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時,城內的廝殺已停息。因為才下過雨,空中沒有浮塵。王宮燒了大半,沈澤川踩過廢墟,隻能看見斷壁殘垣。

“是宮內縱火,”費盛跟在沈澤川身側,感慨道,“……明理堂被燒成了灰燼。”

“女帝不受降,以身殉國,”沈澤川說,“大周名帖上,合該有盛胤帝一筆。”

費盛心心念念地想要回闃都,如今真的回來了,眼見之景處處陌生,倒不如在中博痛快。他扶刀,為沈澤川撥開前方的碎石塊,道:“她是個烈女子。”

“叫猶敬、敏慎、成峰三人聽候傳令。”沈澤川駐步,“鬆月沒有回來嗎?”

費盛看向明理堂的方向,猶豫片刻,說:“……回來了。”

***

喬天涯在洗手,他的十指浸在銅盆裏,散開絲縷紅色。劍還在腰側,劍柄卻赤紅一片,已經看不出原色。

“各處蠍子皆已伏誅,一共一百四十七人,其中以宦官為主,”葛青青翻看著內宦腰牌,“頭目叫風泉,是鹹德八年以後來頂替潘如貴空缺的。”

周桂驚悚道:“這麽多。”

葛青青看周桂變色,不禁安慰道:“如今闃都已經被我們包圍,大人不必擔心。”

他們言語間,喬天涯已經洗淨了雙手。他掀起門簾,趁著天還沒有亮透,下階去了。

“風泉若是能活捉……”

孔嶺無聲地擺著手,餘小再便沒有繼續說。孔嶺看著還在搖動的門簾,低聲道:“如實稟報府君吧。”

喬天涯還沒有走到帳篷前,就聽見姚溫玉的咳嗽聲。他立在門口,抬起手,卻沒有掀開門簾。

姚溫玉把帕子疊起來,放回袖中,緩聲說:“府君還沒有回來,進來吧。”

喬天涯彎腰進去。

火盆熄滅了,帳子裏有些冷。姚溫玉罩著氅衣,坐在床榻上,手中還攥著筆,在喬天涯進來後推開了小幾。

喬天涯逆著那點晨光,在榻邊脫掉了靴子。他沉默地倒下來,困在床榻與小幾逼仄的空隙裏,枕著姚溫玉的膝。姚溫玉身上的藥味籠罩了喬天涯,他合眼,像是睡在許多年前。

姚溫玉一手蓋住了劍柄,一手蓋住了喬天涯。他寬大的衣袖鋪滿床鋪,在細微的晨光裏,垂頭看著喬天涯。

桌上的香掩蓋了血腥味,有姚溫玉的,還有喬天涯的。

“我在菩提山上,”姚溫玉輕撫著喬天涯的發,“有一處院子,早上可以看晨輝,日暮後,能看到闃都萬家燈火成星河。”

喬天涯仿佛看到了。

姚溫玉微微轉過頭,看著那薄薄的窗紙,說:“雪來了。”

窗外的瓊花輕盈飛舞。

***

阿木爾的額前係著石珠,腰間佩戴著古樸的彎刀。他魁梧的身軀俯下來,替朵兒蘭撿起地上的赤緹絹花。他攤開手掌,絹花像極了真花,這是哈森曾經從啟東邊境帶回來的。

阿木爾說:“好姑娘,跟著你父親,回綠洲吧。”

朵兒蘭雙手接過絹花,搖搖頭,道:“我是哈森的妻子,要為雄鷹守衛他的父親。”

“他的父親還沒有老,”阿木爾直起身,在斜陽的餘暉裏豪邁地笑起來,“打仗是男人的事,你讓我擁有了蘇赫巴獸的熊戰士,你已經為悍蛇部做了很多。好姑娘,傻女孩,你不僅是哈森的妻子,還是他孩子的母親。草原的明珠應該在赤緹湖畔策馬,這裏的黃沙不適合你,回去吧。”

朵兒蘭肩頭顫抖,她強忍著眼淚,卻還是濕了臉龐。她握住絹花,啜泣著問:“我聽到了狼王的號角,我嗅見了他的屠刀……”

阿木爾垂下大掌,蓋住了朵兒蘭的發心,說:“當我與蕭方旭一起誕生在鴻雁山的懷抱,就注定悍蛇和離北終究要分出一個勝負。我們在幾十年的戰爭裏,失去了各自的兄弟,送出了各自的兒子。”

他滄桑的麵容鍍上金光,餘暉太耀眼,仿佛可以與朝陽一決高下。

闃都的消息沒有回來,這意味著阿木爾不再擁有大周內部的優勢。他錯過了太多機會,沒有哈森,沒有中博補給線,悍蛇部的前途一眼可見。

“我的雄鷹飛過離北的雪峰,他的父親在新狼王的刀前也不會退讓。我們是十二部中的強部,強部,擁有俄蘇和日,隻有戰死的英雄,沒有避退的孬種。”

金帳外站著巴音和老智者,老智者的雙掌滿是褶皺,他搓開枯黃的草葉,望著遠處的落日。

巴音夾著他珍貴的書,問:“老師,我們會贏嗎?”

老智者沒有作答。哈森離開時,也曾跪在茶石河水中,問他“我會贏嗎”。他掌心裏的草葉被風吹走,飄向遠方。老智者雪白的須發隨風微動,他沉默地望著那輪落日,直至天穹變暗。

“狼來了。”

老智者如此說道。

勁風橫掃連綿的丘,黃沙拂在鐵甲上。年輕的狼王一手扶刀,緩緩站起身,牢牢占據著所有人的視線。落日從他背後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無數鐵騎。猛站在蕭馳野的肩頭,銳利的目光穿透烈風,跟著主人一起釘在前方。

浪淘雪襟從後奔來,沒有停下。蕭馳野翻身上馬,猛振翅,跟隨在蕭馳野左右。蕭馳野帶起萬軍鐵蹄,踏著黃沙,猶如無邊無際的陰雲,兜著黑夜,衝襲向下。

***

巴音為朵兒蘭送行,他站在馬車邊,把自己珍藏的書送給了朵兒蘭。

朵兒蘭說:“我不認得大周字,你留著吧。”

巴音執意把書放在朵兒蘭膝邊,道:“送給小鷹。”

朵兒蘭蓋住肚子,馬車後的羊群叫個不停。她扶著馬車,看向成群的帳篷,說:“……今夜的月亮太亮了。”

巴音以為朵兒蘭在擔心回程的路不好走,便露出笑容,寬慰道:“俄蘇和日跟沿途的部族都打過招呼,你帶著有熊部的戰士,沒有人敢傷害你。”

朵兒蘭麵容上沒有笑意,她像是正在枯萎的花。巴音猜不透她的心思,即便他成為了智者,也還是個傻小子。

巴音摸了摸自己幹癟的兜袋,找出一隻陳舊的毛筆。他把這支筆也放在了朵兒蘭的膝邊,黝黑的臉上維持著笑容,說:“等到明年,你平安誕下小鷹,俄蘇和日就會接你回來,到時候你就是大漠裏最尊貴的女人。”

六部中有人叛投了蕭馳野,悍蛇部大漠霸主的地位已經名存實亡,巴音拙劣的安慰遮掩不了任何事情。

可是這一次朵兒蘭努力地彎起眼眸,仿佛相信了巴音的話,說:“如果是個男孩,就交給你教導。這本書,等到那時我再還給你。”

巴音頗為局促地抓著後腦勺,道:“如果是個男孩,一定像雄鷹一樣出色,大漠最好的兒郎,還是請老師和俄蘇和日教導他吧。”他又是一笑,“朵兒蘭,走吧,你父親還在等著你。”

胡鹿部的人驅趕著羊群,這是他們僅剩的羊,要趕在天氣更惡劣以前送回綠洲。有熊部的戰士並不多,但他們的熊馬在矮種馬中鶴立雞群,因為佩戴著戰刀,所以顯得極其強悍。

胡鹿部熟悉沙道,帶頭的男人驅馬向前,高掛在旗幟上的銅鈴發出聲響。朵兒蘭在馬車的搖晃中,朝巴音揮了揮手。

巴音追出幾步,鼓起勇氣喊:“朵兒蘭!”

朵兒蘭撥開車簾,看向他。

巴音停下來,站在原地,再次揮了揮手,什麽也沒說。

漆黑的天空籠罩大漠,風裏的獵隼盤旋在虹鷹旗的上空,旗幟發出“呼呼”的聲音,銅鈴越行越遠。巴音退後幾步,他空空的雙手緊握成拳,默念著勝利,沒有把目光收回來。

月光很薄,鋪在腳下,像是一踩就會破。馬蹄陷下去,又驟然離開。

老智者把占卜用的枯枝扔在膝頭,他合起雙掌,垂下頭顱,默念著赤緹天神。

巴音終於轉回身,朝著老智者的方向跑去,喊道:“老……”

虹鷹旗上方的獵隼還沒有反應,就被極速衝下的海東青陡然撕裂了。猛抓著獵隼的殘軀,在半空中撲騰著雙翼,扯掉了獵隼的羽毛。

變故來得太快,巴音都沒能回過神,帳篷間吃酒用飯的喧雜聲還沒有停止。

“狼!”巡夜的悍蛇部騎兵飛馳在沙地,用邊沙話竭盡全力地嘶喊,“突襲——!”

長刀“唰”地滑出來,沉重的鐵甲直接從後撞翻了騎兵。矮種馬在鋼鐵浪潮前毫無抵抗之力,眨眼間就被淹沒了。

巴音呆愣在原地。

離北鐵騎應該才經過漠三川,消息稱蕭馳野意圖堵住漠三川的出口,大軍還沒有到達這裏。但是眼前的驚變昭示著蕭馳野不僅來了,更選擇用最直接的方式來了。

“蕭、蕭馳野……”巴音猛地回頭,大吼道,“鐵騎突襲了!”

最邊緣的籬笆被鐵蹄轟然踏翻,鑽出帳篷的邊沙戰士來不及上馬,持著彎刀撞上鐵騎。

蕭馳野的狼戾刀持重,加上臂力過人,在劈砍時難逢敵手。浪淘雪襟首個衝入悍蛇部的帳篷間,他在提刀間帶走數道飛濺的鮮血。

人頭滾落在巴音腳邊,巴音喉間堵塞,已經被驚恐占據。他在刀光劍影裏,看到了一雙饑餓的狼眼。

以牙還牙。

巴音倉皇退後,幾欲跌倒。

蕭馳野輕輕喘著息,抬起握刀的手臂,用手背蹭掉了頰麵的血跡。他逐漸露出的笑容極其危險,在經曆數月的長途跋涉以後,終於到達了目的地。

“阿木爾——”蕭馳野在迸濺的汙血與跳躍的火光中仰起頸,聲如寒冰,“在哪?”

金帳的簾子被挑開,陳舊的彎刀在月輝裏滑出寒芒,阿木爾彎腰鑽出金帳。他同樣高大的身形遮蔽了腳下的沙塵,仿佛是悍蛇部的定海神針。

孤身盤旋的猛陷入獵隼的包圍,蕭馳野甩掉刀刃上的血水,聽到了戰鼓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