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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寧帝話語裏的每一件事, 梁婉清都自認有所參與,但她所看到的,或者說她所想的與這完全不同。武寧帝的話與她目前的認知並不相悖, 但沒有證據, 沒有任何證據可以證明淩柏如武寧帝所述那般狠辣,同樣,也沒有任何證據可以證明淩柏如她所想的那般單純。

“我不知道姑父所言是否如真,但無論如何,他從來沒有騙過我, 也從來沒有害過我。”梁婉清莞爾一笑,道。

也許小淩柏真的不如表麵所看到的那般“可憐”, 但那也隻是他們二人之間的事,況且——就算小淩柏強勢一點,對於以後抗衡西戎不是更好嗎?

武寧帝嘴角無言一撇, 也跟著失笑道:“朕又不是個惡人,也無意挑撥你與他的關係。隻是你們二人之間太過密切,你也是朕從小看著長大的, 朕希望你能知道這些事情。至於以後你們二人如何,那且是你們的造化。”

梁婉清躬身感謝, 承下了這份不合時宜的關心。

“我會找機會同他說開的。”

“這樣挺好,若是你以後能管住他, 朕也會更加放心。他現在就是行事過於不擇手段了,有你在, 他也算有份約束。”

梁婉清有些受之有愧,道:“姑父言過了, 我同他的關係, 並沒有那般親近。隻是禦道那日才有些焦急, 算不得約束。”

“誒,你且看著吧。他對你,可比對朕好多了。不過這些年來,你倒是我見得第一個,也許是唯一一個,他願意親近的女子。”因為回憶,武寧帝的語速慢了下來。

“他……他母妃應當才是第一個吧。”梁婉清幹笑著說。

“他母妃?”武寧帝頓了頓,似在回憶了一番,感慨道“他母妃應當,也不那麽愛他吧。”

“怎麽會,在這深宮之中,哪會有娘不疼愛自己的孩子。”

武寧帝擺了擺手,自嘲道:“你不懂,你不懂啊。朕雖說宮妃不少,但也不會隨意動情。朕對他母妃,當初的確沒有那樣的心思。她生下淩柏後,以為自己能母憑子貴,榮封後妃。這是不錯,朕當時也有這個想法,但那個時機太不對啦。”

這雖是宮中秘聞,但也並非完全不為人知悉。武寧帝說的時機不對,便是淩柏出生的時間不對,誕下龍子,後妃升位乃是常情。但武寧帝想要加封之時,正是元後病重之日,元後本就為後宮爭鬥所傷了根本,眼下時日無多,武寧帝當然願意留一個恩愛和睦的佳話。由此,便耽擱了淩柏母妃的加封。

但淩柏母妃到底是宮女出身,即使在後宮耳濡目染多年,依舊想不明白其中的彎彎繞繞。隻覺得是自己的孩子不得聖心,因此讓自己錯失了妃位。

梁婉清啞聲道:“可那畢竟是她的孩子啊,她怎麽會忍心……”

“不然你以為他母妃,是怎麽悄無聲息地在後宮病逝。那應當是個秋日,朕痛失媛媛(武寧帝元後),便一個人在這禦花園走走,忽地聽見遠處傳來稚童奄奄一息的啼哭聲,朕不住心驚,忙去叫來錦衣衛查看。調查的結果,便是淩柏自幼受他母妃殘害,三歲大的孩子,全身都是淤青傷痕。”

“怎麽會是這樣。”梁婉清失聲道。

因著昭貴妃的緣故,她對後宮這些醃臢事兒,不說全部了解,但也基本有所耳聞。但今天,的確是她第一次了解到淩柏的過去,那麽殘酷又那麽讓人心痛。

她顫著聲問:“他自己知道嗎?”

“他應當是知道的吧,畢竟小孩子嘛,都愛比較,他的母妃與皇兄的母妃不一樣,心裏多少也會感知到一些,”武寧帝垂下頭,這位一向威嚴的地方麵龐,露出了困窘的神情,“而且他母妃‘病逝’的那日,他也在。”

“他也在?可是怎麽能……”

武寧帝炯然的老眼,竟是出了幾滴濃淚:“可朕總歸是要給陳貴人,給陳家一個交代。”

陳貴人,便是已逝的六皇子的生母。梁婉清一直以為這位六皇子,當真是因為娘胎裏命薄,所以才早逝。現在聽來,極有可能弄淩柏的母妃脫不了幹係。

“六皇子,是因為……”梁婉清小聲猜測道。

“對。那晚,是淩柏的母妃,一時瘋癲,將六皇子錯當成了淩柏,出手沒有輕重,直接帶走了朕的弘兒(六皇子)。”

梁婉清一麵為早逝的淩弘(六皇子)、為陳家心痛,一麵為太和殿正在接受朝拜的淩柏哀愁。若是那日,淩柏的母妃沒有認錯人,那這位出生便不被任何人所期待的孩子,真的不會再出現在世上。

蘇公公推著武寧帝轉動了四輪車,讓帝王能夠更輕鬆地看著眼前的小姑娘。

“所以,這些年來,不是朕不願親近他,是這些事兒,是這些人情,讓朕沒有辦法毫無芥蒂的對待他。”

梁婉清不讚同地搖頭,帶著哭腔啞聲道:“但那不是他的錯,他當時才多大啊。是,他的確對不起陳家、對不起六殿下,但這並不能成為所有人都欺侮他的理由。”

“欺侮他。縱覽北朝,你看看,誰現在還能再欺侮他?”武寧帝高聲嘲諷道,又意有所指地繼續,“你猜朕為何要禪位於他。春獵那日,他右手浸血,左手提著西戎暗探的樣子,朕太熟悉啦,像極了十餘年前,朕撞見他母妃錯殺弘兒(六皇子)的那晚,他們母子二人,都是一個神情。”

“你猜,他母妃那晚,是真的瘋了,還是假的瘋了?”

武寧帝拋下了疑問,沒有再過多言說,由蘇公公推著往別出去了,徒留梁婉清一人站在原地,無聲地拆解這個謎題。

淩柏母妃那日真的瘋了嗎?梁婉清現在想來,應當是故意裝瘋的。

十年前的後宮,與今日不同,那時的梁嵐還沒有榮封昭貴妃,後宮的寵愛大多落在了陳妃身上。而六皇子作為陳妃的獨子,自然是既大皇子之後,最有可能的皇位繼承對象。

其實一切都是有跡可循的,比如六皇子“病逝”的那晚,一位原在武寧帝元後宮中做大宮女的婦人,被連夜處死。把邏輯貫通起來,那一切極有可能是——這位大宮女懷恨淩柏母妃,便故意下藥毒殺,誰料被淩柏的母妃察覺,將計就計,為兒子鏟除了當時最大的競爭對手。

當然,這一切都建立在——淩柏母妃那日沒瘋的基礎之上。

而淩柏本人呢,他自幼成長在這種爾虞我詐的環境裏,必然不會單純。

這幾個月來的相見,重新閃回梁婉清的腦海,她不會對淩柏產生任何厭惡,但還是會對他感到害怕。

即使再不願承認,梁婉清都必須接受的,就是她的的確確被淩柏算計了。縱然結果如她所願,縱然淩柏對她很好。

但她都再也沒法一如之前那般,毫無芥蒂地麵對他了。

梁婉清揮了揮右手,躲在暗處的長纓立刻從一棵杏樹下出來。梁婉清無心再觀看後麵的大典,沒有等兄長與父侯,一個人乘轎,先行出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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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安侯府裏,梁母正在為中午的家宴收拾碗筷,沒有料到女兒這麽早就回來了,有些赧然地放下筷子,道:“這麽早就回來啦?這大典看得怎麽樣?應當是相當氣派的吧。”

梁婉清心中有事,哪裏還有心思回憶大典的細節,敷衍說:“應當是的,我站得太遠,有些沒看清楚。”

“誒,那也無所謂,即使是遠遠地看一眼,也能炫耀一輩子。”梁母還是很喜悅地,招呼著管家婆們先上了幾道涼菜,“你若是餓了,就先吃吃這道酥瓊葉,是小廚房新來的夥計跟錦江樓學得菜品,像是加了蜂蜜的薄餅,你一向嗜甜,應當會喜歡。”

梁婉清興致缺缺,但還是拾起筷子嚐了一片,酥脆可口,倒有些壓下她心底的酸味:“嚐著是不錯,這個新夥計該賞。”

到底是自己的女兒,梁母半炷香地時間就看出女兒在強顏歡笑,緊張道:“怎麽了婉婉?今日大典可有出事兒?”

“說什麽呢娘,大典怎麽會出事。”

梁母疑惑地皺眉:“那你為何這番神色?”

梁婉清提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頰,料它定是有些蒼白,道:“不是,大約是今日歸府馬車有些不穩,一時有些眩暈,才落了臉色。”

“今日抬轎的轎夫是誰,我非得給他……”

“娘——不是他們的問題,是我自己也有些起早了,娘你莫去追究他們。”梁婉清拉住了想要離開的母親。

梁母心裏還留有疑問,但沒再追問,選擇給女兒講了些京城的趣事。梁婉清自己情緒轉變得也很快,不一會兒就褪去了蒼白,整個人同平時無異。

兩人就這麽一來一往地閑聊了小半個時辰,宮中的登基大典正式結束,寧安侯與世子也一同回府了。

不同於鬱鬱回府的梁婉清,寧安侯與世子與世子都是麵帶喜色,一步一行之間都帶著輕送快意。

“什麽事兒這麽開心?”梁母放下女兒的手,喜悅地問。

梁彥辰是個實誠的,也沒繞彎子,道:“父侯要升官啦,陛下剛一登基,後腳便要大封朝臣,父侯就是第一批,如果沒猜錯的話,下月我就得改口喊父王咯。”

“你這孩子。”寧安侯假裝慍色,虛虛給了他一下。

梁婉清也有些意外,但眼裏還是跳躍出歡喜:“真的嗎?那咱們侯府是不是又可以變大一圈兒啦。”

“你們這倆孩子,怎麽眼裏總是盯著這些虛的東西,”梁母又笑又訓斥,複又不確信地再問了丈夫一嘴,“辰兒說的可是真的?”

寧安侯點點頭,攬過夫人耐心解釋道:“真的真的,是真的。若是沒有意外,半月後禮部便會送來詔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