝影閣點著拾妹的鼻尖大發睿霆:“好你個拾妹,竟敢裝神弄鬼捉弄起我來了!你說你說,你那卜短命親戚到底什麽人?你把她引進家門究竟要做啥?你今天不嫋我說出個子醜寅卯來,我不會放你過門的!”說著抄起桌上的一又茶杯捏在手中。拾妹頭次看到二姑娘這般發火,她相罵起來完老無有了平素的雍容華貴,竟是毗牙咧嘴麵目猙獰。拾妹生怕她力粗,連忙衝到大姑娘輪椅前麵,用胖鼓鼓的身子擋住了大姑娘。二姑娘“吮哪”把茶杯擲在地上,摔得粉碎,又一把推開拾妹,跺著卻喊道:“姐,你究竟是什麽意思?你把餘青鵝招進家門,是想讓她昔認我不是真的謝影閣嗎?是想讓她來戳穿我們共謀的這場騙局馬?你是後悔將謝影閣讓給我了對吧?別以為你老是這樣一副哭下像哭,笑不像笑的表情,把肚子裏彎彎繞繞的腸子遮蓋了!我早三看穿了你的心思!你是恨我搶了你的男人對吧?”

拾妹尖叫起來:“二姑娘,你,你說這話,你真不配做人!”

二姑娘哪裏會理會一個跟班娘姨的責問?她依舊不依不饒首:“你尋到了餘青鵝,你把青衣褶子送給她,你還親自教她舞長由,你想讓她替代我?這是不可能的,因為世人隻認我是謝影閣。且,你別枉費心機了……哼哼哼,哈哈哈……”二姑娘說著發瘋似自笑起來。

大姑娘石雕般地端坐著,仿佛沒聽到那個叫做“謝影閣”的女戈歇斯底裏的喊叫,直待那個女人喊夠了,笑停了,她才用左手推力輪盤,將輪椅挪到她身邊,平靜地道:“二妹,餘青鵝喜愛謝派藝長,願意傳承謝派藝術,我才教她的。她在家鄉的小劇團裏演她的互施,我怎會料到宓靜瑤辭演,省越劇院會把她調來演李三娘呢?如果她能替代得了你,那隻能說你不配做謝影閣了。”

拾妹心裏直為大姑娘叫好,大姑娘到底人正品高,說出話來句句在理。二姑娘果然不做聲了,咯咯答,咯咯答地登樓回她的亭子間去了。大姑娘推著輪盤把自己挪至落地門前,望著窗外秋色斑斕的院子,吟唱起來:

漫天大雪落紛紛,

遙對蒼天憶平生。

知遠啊,

磨盤圍著磨芯轉,

三娘我撫心自問無遺恨……

拾妹推著大姑娘走進桂花樹的蔭頭裏,日正當頭,蔭頭隻圓台麵大一塊,也夠她倆孵的了。拾妹展開羊絨巾蓋在大姑娘身上,卻被大姑娘左手一撩,掀去了,念白般道:“你真當我弱不禁風林黛玉啊?我卻是千斤石磨壓不垮的李三娘……”拾妹隻好由她。卻也是,算算秋已老,桂花樹卻無半點愁顏恨色,微風橫過,墜粉飄銀,攪起縷縷香線。何須淺碧深紅色,自是花中第一流。

大姑娘在暖暖的香風中睡著了,拾妹還是將羊絨巾蓋在她身上,大姑娘是嘴硬身子弱,醫生再三關照不能著涼的。拾妹自己盤腿席地而坐,頭靠著大姑娘的膝蓋,也打起噸來。拾妹雖是勞碌了大半輩子,卻是吃得下飯,睡得著覺,直統統的性子,簡簡單單的腦子。所以她不一刻便做起夢來。竟夢見當年大姑娘跟汪厚誠結婚那個晚上,星隨月,月照星,一對新人就在這院子西南角栽下了株兩尺來高的桂花樹苗。那時候汪厚誠待大姑娘的好真是沒得了。大姑娘是唱《白兔記》唱紅的,《白兔記》裏,劉知遠和李三便是在桂花樹下山盟海誓結同心的……

拾妹是被大姑娘狠命推醒的,醒來才聽見門鈴大作,慌得跳起去開門。謝家的門鈴也是秦玉樓帶了劇院布景組的電工來幫忙上的,秦玉樓曉得拾妹耳朵有點背,在廚房幹活常常聽不到敲門。秦玉樓說,謝影閣是省裏文化界的大名人,她一病,文化係統部門的領導都會來探病,不好讓領導被堵在院門外。

拾妹以為又是哪級領導派人來看二姑娘了,一邊開門一邊就:“你們找謝影閣是吧?她不在家呀―”門拉開,卻是秦玉樓,後還跟著兩位畫中人似的年輕姑娘,一個手中捧著大捧鮮花,一拎著兩袋包裝精美的禮盒。拾妹認出那個梳著一根長辮子的清女子便是前些日子來跟大姑娘學長袖功夫的;另一個頭發鉸得哥兒一樣的俊俏姑娘,看著眼熟,是頭一次上門的客。連忙讓開子,招呼她們進來。

秦玉樓微整雙眉,道:“拾妹,你方才說什麽來的?謝影閣出去?她身子沒什麽問題吧?”

拾妹因與秦玉樓熟了,一撇嘴道:“她身子有啥問題?大姑娘,她是心病。”

秦玉樓因有封簡月在,便瞪了她一眼,道:“你看,我們劇院的位優秀青年演員來看望謝老師,她偏偏就出去了,真不巧。”又,“拾妹,要不你代我們轉告一下?東西也托你交給她?”

拾妹有點不情願,道:“大姑娘午睡也醒了,秦先生你不去瞧瞧父親。”

這時捧花的餘青鵝緊跨上一步道:“秦院長,要不,我們來也來了,順便看看謝老師的姐姐吧?上回是她送了我那領青衣褶子……”

秦玉樓馬上順水推舟,道:“好好好,謝老師的姐姐,早年也是越劇演員,而且還是個不錯的大青衣大悲旦呢!”

便由拾妹領路,一行人走進院子,但見陽光下綠蔭裏,團團簇簇銀白的碎花裝點著一位坐在輪椅裏的婦人,青衣灰褲,麵容白誓,眉眼周正卻無表情,倒像是一幅肖像畫。

封簡月因為陌生,先收住腳步;餘青鵝倒是想衝上去,礙著眾人,忍住了。還是秦玉樓笑吟吟地走過去,略彎了腰,眼對眼道:“謝謝,看你氣色還不錯呢。”又斂著嗓道,“你推薦的餘青鵝真不錯,你大可放心了。”便直了腰,一把將封簡月拽上前,道:“小謝,你看看,這是我的學生,新《白兔記》中的青年劉知遠。形象比我漫巴?”

大姑娘笑非笑,哭非哭,道:“跟你年輕時差不多,嗯,玉樓你也是有眼光的。”

此刻,餘青鵝方才怯怯地走上前,輕輕叫了聲:“謝老師!”便降手中的花塞進她的謝老師懷裏了。

拾妹跑過來招呼道:“哦喲,秦先生,怠慢怠慢,院子裏又沒個堅處,進屋吧,茶都斟好了呢。”

餘青鵝搶著去推輪椅。眾人進了堂屋,各自坐定。這一刻時司拾妹已泡了壺上等開化龍頂,還擺了四隻碟子的糕餅糖果。說實在,家裏許多茶啦酒啦點心啦,大都是人家送給謝影閣的禮物,二姑娘見多了,也不稀罕,丟在櫃子裏。拾妹便擅自拿來招待客又了。

秦玉樓抓了兩把糖果放在封簡月和餘青鵝跟前,笑道:“謝老幣不在,謝老師的姐姐也是謝老師,你們不要拘謹嘛。”又對大姑娘蔓,“小謝,報紙上對她們兩個的讚譽你一定看到了吧?最近,我們沂《白兔記》向省城廣大戲迷作匯報演出,推出了清一色年輕演員勺陣容,很受戲迷們的歡迎呢。”

拾妹在旁插道:“哦喲,秦先生,你倒是大方的,這麽快就讓出戈台啦?我看人家京戲昆曲的戲台上,七老八十的還在蹦呢!”

秦玉樓道:“我們越劇和京劇昆曲還不一樣,他們的頭麵有頂藝、麵花、後三條,麵孔上片子一貼,個個都是瓜子臉鵝蛋臉了。寬包長破一穿,身材上的缺陷也遮蓋掉了。我們越劇卻是古裝頭,沒爹頭麵片子幫忙修臉;又是古裝衣,下裙上襖,盡顯演員身材。我己有自知之明的,不比不知道,一比嚇一跳。畢竟有點歲數了,再七妝,也抵不過青春亮麗呀。長江後浪推前浪,前浪再推一把後良,生生不息,永無止境嘛。”

封簡月忙道:“秦老師,等謝老師毛病好了,還是要由你們來演屍半場的。有你們斷後,我們心裏方有底,對吧,青鵝?”

餘青鵝點點頭,她私心卻希望自己把李三娘一唱到底,方才醉興。

秦玉樓想起來了,忙道:“小謝,今晚電視台《戲曲萬花筒》晚習劇場要轉播我們的新《白兔記》,錄的就是她們倆的全本。你要藝得消,不妨看看,也好給她們把把脈,總歸還有提高的空間嘛。”

餘青鵝和封簡月幾乎異口同聲道:“一定請謝老師不吝也教!”

大姑娘緩緩道:“拾妹,今晚夜飯早點吃,吃好看《白兔記》。”氮孔雖無表情,聲音中卻透露出些許興奮。

拾妹忙道:“曉得曉得,哦喲,我比你還著急呢! 自三十年前看廠你們倆的《白兔記》,這麽長久沒看《白兔記》啦,想煞我了。”

封簡月不解道:“秦老師,你和這位謝老師也同台演過《白兔己》呀?”

秦玉樓鎮定道:“是啊,我跟謝老師姐妹倆都搭過戲。”

拾妹曉得說漏了嘴,慌忙拎了紫砂提梁壺給大家續了一圈茶水,又把糖果糕餅拚命往各位麵前堆。

閑話了幾句,秦玉樓挨近了大姑娘,道:“小謝,還有一樁好事要告訴你,省文化局製定了一項為老藝術家經典劇目音配像的文七搶救工程,各個劇種都動起來了。我們劇院遴選出的名單中就寄蔡蓮芬老師!”停住,等候大姑娘的反應。等等大姑娘卻無甚動爭,隻那隻活絡的左手摳緊了輪椅把手。

封簡月耳語問餘青鵝:“蔡蓮芬跟謝老師有什麽關係?”

餘青鵝咬回她耳朵:“蔡蓮芬是謝老師的母親呀!”

封簡月長長地“哦”了聲,忙閉緊嘴。

那邊拾妹正撩起圍裙抹眼淚,歎道:“好媽泉下有知,一定高興尋又要唱了。秦先生,你們讓誰來為好媽配像呢?”

秦玉樓也歎了口氣:“還能有誰?當然是謝影閣了。女兒為母斧配像,再妥當不過了。這個工程馬上要開始的,我是擔心謝影黔…她的身體吃得消嗎?小謝,你二妹最聽你的話,沒有你,哪等她呀!所以拜托你相幫做做工作,好吧?”

拾妹笑道:“秦先生,這個你就是祀人憂天了,這麽好的事體,二姑娘搶著做都怕來不及呢!”

秦玉樓道:“真要像你說的那樣,我可就阿彌陀佛,紅燭高燒了呢!”原來省越的音配像工程正由秦玉樓負責。近來那位謝影閣因媒體上對她稍有不恭,便稱病辭演,弄得省越領導班子措手不及,幸而有餘青鵝頂下了她的戲份。秦玉樓生怕她架子一直搭下去,妨礙音配像工程的正常進度。

這日下午,待秦玉樓她們三個告辭後,拾妹生怕大姑娘待客傷神,勸她上床靠一會。大姑娘就是不肯,就坐在落地窗前,麵朝著院子裏的桂花樹,一段一段地吟唱《白兔記》,竟將《白兔記》中李三娘的段子從頭至尾唱了一遍,連對白都沒一句漏掉。直唱到斜陽下矮牆,暮靄籠深樹,屋子裏光線幽暗起來。大姑娘的身影就像一枚貼在落地窗上的剪紙,那剪紙竟還嗚嗚地吟唱,那就像皮影戲了。

拾妹端著碗筷進來,啪地擰亮了電燈,笑道:“大姑娘,一場戲都唱下來了,累了吧?小菜我都端整好了,你不是說夜飯早點吃嗎?我端水來,給你擦擦麵孔,精神精神。待會兒《白兔記》就要開場了呢!”

大姑娘轉過輪椅,好像李三娘走出了陰暗狹小的磨房。她仄耳聽了一下,天花板上麵沒有動靜,便道:“二妹回來了嗎?”

拾妹道:“二姑娘走的時候不是說了,不回來吃夜飯的嗎?隻是先生還沒回來,要不要等等他?”拾妹心裏明白,她問的是汪厚誠。

大姑娘沒有了聲音,她自己轉動輪盤,轉到房門口,稍停,又轉全居中央。拾妹心捅地想:“你這般惦看他,他哪裏會惦看你?小回家吃飯,也不曉得來隻電話關照一聲。男人啊,哪有個天長地久的?隻劉知遠那樣,還肯認糟糠之妻的,蠻不錯了。”自然不敢跟大姑娘報怨,便舀了盆水,替大姑娘擦拭了麵孔。先將電視機開了,一邊給大姑娘喂惹米百合構祀粥,一邊胡亂看看六神花露水啦長虹彩電啦小天鵝洗衣機啦雜七雜八的廣告,等待新《白兔記》開演。

大姑娘咬口無力吞咽也慢,待她一碗粥喝完,新《白兔記》的

幕前合唱已經響起了:

花發多經風雨狂,

命運浮沉幾堪傷。

青史留名劉知遠,

人間卻唱李三娘。

拾妹隻好用隻菜碗,舀大半碗飯,嫌點小菜在上麵,捧著碗,坐到電視機前,一邊吃飯一邊看戲了。

大姑娘看戲,非笑非哭,不悅不優,無關痛癢的樣子,就像廟裏一群和尚對著泥塑木雕的菩薩念經一般。其實大姑娘的魂靈早就跑到戲裏麵去了,留在電視機前的隻是一張皮囊。

拾妹看戲卻枯噪得很,不停地評頭論足,有點熟的段落還要跟著哼哼,哼得又渾身不搭調。好在沒進戲院,大姑娘早就習慣了她,由她高興。

“瓜園招親”中,劉知遠和李三娘剛上場,拾妹手捧飯碗,隻好兩隻腳吧嗒吧嗒跺著地,喊道:“扮相太好了,大姑娘,這個李三娘跟你年輕時真有點像呢!”

到了“人贅嶽府”一場,拾妹蹺著一根手指頭直戳到電視屏幕上,道:“這個嶽繡英唱倒唱得不錯,就是這張麵孔不適意,眼圈做啥畫得那樣黑,像被人夯了兩拳頭,夯出了烏青塊。”

“磨房產子”一場大幕剛拉開,拾妹連忙慣下手中的空飯碗,又將凳子往前挪了挪,拍拍胸脯道:“哦喲,我緊張睞,不曉得這個小姑娘長袖功夫吃不吃得下來。”及至李三娘腹痛如絞,冷汗如漿,在台上鶴子翻身打起滾來,兩襲長袖驚龍盤舞,風旋雲騰,拾妹連連叫好,使勁拍手,忽然想起什麽,忙道:“大姑娘,幸虧你上回教了她幾著,還將青衣褶子送給她,否則她哪能舞得這般出色呀!”

這時,汪厚誠推門進了屋,將肩腳上鼓囊囊的攝影包往地上一丟,一屁股坐進了沙發。大姑娘因魂靈全在戲裏,眼珠斜都沒往他身上斜一斜。拾妹倒問了句:“先生回來啦?飯吃了沒有?”汪厚誠“唔”了聲,拾妹便道:“你先歇歇,我們看新《白兔記》,哦喲,好久不看了,一看就跑不開了。”不再管他,自顧看下去。

終於到了“三娘斥夫”,主胡一段慢板前奏後,李三娘伏身在地,低沉地如歎息般似說似念似唱地吐出“十六年,千斤石磨可作證,磨滅了多少晨與昏;十六年,寒暑井台可作證,踩過了多少冬與春……”拾妹頭頸伸得像鴨子一樣長,屏息靜氣盯著李三娘,她想,最後一個“十六年”調子要翻上去的,這個小姑娘來事不來事呀?“十六年,含淚玉桂可作證,灑下了多少血淚痕……”李三娘突然挺起腰肢,拋出長袖,聲音翻高,大跳七度,噴口而出:“十六年―苦水魚塘可作證,闖過了多少死與生……”拾妹一個“好”字,也像忙低頭看―大姑娘表情是不會變的,那張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麵孔上卻已被淚珠布滿,眼淚還在源源不斷地從她一眨不眨的眼眶裏湧出來。

拾妹是體會得了大姑娘的心情的,一半是喜,一半是辛酸。拾味扶住大姑娘薄削削的肩腳,隻說歡喜的話:“大姑娘,這姑娘從扮相到唱腔到做派,無一樣不像你,真的比二姑娘更像你,你的謝影閣有傳承人了,你真可以高枕無憂了。”說著,便用紙巾輕輕德大姑娘的麵頰,替她抹去淚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