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王見她依舊沉默,忽然勾唇笑起來:“往日那個堅毅果決的崔夫人哪裏去了?怎麽連一首曲名都不敢說?”
林婉城被他一激,幾乎脫口而出道:“王爺吹奏的是《山中思故人》!”
平王滿意地點點頭:“本王吹得如何?”
林婉城想了一下,忠懇評價道:“曲調纏綿悱惻,以泛音開頭,清新飄逸,使人於空山幽穀的寧靜之中油然而生思念故人之情。後幾段則以緩慢沉穩的節奏,綿綿不絕的琴音抒發了思念故人的情深意切,感人至深。隻是樂曲表現的是空山月下徘徊沉吟,懷念友人的感傷情緒,似乎與當下的場景不符。”
平王靜靜看著林婉城,那目光像是在打量一件極其珍貴的藝術品,他的麵色雖然一如往常溫婉沉靜,但是眸色裏到底有些異樣的光芒在閃爍。
過了一會兒,平王忽然道:“你知道這是哪裏嗎?”
林婉城茫然四顧:這裏應該是某個妃子曾經的居所,四處雖然破敗,但是隱約可以看出當年盛寵時的光鮮模樣,隻是這裏的位置比較偏僻,宮門上竟然連匾額也沒有,林婉城實在不知道這是什麽地方。
平王似乎早就知道林婉城猜不中,他淡淡一笑,笑容裏卻似乎有隱藏不住的神傷:“這裏……是我母妃的宮室……”
林婉城驚疑道:“王爺的母妃?”平王自然不會是從石頭縫裏蹦出來的,隻是林婉城卻從來也沒有聽說過他母親的事,竟然連他母親的名號也不知道。
平王似乎陷入了久遠的回憶中:“我母妃是德妃,這裏就是她生前居住的昭德宮。”
“昭德宮?德妃?”林婉城對這兩個名字十分陌生。
平王就輕笑道:“你從來沒有聽過,是不是?那是因為,父皇不許別人提起。我母妃在十九年前就難產去世了……”
林婉城趕忙道:“既然皇上不許人提起,那您為何還?”以林婉城對平王的了解,這人雖然事事不冒頭,但絕不是碌碌無為的庸才,相反,他很聰明,懂得藏鋒,因此他絕不會做出違背皇上旨意的傻事。
平王頓了一下,許久,才低低吐出幾個字:“今日是我母妃的生辰,從我懂事那天起,我每年的今天都會來這裏吹一曲洞簫,每回吹的都是這首曲子。”
林婉城了然點頭:怪不得,當她剛一踏進昭德宮,就覺得氣氛不對,平王身上彌散著一股前所未有的哀傷。
平王伸手撫摸著那管洞簫,像是在撫摸稀世珍寶:“我自小在父皇跟前長大,從我懂事起,我就明白我是沒有母妃的,你或許不知道,在深宮裏,沒有母妃疼愛的孩子有多慘!”平王苦笑起來,笑容裏有數不盡的心酸:“所以,叔明進宮伴讀後,我們兩人的關係最好!”大約是同病相憐、惺惺相惜吧。
林婉城靜靜聽著,沒有開口打斷。平王就繼續道:“後來有一天,我跑去問張公公——就是父皇身前的張喜年,我問他為什麽三皇兄、四皇兄都有母妃,甚至就連比我小的弟弟妹妹也都有母妃,唯獨我沒有呢?”
林婉城看著平王臉上的表情,忽然有些恍然,她情不自禁地問:“張公公怎麽說?”
平王將身子背過去,林婉城就看不見他臉上的表情了:“張公公趕忙捂住我的嘴,警告我說不許在父皇麵前提這件事,我當時還小,並不明白為什麽,張公公就嚇唬我說不聽話的小孩子會被大灰狼叼跑。”
平王忽然笑出聲,他的聲音裏滿是幸福,似乎又回到那個一頭大灰狼就能嚇得晚上不敢出門的年紀。
“可是,後來我還是沒忍住……”林婉城心裏一緊,忽然就有些難受,隻聽平王繼續道:“我問了父皇,問了母妃的消息。父皇果然就大發雷霆,他狠狠斥責了我,還讓我搬出養心殿,把我指給別的娘娘看顧。”
平王在說起這件事的時候情緒並沒有太大的波動,一般來說,被父親厭棄的小孩心裏應該有很大的創傷,每每提到這些傷心事,神情應該會有不同,可是平王怎麽會……難道他對皇上就沒有一點的怨懟?還是說……
林婉城腦中靈光一閃,忽然就明白過來,隻是她雖然有了猜測,卻並不敢肯定,隻好大著膽子試探道:“皇上想必是為了王爺好!”
平王扭過身,臉上雖沒有笑,但是眼中的讚許絲毫沒有掩飾:“你果然是冰雪聰明。”
林婉城了然點點頭:看來皇上不許別人提及德妃,並不是厭棄,而是她驟然離世,自己情傷過重,已經成為心頭的一刀疤。自然,皇上對於德妃唯一的兒子也是關愛有加,要不然,他不可能將平王呆在身邊親自教養。隻是皇上當初做出這個決定的時候到底年輕,他沒有想過自己的行為無疑會讓平王成為眾矢之的。
林婉城猜測,平王縱使在皇上身邊,明裏暗裏應該也吃了不少算計,所以,後來皇上才明白過來,才決定將他交給其他嬪妃撫養。至於平王在皇上麵前提起德妃,引得皇上大發雷霆繼而失寵,恐怕都是皇帝老爺子做的一場戲,為的就是蒙蔽後宮那些嬪妃的眼睛。
平王目光灼灼,眼神中熱烈的愛意絲毫不加掩飾,林婉城苦惱的同時又暗恨自己多嘴多舌。院子裏靜默了半晌,林婉城終於忍不住道:“臣婦已經出來許久了,壽康宮那裏實在離不開人,請恕臣婦先行告退了。”
林婉城不等平王答應,轉身就要離開,平王卻忽然在身後冷聲道:“崔夫人害怕與我獨處?”
林婉城心裏暗暗皺眉:這人到底是怎麽回事?非要把話挑明了大家都難堪嗎?然而麵前這人畢竟是王爺,而且很有可能是將來的皇帝,林婉城心知不能將他得罪狠了,否則,隻怕叔明將來難做。
林婉城勉強打起一張笑臉:“王爺說笑了,臣婦實在是……”
平王卻不等他說完,直接打斷道:“你難道不明白我的心?”
林婉城一滯,隻覺得腦子裏嗡嗡作響,氣得半邊臉都是麻的,她的聲音不由冷了下來,臉色也沒有剛剛好看:“王爺縱使有心思,也不該臣婦來明白。臣婦是定遠侯府夫人,是您的好朋友崔叔明的妻子。”平王是個聰明人,他應該十分清楚崔叔明對自己的價值,他也十分清楚崔叔明的脾氣,因此若不想與崔叔明鬧翻,他一定會克製自己。
不曾想,平王今日倔強的有些過火,隻聽他冷冷一笑:“那又怎樣?難道在你眼裏,我就是一個貪圖權勢的俗人?”平王的話說的隱晦,但是林婉城已經明白其中的深意,平王是想告訴她:隻要你願意,得罪崔叔明也不算什麽,就連皇位我也可以不要!
一直以來,林婉城都明白平王的心思,可是她從前隻覺得平王對自己有好感,卻不知他用情竟如此之深!
平王見林婉城沉默不語,以為她心思動搖,趕忙衝上前,一臉期待地看著她:“你……你同意了嗎?”
林婉城趕忙往後退幾步,與平王遠遠隔開,聲音裏也聽不出一絲溫暖:“我不同意!永遠也不會同意!”
平王皺眉道:“為什麽?難道崔叔明真的就那麽好?他能給你的我都可以給你,你為什麽就不能給我一個機會?”
林婉城冷哼道:“崔叔明是很好,他是我有生以來見過的最好的男人。更何況,退一萬步講,縱使沒有崔叔明,咱們兩人之間也不可能會有什麽交集!王爺您不日便要大婚,娶得是我最好的朋友。王爺有沒有想過,您的這種行為會讓子瀾怎麽看我?”
林婉城將衛子瀾視作閨蜜,那種比親姐妹還要親的閨蜜,所以,無論如何,就算她削發為尼,也不會去打平王的主意。
林婉城驟然提起衛子瀾,平王忽然就頓了一下:“你是說在我和衛子瀾之間,你會毫不猶豫的選擇她是不是?”
林婉城趕忙解釋道:“臣婦當然不是這個意思!您現在是身份尊貴的王爺,將來還有可能問鼎九五之位,因此,臣婦一直將您當做神明一樣敬仰,從來不敢有半點非分之想。而子瀾則不一樣。她是我的朋友,我們兩人之間是割舍不斷的姐妹之情,甚至是親情,我不忍心看著她收到半點傷害,也決不允許任何人去傷害她。”
平王呆立在當場,半晌,他才苦苦笑起來:“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林婉城長出一口氣,看著平王終於冷靜下來,她才沉聲道:“時候不早了,太後應該已經醒來了,請恕臣婦告退!”
平王淡淡揮手,林婉城就如釋重負,趕忙行了個禮,轉身出了昭德宮。可是沒有走出幾步,她卻又神色慌張地跑了回來。
平王驟見她回轉,臉上一喜,忙問道:“婉城,怎麽,你改了主意是不是?”
林婉城皺眉道:“是楚悠穎,她正領著子瀾往這邊走!”
平王最後一點熱火也被無情澆熄,他直覺從頭到腳冰冰涼涼的難受。
林婉城見他發呆,不由急道:“不能讓子瀾看到我們單獨相處,更何況,她身邊還有一個楚悠穎,她是巴不得我出什麽事才好的。到時候,隻怕滿京城都是流言蜚語,叔明他……”
平王有些怔愣道:“到現在,你滿腦子還都是他,就算傳出風言風語,也隻怕對他有影響是不是?”
平王的眼神很落寞,落寞的有些讓人心疼,不過,林婉城心裏清楚,如果現在給他留有什麽餘地,隻怕會讓他那顆死灰的心複燃。因此,縱使做一個狠心腸的人,林婉城也不能再讓他有什麽想法:“是,我不能讓叔明的名聲有半分汙點!”
平王的心在一瞬間被擊得粉碎,他有些失魂落魄地苦笑,一雙眼睛裏黯淡無光,臉上是死一般的沉靜,他長吸一口氣,聲音無力而又蒼涼:“我明白了,你跟我來吧!”
林婉城不知道平王要帶他去哪裏,隻是宮牆外楚悠穎的說笑聲已經隱約可聞,隻要能夠躲過一劫,她也顧不得這麽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