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台虎扶刀而立,聽通信的士兵講完話,點了點頭,轉身進了軍帳。帳內有幾個敦州兵,都是澹台虎的心腹,在裏邊抽著一根煙槍。

“府君有命令,”其中一個問,“將軍怎的不高興?”

“快他媽的別抽了,烏煙瘴氣的!”澹台虎卸著刀,道:“府君讓我往北原校場調兵。”

幾個兵看澹台虎神色不佳,不敢鬧,緊跟把煙槍給掐滅了。適才說話的那個年輕人頭發枯黃,叫作柳空,是從樊州招進來的,平時很會講話,所以得了澹台虎的青眼,跟在澹台虎身邊。

柳空掀開帳簾散味兒,走到澹台虎邊上,嬉笑道:“府君肯用將軍,就是沒把那王憲的話放在心上,還是信將軍的。”

“府君自然信我。”澹台虎把刀“哐當”地放在桌上。

“那將軍還生什麽氣?”

“府君派餘小再前來督軍,人都在路上了,後日就能到,”澹台虎麵上的刀疤不自在地**了一下,“二爺以前沒這規矩。”

“將軍是二爺的親信,”柳空收斂了嬉笑的神色,“跟府君這會兒不大一樣。”

澹台虎聽著這話,神色更加凝重。他自從被蕭馳野訓斥後,在端州向沈澤川負荊請罪,回到敦州還要給衙門補貼公費。明年開春若無戰事,他的兵得幫敦州衙門種田。這都沒什麽,可他忘不掉那日,總是擔心沈澤川因此厭棄了他,往後不再用。等沈澤川繼續用他了,卻派來了監軍。

“將軍,”柳空壓低聲音,“府君擅長製衡之術,那是帝王道。餘小再餘大人是六州臬台,到咱們這裏來,職權大,壓將軍一頭,將軍也先忍忍,等二爺回來,自有將軍申辯的地方。”

澹台虎聞言愈發不安,說:“二爺如今一心向著府君,必不會聽我的話,我隻怕到時候火上澆油。”

“將軍糊塗了,”柳空給澹台虎出謀劃策,“府君把將軍調去北原校場,正是為了讓將軍守茨州。將軍如此驍勇,必能大獲全勝。等將軍打了勝仗,二爺自然高興,到時候將軍再跟二爺提撤掉督軍一事,二爺必然同意。”

澹台虎心裏拿捏不定,說:“等二爺回來,隻怕要明年了。”

“那不正好,六州安危都係在將軍一身,這是何等的功勞!”柳空看澹台虎麵色微霽,便繼續說,“況且餘小再來了將軍也不必真怕他,他是都官,還是都察院岑愈的學生,誰知道他對府君的忠心是真是假?雖說將軍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可戰事臨頭,不得不防啊。”

“猶敬……”澹台虎一時語結。

不錯,餘小再是岑愈的學生,他不回去繼續當他的都官,反倒留在中博。府君那般信賴他,萬一他是闃都派來的細作,府君不就危險了嗎?

“你說得對,”澹台虎看著桌上的刀,“二爺把六州托付於我,我就得確保府君和茨州無恙,此戰隻能勝不能敗。若是到時候猶敬有異樣……我萬萬不能容他!”

柳空替澹台虎點著煙槍,遞了過去,道:“我替將軍盯著他。”

***

蕭馳野枕臂躺在荒灘上,聽著茶石河的拍打聲,默數眼前的星星,數完一遍是沈蘭舟,再數一遍還是沈蘭舟。

陸廣白往篝火裏添了幾把柴,扭頭看向安靜的左邊,問道:“你帶著回顏部的戰士,是想跟阿木爾的六部談談?”

“跟阿木爾沒得談,”蕭馳野瞟陸廣白一眼,“二爺如今所向披靡,要談也是他來跟我談。”

“個沒長,”陸廣白說,“口氣狂了不少。”

“再長就頂天了,”蕭馳野長舒口氣,“我夠高了。”

“探哨說駐紮在格達勒附近的嘹鷹部也退走了,”陸廣白翻撿著灰裏的芋頭,“阿木爾這是要在大漠深處集中兵力對付我們。”

“是吧,”蕭馳野聞到了芋頭的香味,猛地坐起來,也不怕燙,挑了個好看的出來,“阿木爾把全軍重心都係在哈森身上,如今哈森死了,其餘部族哪還肯在交戰地替他打仗。”

“可見軍糧對誰都是個難題,”陸廣白說,“沒有了哈森,胡鹿部就要為自己打算,他們即便不跟著阿木爾,也能回到赤緹湖畔的綠洲繼續生活——我還沒吃呢。”

蕭馳野跟陸廣白為了爭最後那個芋頭,吃得太快,燙得兩個人直嗬氣。

“有沒有胡鹿部都一樣,”蕭馳野輕輕抽氣,“胡鹿部的綠洲也養不起阿木爾的六部大軍,不然他在格達勒種田幹什麽?中博的運輸線一斷,他就想速戰速決。”

“調兵也是,”陸廣白不耐燙,雙手撐膝,覺得舌頭都麻了,“這也太燙了。”

晨陽端著兜袋過來,看那火堆裏已經沒芋頭了,便把水囊扔給他們,不知用什麽表情,複雜地說:“我的爺啊……還有十幾個涼的擱在這兒呢……”

蕭馳野灌了涼水,恢複常態,道:“哈森一死,悍蛇部就不如從前了,阿木爾想重拾威名,就得打場勝仗給其餘部族看。他想做大漠的大君,別人也想,悍蛇部在大漠威風了這麽多年,現在受了重創,阿木爾急調兵馬,也有自保的意思。”

陸廣白了然地笑起來:“你這是要回顏部跟其餘部族談,想在阿木爾集中兵力的時候斷掉他的外援,聯合其他部族圍殲他。”

“回顏部這些年得益於互市,”蕭馳野擰好水囊,“早已不是小部了。”

陸廣白拿著自己的水囊,和蕭馳野一起看蒼茫荒野。茶石河濤聲不絕,這是萬古江山的回音。

“這場仗打完,”陸廣白說,“我就回啟東了。”

“怎麽,”蕭馳野笑道,“吃慣了邊沙的沙子?”

陸廣白點了點頭,像是真有那麽回事:“你們離北的沙子摻泥,喝稀飯似的。”

音落,兩個人側頭相視,隨即大笑起來。

陸廣白喝了口水,說:“年少的時候最佩服你爹,每次見了,都想到你們離北去,想做個離北鐵騎。可惜後來我家裏的兄弟死絕了,我爹當時一把老骨頭,還在黃沙裏滾爬,除了我,再沒人肯待在邊郡。”

蕭馳野屈起的長腿架著雙臂,道:“換作我,早跑了。”

“我還真想跑,每次闃都不給糧食,我就想跑。鹹德四年我們入都,皇帝讓我跪在門口,我那時就想,完了,再這麽搞下去,我就是沈衛第二。”陸廣白深深歎了口氣,“誰知道最後真的跑了。”

蕭馳野想起這事,他看向陸廣白,說:“當時海閣老調糧救急,闃都給邊郡的糧食卻是黴米,這事我跟蘭舟都想不通,以為是薛修卓幹的,後來越想越奇怪。”

“我也想不通,”陸廣白放下水囊,“他逼反離北,沒道理再逼反邊郡。”

“蠍子如果能換糧,”蕭馳野說,“你必定跟他們打過照麵。”

“闃都的官我見不到幾個,”陸廣白說,“太監倒是見了一堆。”

他說完,兩個人就靜了片刻。

陸廣白驟然站起了起來,水囊跌在地上,他道:“監軍太監!”

***

薛修易歪在太師椅中,邊上有人算賬,他隻要坐著看個過程就算辦差。他手裏轉著對玻璃球,這是新得的小玩意,樣式精巧,行商專門貢給他的。

“找路子的?”薛修易說,“那你遮遮藏藏地站在後麵幹甚?過來給本官講明白,你要去哪兒個衙門當差?”

裹著頭巾的無須男人眼珠子滴溜溜地轉,湊到薛修易跟前,掩著口鼻小聲說:“想央求大人給老祖宗遞個口信。”

薛修易一聽這聲音,便道:“你也是太監?”

男人忸怩起來,吞吞吐吐:“嗯……”

薛修易稍稍直起身,讓周圍的人都退下去,狐疑地端詳他,道:“別捂著了,得讓本官瞧瞧什麽模樣,要是長得歪瓜裂棗,那得重新議價。”

男人把頭巾挪開,低眉順眼地等了須臾,沒聽薛修易出聲,便抬頭嫻熟地說:“大人不認得奴婢?大人,奴婢是老祖宗跟前的迎喜呀。奴婢天琛年由先帝欽點,到啟東做過監軍太監!”

薛修易還真不認得,他從前都是微末小官,哪有跟這些太監打交道的機會?當下含糊其辭:“見過、見過的。”

薛修易目光閃爍,又在頃刻間想起來,那派去啟東的監軍太監先是被戚竹音扣押,回到闃都後早給革掉了。他頓時變臉,道:“你不是讓刑部給拿了嗎!”

“哎喲,”迎喜急得快跺腳了,“那是陳芝麻爛穀子的事兒,皇上都換人了,奴婢那點罪,也早就翻過去啦!”

薛修易驚疑不定,一來怕迎喜騙自己,到時候給宮裏遞進去,給老祖宗添麻煩;二來怕迎喜的罪沒弄幹淨,回頭刑部追查追到他身上,他不平白惹了一身臊嗎!

“奴婢來找大人,可是奉了老祖宗的命,”迎喜從懷裏拿出個腰牌,雙手呈給薛大看,“大人瞧瞧,這是內朝的牌子。”

薛修易借著燭光把腰牌細細地看了,後邊果真有“迎喜”的名兒。他捏著牌子沒還,問道:“刑部那頭都打通?這往宮裏不比去別處,要是出了岔子,別說是本官,就是老祖宗也留不得你。”

“打通了,”迎喜怕他不信,“老祖宗找的人,能有假?有假奴婢也站不到大人跟前。”

薛修易不想得罪內宦,這迎喜要真是福滿的義子義孫,他把人給攔在宮外,也不好跟福滿交代。他猶豫片刻,道:“你且等著,幾日後有公公出來采買,要到咱們內倉挑選時蔬,到時候要是方便,你就跟著進去。”

迎喜喜不自勝,連連點頭。

薛修易心裏忐忑,叮囑道:“這可是老祖宗的安排。”

“大人放心,”迎喜往薛大手裏塞了包金子,“奴婢幹幹淨淨,保準兒不給大人和老祖宗添麻煩。”

***

數日後,敦州小雨。雨打著青葉,把馬道上的石板淋得發烏。澹台虎在門口等了半晌,柳空替他打傘,他煩躁道:“今早就說要到了,怎麽還沒到!”

“興許是路上耽擱了。”柳空伸頸張望,見雨裏有馬車駛出來,便道,“將軍,餘大人來了!”

馬匹淋了雨,鬃毛濕漉漉的,停到澹台虎跟前甩動著鬃毛。澹台虎抬手拍了拍馬頸,對馬夫說:“跑了一路,一會兒牽到馬廄去,好好犒勞它。”

正說著,忽見車簾微掀,餘小再露出臉來,朝澹台虎拱手。

“都是熟人,別行這虛頭虛腦的禮。”澹台虎說著看了眼車內,“王憲沒來?”

“府君回茨州,端州還要給二爺供糧,得有人看著,他就留在端州了。”餘小再下了馬車,邊上的士兵要為他撐傘,他接過來自己打了,罩住澹台虎,兩個人一塊兒往裏走。餘小再說:“你是敦州的將軍,他是六州的錢掌櫃,老虎,得罪誰也別得罪錢掌櫃喲。”

雨打在油紙傘上發出嘈雜的聲音,澹台虎說:“我豈敢得罪他?以後他到我敦州來,我派兵十裏相迎,保準兒細聲細語地跟他講話。”

餘小再知道他這是還在慪氣,便勸道:“老虎,你不要覺得我們看輕武將,那都是闃都的壞風氣。如今六州平定,各門各道都要講規矩。我多嘴說你一句,籌辦軍糧的事情,你是關心則亂。你思慮軍糧,這是對二爺的忠心,換作是誰,都不忍心責怪你,但這事府君既然明確指給了敏慎兄去辦,”餘小再袖間淋著雨,他換了隻手,也轉過身,繼續說,“那就是正經委任的差事,你在堂上問,他哪能在堂上回?糧冊也是衙門隱秘嘛,不能放在台麵上講。”

澹台虎聽出意思,餘小再這是來做和事佬的,想讓他和王憲冰釋前嫌。他不是非得抓著這事兒不放,他就覺得王憲做得不地道,有事在敦州境內不能直說?走的時候還一團和氣,轉頭就到府君跟前告了他一狀!

“敏慎兄是都官,初來乍到,難免有人不服,”餘小再娓娓而談,“你是二爺親信,他自然不敢當場駁你的麵子,跟府君也是實話實說。他籌備軍糧有功,又熟通經濟政務,府君定然要把他放到軍政這塊,你們日後低頭不見抬頭見。畢竟以後你調兵,都要跟他商議軍糧軍費,不宜鬧得這般僵。”

餘小再言之有理,但澹台虎聽得不是滋味。餘小再不就是在為王憲不平,王敏慎初來乍到不容易,他澹台虎就活該受這頓氣?糧冊的事情他真是想起來就一肚子火,王憲臨走前半個字都沒跟他提,他犒勞守備軍的時候敦州衙門裏也沒人說公費的事情。他算是回過味兒來了,這是敦州衙門借著王憲來排擠他。

餘小再也明白,敦州衙門不敢正麵跟澹台虎鬧,就一味哄著他。澹台虎是敦州主將,他卻連敦州糧冊都沒看過,這不就是衙門官吏在搞他嗎?他是吃了啞巴虧,在沈澤川和蕭馳野麵前有苦說不出,大擺流水席的混賬事也讓他羞愧難當。

可是眼下非常時期,這件事情不宜深究。

餘小再把傘送到澹台虎手中,言辭懇切:“老虎,你是直性子,隻知進不知退,這般行事,難免是要吃虧的。他們為難你,無非是因為你有軍權在身。我再勸一勸你,你若是沒有當堂上官的念頭,就不要跟他們在這水裏攪。你戰功赫赫,府君不會真的讓你受委屈。你以為府君瞧不出這次是怎麽回事嗎?二爺動了那麽大的怒,府君照樣把你原封不動地放回敦州,這不就是在給你撐腰?府君這是在替你敲打他們啊!你不要跟府君慪氣,恭順地認錯,老老實實把公費補上。隻要你肯寫信和敏慎兄握手言和,我保證,不出半月,府君就要賞你。”

都官那麽好當嗎?說都官好當,那都是讓坊間流言給騙了。但凡能在闃都立足的官員,無論大小出身,都是曆經永宜、鹹德年花潘幹政的角色,最識時務。餘小再出身寒門,在世家持政的期間外勤地方,跟地方的牛鬼蛇神打交道,都察考評皆是優異。岑愈提拔過那麽多學生,唯獨餘小再能屢擔重任。他對澹台虎說的話,盡是衷心之言。

澹台虎嘴唇翕動,那股氣就噎在喉嚨裏。

餘小再看澹台虎神色鬱鬱,便知道他還是咽不下這口氣,靈機一動,道:“你若是能抹下臉向敏慎兄求和,不正好堵住了旁人的嘴?他們嘲笑你是吳下阿蒙,你偏不讓他們如意,給他們瞧瞧你的豪傑本色!”

澹台虎性子急,不宜激,但他心思簡單,沒有壞心眼,點透了就肯做。當下握緊傘,粗聲說:“二爺訓我,我知道錯,設宴的事情做得不應該,公費肯定要補。老子在端州頭都磕了,跟王敏慎道個歉屁大點的事。”他抬臂蹭了下刀疤,“我今夜就給王憲寫信。”

雨聲淩亂,地上水窪又多,雜聲吵得柳空聽不清他們倆人的談話。他持著傘,不能靠得太近,隻能一路跟著。好在這段路不長,到了營地,傘還沒有收起來,澹台虎就讓他去準備鍋子。

“天冷,路不好走,你我明日又要動身去茨州,”澹台虎褪掉外袍,挽著袖子,“今晚就吃個熱鍋子,暖一暖。柳空,去把我打的那幾隻兔子收拾了,我跟猶敬下酒。”

柳空連聲應了,手腳勤快地替餘小再脫下外袍,掛到了帳內的小衣架上。

餘小再搓著手,環顧帳內,衝澹台虎嘿聲:“你這也住的太簡陋了!我以為……”

柳空退到門邊,把帳簾放了下來,擋住了餘小再的聲音。

***

雨天濕滑,馬道顛簸。沈澤川原本在跟姚溫玉下棋,下到一半就暈得難受。費盛把車簾掀起來些,他靠著窗才緩回了勁。

“猶敬機敏,”姚溫玉看著雨,“講話詼諧,還沒有架子。府君派他去監軍,最合適不過。”

“猶敬閑時能逗樂,緊要處卻絕不犯錯,”沈澤川身上有些冷汗,靠著軟枕,“他不像周桂那般黑白直辯,要圓滑些。”

姚溫玉攬袖收著棋子。

沈澤川聽窗邊雨聲潮密,指尖還捏著的棋子跟隨雨聲輕敲桌沿,半晌後說:“水清則無魚,太渾了也讓人心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