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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護?”梁婉清笑著重複了一遍, 悠悠抬手揮退了兩道侍奉的歌女,“這江南百姓安居樂業,又非四麵臨敵。我一介普通女輩, 哪裏需要一位帝王的保護。”

江南地處北朝腹地, 四麵皆有重兵把守的軍府。比起東麵臨海的京城,西部虎視眈眈的大漠,若說江南有危險,那隻怕北朝全境再難有一塊安穩的地兒。

“非也非也。陛下想要增強四方部隊,自然會有反駁之聲。”仁/悟大師指了指酒樓外, 看似平靜實則暗波洶湧的湖水解釋道,“朝廷之上, 群臣越是團結一心,往往越有蹊蹺。”

梁婉清順著大師的指引,看向了窗外泛著波光粼粼的湖麵, 微微頷首:“不臣之心四境皆有,但唯西戎最盛。不過陛下既已有收複之心,又為何要分神來護我?那我可不就是禍國妖姬麽。”

仁/悟大師搖了搖頭:“陛下依然專注政事。”

“但他依舊執著於兒女情長。”

“可是——齊家與治國平天下, 並非衝突對立之事。”仁/悟大師停下撥弄佛珠的右手,盤坐感慨道, “郡主殿下能躲過一時,但終究是要麵對婚事。戒備之心實乃常事, 但若是太過,恐傷二人情分。”

梁婉清不耐煩地蹙起秀麗的柳葉眉, 纖纖玉手端起酒壺,重新斟滿一杯, 豪放地一飲而盡。因為微醺, 她借著酒勁肆意搖晃。江南特色的蜀錦設計, 讓她露出了白皙的香肩,宛若凝脂,又帶著玉光。

隻可惜對麵坐著位不解風情的禿和尚,但身旁的侍女們卻是紅了臉。

“我知曉這麽做欠妥,但我有我不得不這麽做的道理。”

仁/悟大師沒有任何意外地神情,平淡地詢問:“殿下有何苦衷?”

“我不知道在你們佛家的緣法裏,這個怎麽解釋。但——你相信轉世,或者說你相信重生嗎?”梁婉清抿唇糾結了一番,但還是決意說了出來。

這些天一直困擾著她的,便是這個問題。無論是轉世也好,重生也罷,她都對這個世界做出了改變。這些改變或大或小,但絕對重塑了北朝未來的走向。可這究竟是真實的嗎?亦或者說,她現在做的,究竟是對的嗎?

梁婉清隻覺得自己宛若窗外那隻孤舟,縱然身邊環繞著絢爛煙火,但依舊因為悲涼而毫無依托。

仁/悟大師卻並沒有梁婉清臆想中的那般驚訝,相反是更加平靜,未置可否道:“無論何事,既然出現,那定是天意,也自有其道理。”

“也許……我不應該在這裏。”梁婉清垂眸,抖了抖衣袖,重新坐回了閨秀的坐姿。

仁/悟大師點頭,故意曲解道:“貧僧亦認為如此,當下,郡主應在京城才好。”

禿和尚那副一本正經的模樣,徹底逗樂了梁婉清:“大師,這小淩柏究竟許諾了您多少好處,才讓您願意放下身價,不遠萬裏來給他做說客。”

仁/悟大師沒有絲毫地遮掩之意,坦然道:“八所官建的廟宇。”

梁婉清抑製不住地鄙夷蹙眉,完全沒料到對方如此坦誠的回答,尷尬過後卻又失笑。的確,這才是大師最真實的樣子。

“好吧,那大師不遠萬裏敢來,就為了給小淩柏帶話?並不全然吧。”

這是她的猜測。仁/悟大師有一己私欲並不難猜,但以他之心,也並不一定會為帝王做到這般地步。帶話?多半是順手一舉吧。

“貧僧來去自如,隨心隨性。不忠於任何一方,也不對立於任何勢力。”仁/悟大師又端回了高僧的架子,把方才那股子塵世氣息抖得幹幹淨淨。

“唔……那我也以八座廟宇,來向大師討個消息,可以嗎?”梁婉清手托香腮,眉眼帶光,柔聲詢問道。

仁/悟大師四處化緣,修行高深,在京城貴族裏也頗有盛名。隻可惜遊曆四方,難尋其人。縱然梁婉清與他相熟,這幾年也難見他一麵。

也不知小淩柏用了什麽法子,找到了這位高僧,梁婉清也必不會放過這次機會。

仁/悟大師也並不意外,從布袋裏拿出一罐簽文,推向梁婉清麵前。梁婉清也不是第一次做,輕車熟路的搖晃出一支,先自顧看了一眼,得不出個所以然,遂作罷交還給大師。

“是吉是凶?”

“郡主所求何事?”仁/悟大師未置可否,平淡地掃了一眼簽文,便將這支同剩下的一起收回了布袋。

“我求……”梁婉清皺眉想了許久,從京城想到江南,斂眸失笑道,“對不住,我好像現在沒有什麽急求的。”

仁/悟大師頓了頓,搖頭道:“小事,那郡主想知道些什麽。”

“算算氣運吧。唔……算算小淩柏的,可以嗎?”梁婉清提了提嘴角。

仁/悟大師沒有回應,卻是從長袖裏掏出幾枚小石子,似乎是按照特定的規律擺弄起來,石子與石子之間也產生碰撞,發出清脆的聲響。

許久過後,他常常哀歎一聲,停了手。

“如何?”梁婉清緊張地問。

“郡主與陛下當真是緣分不淺啊。”仁/悟大師收回了小石子,哀歎道。

“我沒問你這個。”

“郡主可知,陛下見我第一麵,找我算的,可是你的氣運。”仁/悟大師重新拾起佛珠,意味深長道。

小淩柏算自己的氣運,自己現在又來算他的氣運。

梁婉清亦自覺好笑,卻突然想起自己“重生”那檔子玄幻之事,不免緊張起來,輕捋碎發,咳了聲:“呃,那結果如何?”

“郡主殿下的氣運,殿下自己不清楚麽?”仁/悟大師並未正麵回應。

若說這天下何人的嘴最嚴,仁/悟大師認第二,那便無人敢認第一。縱然是南陽錢莊的大莊主薛暢,對上仁/悟,也隻有吃癟的份。

梁婉清無奈地擺手:“好吧,那先不談我了,說說他最近的氣運。

“有所急求,但有阻礙,柳暗花明,終得所長。”

輕輕叩著桌麵,梁婉清被自己的心跳聲震得發麻,害怕聽到答案,卻又不得不開口:“那所求,是……我嗎?”

“不是。”仁/悟大師答得斬釘截鐵。

她長歎一口,明明應該釋然,但心口又傳來些許不滿足與刺痛。唇齒顫抖著,梁婉清想回應什麽,不知從何說起。

“但又關乎你。”仁/悟大師補充道。

“咱說話能別大喘氣嗎!”梁婉清憤懣的捶桌,又拿起一杯果酒飲盡,“一句話拆開來,真的會誘出不同的結果。”

仁/悟大師倏然一笑,笑眯了眼:“郡主殿下既然心存希冀,為何不願向前再走一步呢。”

“你覺得,我應當試試麽?”

“貧僧不知郡主一試後,他日是否不順。可若是郡主不願一試,餘生定會後悔。”

仁/悟大師雖沒有明確答複,但話語裏的態度已經不言而喻。梁婉清也自覺心中那塊一直堵著的石頭終於碎裂開來,帶著春光,又帶著少女的興奮。

“多謝大師,婉清心中有答案了。”梁婉清歎出心口那股鬱氣,悠悠拾起團扇。

仁/悟大師並不急於得到對方的答案,仿若料定一般,頷首道:“那便恭喜郡主了。”

天色不早,仁/悟大師還要趕回敬元寺。梁婉清抬手招來梁三,特意撥了一支小隊一路護送大師。但自己仍舊沒走,一旁侍候多久的長纓有些擔心,上前幫小姐收起已然飲盡的酒壺。

“小姐,咱們是要啟程回京嗎?”長纓大著膽子詢問。

“不去。我這才從來江南一個月呢,就哼哧哼哧地又跑回去,這不明白予人看笑話。”梁婉清皺著眉頭嘟噥著。

主要是江南離京城又遠,一去一回又得半個月。明麵上她是外出了兩個多月,實際上隻閑遊了將將一個月。

“那您……”

梁婉清轉動團花扇,眸眼靈光一現:“明兒往南陽錢莊在這兒的分莊去一趟,綁隻信鴿,我得找薛暢再買點消息。”

既然小淩柏有所求,那京城裏必有有些風聲。她現在困於江南,雖有郡守府的幫助,但某些消息到底還是不太靈通。眼下她既已決定主動出擊,那便必須從薛暢那兒套點消息。

長纓拿不準自家小主的心思,但依舊陪著人前人後的跑了幾日。梁婉清信息要得急,照理說這等消息三日之內必有結果。也不知薛暢在忙些什麽大事,等到她終於收到回信時,已是七日之後了。

“就南陽錢莊這處理消息的速度,小淩柏還想把它收為私用,莫不是邊疆打仗了,朝廷都還收不到消息吧。”梁婉清一邊拆信,一邊笑罵道。

不過這也是氣話,南陽錢莊消息再慢,也比朝廷的消息傳得快,畢竟走的是私人渠道,加價多,自然有人爭著搶著要接單。淩柏若是真想吸納這錢莊,與北朝軍馬而言,絕對不是一件壞事。

長纓聽罷笑著點頭,招呼郡守府送來的小丫鬟們幫忙打掃庭院。

“又是天壇……”梁婉清呢喃道,秀眉不自覺地又蹙起來,“今年是命裏犯衝麽,咱們這回事徹底跟天壇杠上了是吧。”

長纓也跟著疑惑,放下手裏的毛撣,碎步走到小姐身邊:“陛下又計劃天壇祈福了?”

“說得過去,但太過冒險了。”梁婉清放下信件,猶豫了一番,沒有燒盡。

回信裏,薛暢先是表明“幾日不見、甚是想念之意”,隨後委婉詢問了一番來年成婚梁婉清是否還能出席。家事談盡,才悠悠講起京城要事。

因著上次天壇地動,祈福之事其實並未完整走下來。畢竟是告誡先祖、祈福來年的要事,淩柏便將它重新提上了日程,百官也皆很支持。

但壞就壞在,上次天壇雖捉拿了許多西戎暗探,但到底沒有一窩給他端掉。據薛暢所知,至少這位名動六都的西戎少主,就帶了不少兵馬,準備故技重施。而上一次幸而在場將領頗多,但現如今已至年中,許多如寧安王的邊關將領都攜大軍離去,祈福守衛沒有保障。

更重要的是,晉安帝為祈福天下,這次更是開放了天壇,比起之前僅限王公貴族在場的祈福,這次更是廣邀京城仁義之士。人一多,也許會更亂。

“簡直胡鬧!”梁婉清越想越生氣,心裏有火又沒法對著當事人發,糾結在心裏更難受,“明知道人家要來將你一軍,你還上趕著給人打。他淩柏最好有辦法把這個爛攤子給我解決了,不然我非饒不了他!”

長纓一邊拍撫小姐,一邊助她順氣:“陛下既然下了聖旨,想必是多方考量,已有萬全之策。”

“萬全之策?他手裏禦林軍羽林衛加起來有沒有一千人?”梁婉清嘲諷一聲,冷靜下來繼續憤懣道,“手裏沒人還往我這兒撥人,他是不是皇帝做得太舒坦了要來找刺激。”

“這不……還有錦衣衛呢。”

“錦衣衛能打仗啊!”梁婉清砸吧砸吧嘴提醒道,揉了揉脹痛的太陽穴,指揮著,“去招呼梁三,清點一下人數,帶上王府私兵,咱們兩日後便啟程往京城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