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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熬的日子總是過得更加漫長。晉安帝正在以他雷霆般的手段重新整頓朝廷, 昔日的權臣老將大多適時隱退,而新一批以寧安王為代表的中流棟梁,正在逐步回歸舞台。

梁婉清還是照例能收到許多淩柏寄來的信件, 有時因為政務繁忙, 三五日一封,有時得空,又每日都有。梁彥辰不願意帶,淩柏也總能找到梁婉清的鄰裏們幫忙。

金絲檀木盒裏,梁婉清小心翼翼地塞入了方才送到的最後一封, 也是所有信件裏最薄的一封。

黃紙裏隻包了一張字條。

“一月未見,甚是想你。明日錦江樓, 等我。——淩柏”

梁婉清合上了檀木盒,腦海裏能浮現出淩柏寫下這張字條時的情景,他挽起蟒袍一袖, 認真蘸取濃墨,右手懸空,一筆一畫地寫下它。

他的眼裏滿含著期許, 嘴角上揚,連飛舞地發梢都洋溢著喜悅。

他也許在幻想著明日與姐姐的相見, 再三檢查自己出宮的便服,認真用香料熏染, 向身邊每一位公公炫耀……

但這都不會實現。

梁婉清抬起右手,輕輕掩過自己的眼角, 幾滴淚水濡濕了錦帕,紅色的血絲爬滿了她的眼睛, 離別的不舍充斥著她的鼻腔。

她唇齒顫抖著, 心尖都在難受。

“想好了嗎?明日才是六月初八, 若是不願意,咱們還有機會回頭。”梁彥辰斜倚著妹妹閨房的門框,沉聲道。

梁婉清深吸一口氣,徐徐吐出,合上眼,將所有不該有的貪戀全部壓在心底,再次睜眼時,她的眼裏重新煥發出清明。

她轉頭,艱難擠出笑容:“想好了,我留在這,對他,對北朝都不好。”

“晉安帝不是沉迷美色的昏君,你也不是禍國殃民的妖妃。他既心悅與你,你為何步把握機會?”梁彥辰走進屋內,替她藏好了檀木盒。

梁婉清指揮著兄長打開了一處牆磚,小心的將檀木盒藏入背後的暗格裏,搖頭道:“他需要著眼在政事上,而不是每日想著與我的兒女情長。而且——我想要的,他給不起。”

“可你又怎麽知道,他這輩子不能隻娶你一人?”

“因為他是一代帝王,他需要製衡各方,所以這於他而言不可能。”

“哎,我還是覺得你們應該敞開心扉多說說。”梁彥辰扯了扯嘴角。

他知曉妹妹那點小女孩兒的心思,但在他看來,晉安帝對於妹妹的感情十分真摯。人家明明可以直接強行將你納入後宮,卻偏偏要一步步提拔你的父兄,詢問你的心意,這不是心誠與你又是什麽?

梁婉清抿了抿唇,拿過木桌上的已經封好的信,遞給兄長:“我想說的話,都在這兒了,明天你帶給他就好。”

雙鯉魚信封上別了隻幹枯的海棠,也許是映射著沒有結果的愛情。梁彥辰接過信,透過軒窗瞧到屋外衝自己搖頭的父王,止住了勸慰的話。

“好吧,你自己拿定主意就行。此去江南的護衛,害怕淩柏發覺,我和父王選得都是你不常見的死士,梁三梁五你還是帶上。江南太守是父王昔年摯友,你去了也別貪玩,先去找他,拿著太守府的名號行事也會方便一些。”

“我知道,你和父王母妃也要保重,別總和白越哥四處逛,”梁婉清笑道,打趣他,“薛暢都知道要成家了,你也別總拖著。”

“知道了知道了,玩個半年就夠了,過年還是要記得回來,知道嗎?”這是妹妹第一次離開他們,獨自一人出遠門。雖然昨晚爹娘都已經囑咐過許多,梁彥辰還是有些不放心。

兄妹倆又玩笑了許久,臨至晚飯,寧安王與王妃也都來到了瀟湘閣一齊用這趟最後的晚宴。

一場政變,梁婉清肉眼可見地清瘦了不少。寧安王夫婦二人也許不太能理解女兒逃避的心思,但都寄希望這場遠行能給女兒換個心境。

翌日卯時,太陽剛剛破曉,幾架質樸小巧的轎攆,跟著采購食材的長車後,自側門駛離了寧安王府。

梁婉清一身桃紅馬麵褶裙,坐在第二輛香車裏,由著轎夫們抬著,一路往出京的京畿道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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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江樓。

宮中鍾鼓樓午時的鍾聲傳來,四位喬裝打扮的錦衣衛狀若清閑地玩逛,實則渾身緊繃著護守那位身著墨藍冕服的貴公子。

貴公子手持羽扇,一雙劍眉星目帶著期許,掃視來往的行人。像是在等誰,又像是沒有等到。也許是等了太久,一匹棗紅駿馬不耐煩地哼聲,但即使沒有引繩牽著,依舊乖巧地立在他的身後。

“七爺,咱們還要繼續等嗎?”錦衣衛使牽起駿馬,大著膽子走到貴公子的麵前,低聲詢問道,“這……這已經午時了,郡主殿下也許是不會來了。”

貴公子,哦不,應該叫晉安王淩柏冷了臉色,眼裏迸射出一陣寒意:“也許是有事耽擱了,再等等。”

錦衣衛使還想再勸慰一番,但礙於帝王的威壓隻得按下嘴裏的話,隻能在心中吐槽起同僚寧安王世子。

明明約定好是巳時錦江樓相見,但現已到了午時,靖安郡主依舊不見蹤影。若是人家當真有時,肯定會來找個小廝報備一番。眼下人家一不說二不來,不就擺明了不想赴約嘛。

淩柏執拗地等著,幾位錦衣衛也就跟著倒黴了一個時辰。又過了幾盞茶的時間,終於等來了帶有寧安王府字樣的車馬。

隻可惜來得不是眾人心心念念的靖安郡主,卻是被錦衣衛使唾罵了許久的梁彥辰。

“誒嘿,這不是陛……七爺嗎?怎麽今日有時間來錦江樓吃席呀。”梁彥辰翻下馬來,朗聲道。因為知曉淩柏是微服私訪,他也就大著膽子沒再行禮。

梁彥辰是真沒料到淩柏能等一個時辰的。

原本想著對方等了半個時辰無果,必然會自行離去,屆時他在找個上朝的日子,悄咪咪地把妹妹的信送過去。可是呢,誰料到人家一代帝王,還真有閑工夫等了一個時辰。

現在好了,妹妹走了,父王馬上也要去邊疆,梁彥辰能感受到未來半年他的仕途會有多麽坎坷。

淩柏料得梁彥辰早已聽得風聲,故意在這裝楞,沒好氣道:“姐姐人呢?怎麽來的是你?”

“她人啊——”梁彥辰故意把尾音拖得長長,悠然道,“她人沒來,那想必是有些事情啊。”

“什麽事?需要幫忙?你告訴朕她在哪裏,朕去幫她。”淩柏急促道。

梁彥辰狀若思索了一番,搖搖頭為難道:“誒,這個忙啊,陛下恐怕幫不了。”

“怎麽?”

“臣的妹妹,她眼下隻怕已經不再京城了。”

“哐!”

淩柏手中的羽扇掉落在地,不可置信地皺起眉頭,遲疑道:“怎麽會?朕明明已經與她說好了,我們今日要……”

他餘下還未說全的話,就這麽散盡在風中。是了,從一開始都是他一廂情願的想與她說好,郡主姐姐又何時點頭過他的心意。

“嗬,”淩柏自嘲地笑了一聲,彎腰撿起地上的羽扇,麵上帶著笑臉,但渾身散發著寒意,“是朕肖想了。”

離得遠的錦衣衛沒有聽得帝王的話,站在跟前的梁彥辰卻是自覺上了刑場。

一代帝王,若是想要何人,哪裏會有“肖想”一說。能入帝王之眼,這是幾世也修不來的福分。

現在怎麽看,他都覺得是自家那個傻妹妹,仗著人家皇帝的偏愛,恃寵而驕。等以後帝王當真無心,婉婉又指不定會怎麽哭鼻子呢。

“能得陛下的青睞,是家妹的福氣。”梁彥辰尷尬地從裏衣掏出一封黃紙信,半跪在地,恭敬地舉過頭頂。

“她留給我的信?”淩柏將手裏的羽扇扔向一旁的錦衣衛使,快速接過這封信,剛要拆開,看到梁彥辰同樣饑/渴欲知的目光,又忍住了。

“朕知道了,你請回吧。”

梁彥辰見到嘴的笑料要飛,有點依依不舍,早知道在路上便先拆開自己看一遍了。隻是礙於帝王的威壓,不得不配合地抱拳告別,領著身後的王府馬車,打馬往別處去了。

錦衣衛使見寧安王世子已走,心裏也為自家陛下憋屈,恭聲詢問道:“陛下,可要臣前去關閉城門,攔下郡主殿下?”

“她既想走,梁彥辰既敢來,那朕現在便是抓拿了全京城的人,也不見得能抓著郡主姐姐一縷青黛。”

淩柏話音裏都透露出陰狠,攢緊了手裏的信封,見信封上褶皺四起,才收了力道,小心撫平褶皺,沿著封口,緩緩撕開。

錦衣衛使點頭稱是,單膝跪地道:“那臣等是否還需要……”

淩柏擺擺手,沒做回應,隻是揀出信紙,認真詳讀起來。

因是告別之言,也料到對方此時心情不佳,梁婉清在信中的用詞也頗為婉轉。

簡單回憶了二人的禦道初見,言辭中雖未對淩柏欺瞞之事加以譴責,但明顯是心存芥蒂。隨後誇讚了他春獵、天壇二事處理得當,最後委婉表示希望淩柏能夠專心於政事,不再囿於兒女情長。

“臣女品行有限、才學不佳,實在不堪承受陛下聖愛。現如今我朝更迭,百廢待興。此去一行千裏,恐再難相見。願北朝政通人和,祝君萬事勝意。”

“再難相見?萬事勝意?”淩柏冷笑道,怒氣之下,一腳踹翻了錦江樓門外的石獅,大掌櫃見了冷汗涔涔,但又不得上前勸阻。

十餘位喬裝錦衣衛立刻跪在他腳下,淩柏逐一繞開,翻上汗血寶馬,高喝道:“擺駕承幹殿。把禦林軍所有暗衛都給朕叫出來,全部去承幹殿待命。即使是天涯海角,你們也得給朕把她找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