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青鵝借調到省越後,不管夜裏下戲多晚,依然堅持每日天剛放明,便到練功房喊嗓子,走台步,壓腿下腰翻跟鬥。省越的青年演員,無論主角還是配角還是龍套,沒有一個像她這樣堅持日常練基本功的。省越劇院的姑娘們個個娟秀亮麗,電視台的娛樂節目呀,各種公司的開業典禮呀,傳統節日的慶祝晚會呀,都會來邀請她們做嘉賓、客串獻演獻唱,忙得不亦樂乎,哪還有精力練基本功?秦玉樓副院長好幾次在演職人員大會上提出這個問題了,我們傳統戲曲講究的就是拳不離手,曲不離口;台上十分鍾,台下十年功。你們看看餘青鵝,她和你們中間許多人都是藝校的同學,可她的唱做念打樣樣出眾,她塑造的李三娘廣受戲迷們的歡迎,這正是她平日刻苦練功的結果。秦玉樓副院長希望青年演員都要向餘青鵝學習,不要因為忙於應付社會上的各種活動,有名有利,而荒廢了自己的基本功。
秦副院長的倡議有人讚同,也有人不以為然。封簡月頭一個響應她老師的號召,第二天就跟著餘青鵝去練早功了。因宓靜瑤去拍電視劇,餘青鵝臨時就睡了她的床鋪,跟封簡月一屋住。封簡月便關照餘青鵝:“你醒來一定要喊我,喊不醒,就打我掐我,不要留情噢。”
施小桐原是省越這撥青年演員裏唱功、武功最出挑的。她因相貌平平,故而到社會上走穴的機會也少。平素,興致上來,她也會去練功房鬆鬆嗓,拉拉筋。可秦副院長在大會上表揚了餘青鵝以後,她反倒不踏進練功房一步了。錢笑笑擇掇她:“小桐,你何不去練功房跟餘青鵝比比串小翻?她一準翻不過你的。”施小桐不屑道:“人家是要表演給領導看的,好讓領導把她留在省城。成人之美,我不去拆她的台。”施小桐為了能頂替宓靜瑤出演李三娘一角,自費悄悄去小鎮醫院做了墊鼻梁開眼皮的手術;孰料被餘青鵝橫插一杠,搶占了這個機會。她自然怨慰餘青鵝,看她橫豎不順眼。其實,施小桐飾演的嶽繡英還是得到輿論不少肯定的,無奈嶽繡英在整出新《白兔記》中戲份太少,總共兩段唱腔,無法讓她成為占據戲台中央位置的“角兒”。
施小桐原不是息事寧人的主,放在平日,是定要爭個你高我低的。可近日有樁事情攪得她心神不寧,且把那爭強好勝之心擱置一旁了。原來自香港演出回來,她墊高的鼻梁周圍便開始隱隱作痛,吃了止痛片也沒用。割了雙眼皮的眼睛一直沒消腫,近日反而腫得更厲害了。施小桐打電話給小鎮醫院為她主刀的美容醫生詢問緣由,那醫生說,本來就規定手術後起碼要養息三個月,方才可以上妝塗油彩,你不到一個月就去香港演出了。油彩是有毒性的,懂吧?肯定是感染發炎了。便讓她配幾種內服外用的消炎藥膏試試。施小桐按照那醫生的所說配來了內服的抗生素,外塗的消炎藥膏,治療了一段時間,毫無效果。那鼻梁周圍的痛已經蔓延至整米麵孔,而上眼瞼越發腫得整天價都在哭泣一般。
這幾日,施小桐早上起來,總要在鏡子跟前滯留半天,近看看,元看看,那張臉總有點不對頭。開始也不曉得不對在哪裏,看了幾天終於看明白了。原先墊高的鼻梁像山脊一樣挺拔,現在那山脊斬漸塌下來,變成了土丘,與兩邊浮腫的眼瞼連成一片,整張臉就戊了一片黃土高原。就連錢笑笑也看出了蹊蹺,道:“小桐,你看你溝臉腫成什麽樣了,不能再塗油彩了。”可是新《白兔記》太火了,寅出一直排到年底。施小桐隻好咬咬牙堅持著,隻等演出告一段客,一定要去找那小鎮上的美容醫生討個說法。
卻說餘青鵝這幾個月飾演李三娘的日子,是她的良辰美景,是也的堯天舜日。家鄉小鎮上的那些人那些事,遙遠得就像戲台天存上淡淡的幾抹浮雲,她滿腦子想的就是李三娘。白天媒體記者仁訪她,談論的是李三娘;晚上戲台上唱的念的做的是李三娘;半芡裏做夢都是李三娘。餘青鵝希望自己就是李三娘,她寧願一遍良去經曆李三娘十六年幽禁磨房咬臍生子的苦難,也不願回到現其中麵對自己虛無縹緲的前程。李三娘苦盡甜來有個大團圓的結易,一度失散的兒子重又回到身邊。可她餘青鵝呢?她為了李三良將自己的孩子扼殺在胚胎之中!她曉得丈夫不會原諒她的,那卜家她是回不去的,所以她不會有大團圓的結局。雖然她飾演的鋅三娘獲得了巨大的成功,李三娘幾乎成了她的專利;可是,她的又事檔案還壓在小鎮演藝公司裏,一旦演藝公司要求她回去上班,也便不得不放棄她的李三娘,放棄她在省城取得的輝煌成績。她己得,當時借調她來新《白兔記》劇組時,秦玉樓曾經許諾,如果白兔記》一炮打響,就能以引進人才的理由將她的戶口和人事檔案調進省越劇院了。現在《白兔記》不僅一炮打響,而且愈來愈紅,紅得發紫,可秦玉樓卻一直不提人才引進的事,好像把這件事忘了似的。餘青鵝幾次想跟秦玉樓提及此事,每每遲疑開不了口。一怕秦玉樓怪自己太考慮個人得失,二怕從秦玉樓口中聽到不好的消息,反而斷了期望。
這日早晨,餘青鵝照常在練功房跑圓場,為給自己增加難度,左拳右掌雙臂拉開山膀,兩膝中間夾一張報紙,淩波碎步似輕風掠過水麵。幾圈跑下來,餘青鵝額頭上泛出細汗,小腿肚子微微發張,卻不停下,仍堅持著,她的計劃每天至少要跑滿十圈圓場。忽然,練功房的門被撞開,秦玉樓衝進來氣喘籲籲道:“小餘,快,快,決……”
餘青鵝慌忙收勢,心一陣劇跳,莫非是我的調動有動靜了?
秦玉樓大口進出氣,喘夠了,方道:“小餘,快跟我去醫院,你的射老師老毛病重犯了,正搶救呢!”
餘青鵝心一沉,怎麽盡是不祥的消息?來不及追問,也來不及渙下練功衣,隻跟著秦玉樓直奔醫院。
她們在醫院重症監護室外的走廊上看見了不停抹眼淚的拾妹和垂頭喪氣的汪厚誠,連忙詢問情況。拾妹眨巴著紅腫的眼,硬咽直:“菩薩保佑,一條命是搶回來了。可惜,出不了聲音了。大姑娘多少喜歡唱啊,以後再也唱不成了……”
汪厚誠拍了下拾妹的肩膀,道:“現在不是感歎的時候,關於小射治病的具體事情要跟秦院長匯報一下,看組織上能不能幫助眸決。”
拾妹的火氣蓬蓬地冒上來,也不顧餘青鵝站在一旁,怒道:“大姑娘應該享受的待遇都被二姑娘占去了。按照謝影閣的級別,從重症監護室出來,就該住到高幹病房去,還好用進口藥。醫院現在多少勢利眼,說病床緊張,大姑娘隻要一出重症監護室就要我們搬回家休養。這不是睜著眼把人往死路上推嗎?”
汪厚誠因道:“秦院長,別怪拾妹火氣大,我想想也是氣不過。你把的毛病這樣嚴重,生死一腳的事體,怎麽能出院?秦院長,你看……”
秦玉樓略忖,道:“這樣吧,我去找醫院醫務處的熟人商量商量,你們稍等等。”別轉身匆匆向電梯間去了。
餘青鵝默默走到重症監護室緊閉的兩扇磨砂玻璃門前,把前須抵在門框上,心中泛起無窮的悲哀。她早已清楚這裏麵躺著的是真正的謝影閣,是她的恩師,是她精神上的支柱。可她現在奄奄一息地掙紮在生死線上,自己卻什麽都幫不了她。她心裏麵哀哀川了聲:“謝老師―”眼淚便不由自主湧出眼眶。
秦玉樓不久便轉回來了,麵孔上略帶喜色,道:“解決了解決了,醫務處同意給小謝擠出一個床位。至於要用進口藥,恐怕都要自費。我們院裏實在無法給她報銷……”
汪厚誠忙道:“秦院長,你已經幫了大忙了,太感謝了。錢沒問琶,我們家裏能夠解決的。謝謝,謝謝呀。”
拾妹白了他一眼,心想:“錢沒問題?你去偷去搶啊?”卻當著纂玉樓不好發作。
秦玉樓忽然想起來了,道:“老汪,你通知那個謝影閣了嗎?她且姐出這麽大的問題,她不能不聞不問吧?”
汪厚誠一下子口吃起來:“嗯嗯,方才打過了,一直打不通,不是關機,就是忙音……”
“再打,一直打到她接電話!”秦玉樓恨聲道,倘若那個謝影閣就在眼前,她一定會毫不客氣臭罵她一頓的。秦玉樓沒有告訴汪厚誠和拾妹,為了疏通醫務處的關節,她已經塞了兩千元的紅包。為小謝做這點事,她是心甘情願的。她曉得那些進口藥價格不菲,恐怕她自己也無力承擔。那個謝影閣打了退休報告,說是去當什麽夜總會的總經理,掙大錢。她占了她姐的一切好處,現在該是她付出的時候了。
汪厚誠走到樓梯口給那個謝影閣撥電話去了,拾妹一拍大腿罵道:“我們大姑娘十六年的心血,養了一隻白眼狼啊,吃人不吐骨頭啊,大姑娘就是被她氣得發了病的啊……”
秦玉樓疑惑道:“她究竟說了點什麽?把小謝氣成這樣?”
拾妹翻翻眼皮回憶道:“她不肯為好媽做音配像,說那是遺老遺少的安慰賽。她跟她那個老情人是用謝影閣的名字注冊什麽田歌大戲台的,大姑娘不同意,說他們壞了謝影閣的名聲,要討回自己的名字。二姑娘譏笑大姑娘幼稚,說沒人會相信大姑娘是謝影閣的,還讓大姑娘不要再癡心妄想了……她走後,大姑娘就這般模樣。秦先生,告她是謀殺行不行啊?”
秦玉樓緩緩搖了搖腦袋,長長地籲出口氣。
汪厚誠從樓梯口回來,並不敢直視秦玉樓的眼睛,目光遊移著,道:“二妹,電話總算通了……她,她馬上會打五萬塊鈔票過來……她說那邊事務一大堆,脫不開身……”拾妹道:“謝天謝地,她不過來。若再來,生生要送了這一條命了!”
因重症監護室並不允許病人家屬進內探視,秦玉樓關照了拾妹幾句,又對汪厚誠道:“這幾日你就不用跟劇組拍照了,有什麽問題馬上給我打電話。”秦玉樓因工作需要,劇院為她配了一部手機。她將手機號抄給了汪厚誠,便和餘青鵝告辭出了醫院。
在醫院,餘青鵝幾乎沒出聲,心裏卻掙紮得翻江倒海。此刻身邊隻有秦玉樓一個人了,她想,再不跟秦玉樓開口,一回劇院,恐怕就沒機會了。便鼓足勇氣叫道:“秦院長……”
秦玉樓其實也是滿腹心事,她為謝家兩姐妹保守了十多年的秘密,如今這邊一個生命垂危,那邊一個種種做派又實在有辱謝影閣的名聲。難道真就讓這邊一個無名無姓默默地離開人世?卻又如何正本清源,將她倆臉上的假麵具脫下,還她們本來的麵目呢?一旦這個秘密揭開,社會上會引起多大的震動?她,作為謝影閣三十多年的搭檔,省越劇院的當家領導,又該承擔多大的責任呢?一團亂麻理不出頭緒,聽得餘青鵝喊,隻心不在焉地“唔”了聲。
餘青鵝豁出去了。秦玉樓從藝幾十年習慣了小生演員瀟灑方正的台步,平日走路也是大步流星。餘青鵝緊著碎步跟上她,道:“秦院長,是……我媽一直催問我,我的調動,有沒有希望啊?”說完,心懸懸等著。
秦玉樓沒做聲,悶頭朝前趕路。餘青鵝的心嘎噢地往下墜:完了,一定是沒希望了。兩人不覺走到了公交車站,秦玉樓總算立定下來。餘青鵝再沒勇氣追問下去,隻憋著,不讓眼淚流下來。秦玉樓卻開口了,歎道:“小餘,我曉得你是著急的。從香港一回來,淺就著手做這樁事體了。原以為會一帆風順的,評論你演技的報獲那麽一厚遝,大家都有目共睹。誰想平地也有坡坎,順水也會觸焦,事情就被耽擱下來了。”
餘青鵝像是在戲台扮竇娥上刑場,聽得衙役一聲吼:“午時三刻到―”堂鼓大鑼饒拔催命地敲響,五髒六腑都顫抖起來。她卻如同竇娥般不甘心枉死,嗓子緊緊道:“秦院長……劇院裏哪位領導不同意呢?”
秦玉樓道:“我們越劇院沒有問題,藝委會是絕對多數票通過的。你不曉得呀?原是你們演藝公司不放人!”
餘青鵝像被人捆住手腳德到水底,嗆得無法透氣,掙紮著浮出水麵,勉強道:“秦院長,你沒去找……找張書記疏通疏通啊?”
秦玉樓沒好氣道:“快別提你們那位張書記了,像變了個人似的。就是她不肯鬆口,說什麽你們省城大劇院把人才都挖走了,讓下麵小劇團怎麽生存?大帽子一頂一頂往我頭上扣!我怕影響你演出的情緒,一直沒有告訴你。”
餘青鵝這才叫“夢魂縱有也成虛,那堪和夢無”?心頭隻被一個念頭折磨著:“張書記?怎麽可能呢?那個關心我愛護我千方百計幫我的張書記,怎麽可能是她阻礙我調動呢?”
秦玉樓見她麵孔煞白,目光散淡,魂靈兒出竅的模樣,忙安慰她:“小餘呀,你也不要著急,急傷了身子,連戲都不能唱,那才虧大了。再說,我並沒有放棄你的事呀……對了,眼前又有個機會。那個謝影閣不願意為蔡蓮芬音配像,也好,我來跟劇院藝委會建議,索性讓你來配像。這項搶救工程是省文化部直接抓的,你們演藝公司不敢不放人。這樣,你又可以在省城多待幾個月了。”
餘青鵝慘慘地咧嘴一笑,她曉得秦玉樓真正是為自己好,可她也曉得即便同意讓她為蔡蓮芬音配像了,那也隻是權宜之計,最終,她還是得回小鎮演藝公司。
秦玉樓卻又想到什麽,道:“小餘,你跟你們張書記關係不是很好嗎?新《白兔記》還有三四場演出吧?接下來劇組要休整一段時間,你不如趁這空檔回去一趟,去找張書記好好談談。我猜想,張書記恐怕也受到某種壓力,你跟她溝通溝通,動之以情,曉之以理,或許,便會柳暗花明又一村了呢?”
餘青鵝覺得指尖腳跟雙頰心口稍稍有了點熱氣,目光慢慢聚攏,眼前景物清晰起來。無論如何,張書記仍是她的希望,有希望總比沒希望好。
餘青鵝屈指一算,自己離開家鄉小鎮到省城演李三娘已有小半年時間了。出來的時候,還是數樹深紅淺黃,山染修眉新綠的初秋季節;此行回去,已是天寒草色青蒼,地凍風勁且衰的隆冬了。那時進省城,她乘的是清早頭班長途車,車愈往前開,車窗外的景物愈來愈清晰,愈來愈明麗,待到達省城,滿眼便是陽光燦爛了。現在回小鎮,她生怕大白天碰到太多熟人,消息蜂傳開來,反而有害無益,便搭乘了下半天日仄後的班車。車愈往前開,車窗外的景物愈來愈模糊,愈來愈玄秘。待到達小鎮,但見周遭斷霞散彩,雲歸山螟,街市暮靄初起,熙攘的人群像部不知結局的皮影戲。
餘青鵝風衣的領子豎起,遮去半截麵孔,低著頭匆忙隱人薄暮之中。
餘青鵝初到省城時,曾經給丈夫寫過一封情真意切的長信,希望能得到丈夫的寬有和理解。卻是泥牛人海永無消息。從香港演出歸來,她將香港媒體對她高度評價的報紙收攏,一並寄給了丈夫,仍是石沉大海,連一絲波紋都沒有。丈夫的不理睬表明了他的味度,所以餘青鵝此番歸來決定不去驚動夫家人,徑直回了娘家。已母對女兒總是可以包容一切,何況女兒去省城,一下子成了越劇季台上數一數二的新秀,作為老戲迷的母親歡喜都來不及,對於先汀墮胎出走的事並無一句責備。在母親看來女兒此番回家也可算孚衣錦還鄉了,應當好好慶祝慶祝。可餘青鵝執意不讓母親驚動己鄰右舍親朋好友。餘青鵝想見的人隻有一個,那就是張書記。
餘青鵝反複考慮了去見張書記的方式,倘若直接去演藝公司卜公室找她,手上還要拎大盒小盒的禮品,公司裏人多眼雜,沸沸雲揚傳開去,效果一定適得其反。如果趁夜色掩護上張書記家裏蕎訪她呢?餘青鵝想想也不妥。走街串巷難免被人撞見,張書記之中人口也多,說話總有顧忌。想來想去,餘青鵝隻有求母親去張升己家跑一趟,恭請張書記過來吃頓家常便飯。這樣做也是一個弋探,如果張書記接受母親的邀請了,後麵的話方可說得上去;倘爭張書記推托不肯過來吃飯,就說明她不可能給餘青鵝任何機葬了。
母親去張書記家了,餘青鵝便跟父親搭手在廚房間忙開了,洗紐洗,切的切,該刨皮的刨皮,該悼水的悼水,把準備工作都做好”,隻等張書記一到,下鍋煎炒。
不到一頓飯的工夫,母親回來了。餘青鵝看她兩手空空,禮物鼇送出去了,可朝她身後望望,暗默默連個影子都沒有!餘青鵝心一涼,“張書記,她,她不肯來啊?”聲音都發抖了。
母親先倒了杯溫水,喝了兩口,方道:“張書記外頭有應酬,她色晚一點,活動結束後,她會過來看你的。我去的還算巧,再晚一分她就出門了。”餘青鵝這才回轉神來,隻讓母親落鍋炒了兩三隻上門。
餘青鵝時不時地去看時鍾,嘴裏不停地嘀咕,張書記怎麽還不來?母親笑著慎道:“講講是從省城回來的,倒像去了一趟桃花源,不知有漢,逞論魏晉了。現在外麵的飯局,哪一席不是長齋繡佛?一時三刻哪裏收得了呢?”
餘青鵝的父親支撐不住先去睡了,母親仍陪著女兒等,坐在電視機前一個嗬欠接一個嗬欠。直等到月輪偏西,星河欲轉,餘青鵝已肯定張書記不會來了,張書記隻是隨口一說應付母親的,便心灰灰地讓母親回房睡覺去,偏偏這時候張書記真就推門進來了。
母親精神一下子提起來了,忙著沏茶端果盤。
張書記仍是熱情隨和的模樣,拉著餘青鵝的手上看下看,左看右看,笑得一張臉盛菊似的,道:“小餘,瘦了,辛苦了。不容易呀,在省城取得這樣出色的成績。那些報道你們演出盛況的報紙我都看了,為你高興,為你驕傲。等你回來,我們公司一定為你申報國家一級演員的職稱,你完全有這個資格!另外,再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演藝公司高薪從上海聘請了優秀編劇,在《西施歸去來辭》的基礎上編寫《吳越春秋》的劇本,就等你回來開排呢!”
餘青鵝垂下眼簾盯著腳尖,舔了下嘴唇,聲音遊絲般道:“張書記,謝謝領導的提攜……隻是一張書記,省越的秦院長,是不是給你打過電話?”
張書記愣了一下,鬆開了手,端起杯子喝口茶,收了笑,緩緩道:“是啊,她是打電話來過。小餘啊,對這件事,你怎麽看呢?”
餘青鵝心想,此刻不說,更待何時?橫豎是要爭取一下的,便道:“張書記,我這一段在省越演《白兔記》,跟劇組配合很默契,他很希望我能留在省越,我,我也想,省越畢竟是個大舞台,對自己均業務會有更大的幫助。所以,所以……”
“所以你想離開演藝公司去省越劇院,對吧?”張書記臉上沒有了笑,便顯得刻板嚴肅,令人敬畏,“小餘,我就跟你直說了吧,不是我張書記卡你,縣委有關領導有指示,你是我們縣自己的演藝公司培養的人才,現在正需要你為本縣的文化發展出力的時候,你怎麽能拍拍屁股一走了之呢?縣委領導還要求我們演藝公司做好你均思想工作,董事長幾次催我把你叫回來,我是幫你擋著的,說讓爾有始有終完成省越《白兔記》的演出任務。小餘,既然縣委領導有這樣的指示,我們演藝公司當然無法擅自放行了,你說對吧?”
母親替張書記續了茶水,一把抓起糖果往她麵前堆,連聲道:“張書記說得對,張書記也有難處,隻是我們青鵝除了依靠你張書巳,還能依靠誰呢?”
張書記嚴肅的表情鬆弛下來,淺笑道:“小餘,我替你想想,你可到演藝公司的發展前景不會比在省城差的。省城裏年輕的花旦寅員一抓一大把,這次《白兔記》讓你演主角,下回別的什麽戲不一定輪得上你了。可在我們演藝公司,你就是絕對的頭牌了。餘馮媽,你看呢?小餘回來,跟你挨得近了,互相照顧也方便多了,付p巴?”
母親隻有連連稱是。餘青鵝在聽了張書記的長篇大論後,再包沒有出過聲,閑閑地坐著,就像大戲開場前靜靜等待著的一名見眾。
張書記看看她情緒還算穩定,她了解她,上台渾身是戲,下了台卻很吝音言辭。張書記想,自己該說的都說到了,便起身告辭。母親要送她出門,她卻道:“餘媽媽,你歇著吧,讓小餘送送我!”
餘青鵝被點了名,隻好起身送客。送到大門外,張書記便從外衣口袋裏摸出一張折起的紙塞給她,歎了口氣,道:“這是趙家托我交給你的離婚協議書,方才你母親在,我不想讓她老人家心裏難過。你看看吧!”
餘青鵝接過那張薄薄的紙,手索索地抖得厲害。
張書記撫了撫她瘦削削的肩膀,道:“小餘啊,你若要在這張紙上簽字了,一定要把協議內容看仔細了,該爭的權利還是要爭的。你若不想簽這個字,隻要你回來,我去趙家做工作。我曉得,小趙還是喜歡你的。”
餘青鵝像一條影子,無聲無息。
張書記又輕輕拍了拍她,便掉頭走去了。走了幾步,又折回來,道:“小餘,有句話我想來想去還是要告訴你,你曉得吧?那位縣領導曾經當過你公爹的助理,懂嗎?你若一定要往省城調,隻有讓秦院長找找省文化廳的什麽熟悉的領導,發個調令下來,懂嗎?”張書記叮囑完這兩個“懂嗎”,便沿著月影斑駁的小巷,腳步輕快地走了。
餘青鵝嗒然若失,頹唐地返回屋裏,耳畔糾纏著張書記留下的那兩個“懂嗎”,她搞不懂那兩個“懂嗎”後麵隱藏著的玄機。母親正候著她,緊緊張張道:“青鵝,我忘了關照你了,有些話是不能跟張書記直說的呀,她兒子才由你公爹介紹進了他們那個貿易公司。易長易退山溪水,易反易複小人心啊!”
餘青鵝目瞪口呆地看著母親,她已無法分辨,張書記的話哪一句才是真心的。在這座小鎮裏,人與人之間曲裏拐彎總能搭上某種利益關係,這種錯綜複雜的人際關係便是支撐小鎮日常生活的大網。
省越劇院新《白兔記》劇組赴港演出大獲成功,回來的匯報演出也是盛極一時,數度加演,持續了一個多月方才息停下來。省文叱廳指示越劇院要認真總結這次成功的經驗,大力表彰在這次演七中成績突出的演職人員。
這一日,封簡月一覺睡到大天亮。是被窗外嘰嘰喳喳的喧鬧盆吵醒的,翻開眼皮,哦喲,太陽都溜到床跟前了。骨碌翻身坐起,正忡著:餘青鵝怎麽不叫醒我去練功房?慢慢回過神來:新《白籠記》演出已經結束,今天上午十點,院裏要開慶功大會。神經便公弛下來,叭嗒又躺下了。扭頭看看隔壁床鋪,被褥卻已四角的方也疊好,餘青鵝還是早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