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天, 正是酷暑難當時,惜悅又格外懼熱,每日晨起及午後歇晌前、夜裏就寢前均需沐浴, 一身清爽了才肯上榻。
當她還是小奶娃時, 小日子悠哉悠哉,從不知煩憂。每日隻管胡天胡地胡作非為, 恣意任性。那時她全心依賴阿兄,阿兄也從不允她受委屈。
可她受得最大的委屈卻源於阿兄。
阿兄的失蹤於她的打擊旁人無法體會, 哪怕過去多年,它仍是惜悅心中一個過不去的坎。
那是一道鴻溝,跨不過。
靈魂深處總好似少了什麽,怎麽也填不滿。縱然阿兄回來了,她仍無法介懷。
也是那年, 惜悅由不知愁苦的小女娃兒,變得喜歡放空自己, 讓自己陷入沉思。她又是個聰明的主, 很多事情稍作思考便能茅塞頓開。
好比阿兄歸家一事。
其實她早便猜到阿兄尚在人間, 隻是她不明白, 一家人在一起不好嗎,何故要離去?
阿兄剛離開那會兒,她的心每日每日針紮似的疼。當她察覺阿兄是為離家出走後, 心中漸漸升起埋怨。
怨他狠心。
隨著年歲的增長, 她的思考便越發深入。關於阿兄離開一事, 每隔一段時間她便會拿出來反複推敲。從阿兄尚在時的所作所為,加上時局的變動, 和阿爹阿娘的種種行為來作為思考依據,神奇的是真叫她猜出了個子醜寅卯。
她知道, 阿兄為了讓大家能過上真正的安生日子,背井離鄉,做大事去了。
不辭而別隻為不連累大家。
惜悅為自己窺探到真相而沾沾自喜,卻又心疼阿兄鋌而走險,孤身奮戰。
再後來,她的所思便轉為阿兄的安危。
時逢亂世,阿兄可還安好?
她也知道阿爹阿娘知曉阿兄離開的真相,雖知阿爹阿娘有苦衷不方便告知,可惜悅就是忍不住在心裏怨怪一番。
以為隻有他們操心阿兄嗎?
就算他們絕口不提她也知道真相!他們還以為自己瞞的多好呢,還不是被她發現了?
哼,你們自以為我不知道,可我門兒清呢!
惜悅便是懷著這般小心思,賭氣一般,也是絕口不提。
今日阿兄歸來,坐實了她的想法。隻是她沒想到傳聞中嗜殺成性的祈將軍會是她的阿兄。
在惜悅心裏,阿兄永遠溫潤如玉。
想起現在的阿兄,那通身威武氣派的模樣,以及那張俊得人神共憤的臉,還有那吃人似的眼神,惜悅不自覺將自己埋進水裏,隻餘一雙大眼睛露在外麵滴溜溜亂轉。
憋的狠了方才冒出頭來,可阿兄那撩人的眼神仍在腦中不依不饒的回**,實在過分得不行。
可惡啊!
害她都不知該如何同阿兄相處了。
惜悅氣惱地噘著嘴兒,一下下拍著水麵撒氣。濺起的水花還不是往自個兒臉上招呼,她卻不以為意,拍得起勁,也不知怎麽想的,最後竟玩了起來。
看來隨著年歲的增長,她慣愛分心的毛病是一點沒改。
嘩嘩的水聲以及偶爾嬌軟的低呼聲,還有嬌俏的哼氣聲不時自浴堂傳出,再竄入雅致的閨房內,傳進坐於桌案前,正翻閱一本名為《仇集》書冊的俞沐耳裏。
《仇集》裏麵娟秀的字體記錄的一樁樁一件件盡是小嬌氣包的受氣事跡,未了還附上當時委屈巴巴的心境。
這顯然是記仇的小本子。
直白的滿帶稚氣的描述中,可以看出小娃兒的憤怒與不甘。俞沐看得認真仔細,一個字也不願錯漏。
這是他缺失的幾年裏,惜悅的生活點滴。
另一邊,閨房闖入男子卻不自知的惜悅終於心滿意足的踏出浴桶,水珠劃過凝脂般的雪膚,竟是未留下半點痕跡。
惜悅貪涼,但凡天氣悶熱點兒,隻要待在自己的閨房內,便僅穿一件兜兒和褻褲。
慢悠悠的穿上水藍色的兜兒和褻褲,冰涼的質感叫她舒坦得微微眯起眼睛。
因著惜悅沐浴時從不許丫鬟在旁侍候,浴堂又僅在閨房隔壁。故而惜悅穿戴好便隨手拽起置物架上,今日所佩戴的那枚玉佩,晃晃悠悠的踏入閨房。
行走步伐散漫隨意,玉佩在美人手上被甩出一個個圈兒。縱使擁有天仙般的美貌,然而隨性的姿態怎麽看也不像大家閨秀。遠遠看著,倒有幾分吊兒郎當之勢,著實不雅。
當然,這般愜意的姿態在乍一見桌案前的魁梧男子時,霎時頓住,狠狠打了個激靈,而後反應迅速的躲進屏風後頭。
在屏風後深吸幾口氣,緩下心頭的驚顫,惜悅這才悄咪咪探出腦袋瓜,小心翼翼抬眸,緩緩將視線移至桌案邊。
俞沐已合上《仇集》,勾著淺笑,注視她的目光迥然有神,道:“躲什麽,又不是沒見過。”
低沉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暗啞,喉結在惜悅縮回腦袋的時候以不尋常的速度滾動了幾下。
屏風後的惜悅暗暗翻了一個白眼。
拜托,小時候能和現在比嘛!她已然及笄,是個大姑娘啦!況且如今衣不蔽體,她還是有羞恥心的!
小時候倒是經常在沐浴後於閨房中得見阿兄,他會在每個夏日的午後為她扇風,讓她睡一個安穩的好覺。
今時不同往昔,男女有別,再這般便有失妥當。更何況,他們剛久別重逢,自己尚未尋思好該如何同阿兄相處。
她倒想同往常一般,視他如親兄長,可勁兒同阿兄親近。
可她不傻。
阿兄待他人一如既往,可待她……那直白且濃烈的愛意絲毫未曾隱藏。別問她為何能看懂,問就是她已看慣阿爹看阿娘時膩歪到不行的眼神,兩者皆如此。阿爹愛阿娘,所以……
惜悅虛咬飽滿的紅唇,覺得自己的想法很是突兀,盤旋在心中的不真實感叫她怯步。
她與阿兄分離七年。阿兄離去前他們還是親近的兄妹,然而七年的空白時間,那些愛意又是如何生出來的?
顯然,未有前生記憶的惜悅並未真正理解俞沐的話中意。
前生,她身上的哪個地方他沒見過?
他的傻丫頭啊,估計這會兒正在心中腹誹。
或許是他操之過急,可自與她重逢,心中除了喜悅,揮不去的卻是恐慌。
曾經親眼目睹她的死亡,如今雖一切正如自己所願發展,然而所付出的代價卻是與惜悅七年的空白。
前生至死之前他們從未分離。
今生自己在惜悅尚未曉事前離去,再相見,她已是亭亭玉立的大姑娘,這般招人疼。眼看這張與前生別無二致的臉,腦中便克製不住現出她前生臨死的畫麵。
哪怕他已親自手刃敵人,往後餘生他們再無威脅,可他的不安始終消不盡。這使得他控製不住的,急切地想要將自己擠進她的心中,讓她徹徹底底與自己融為一體,或許那時候他方才能安心。
急切的後果便是將他的小嬌花嚇跑,而他不忍心嚇她。如今她是連一句阿兄也不願意喊了……
俞沐無奈長歎一聲,握緊拳頭,啞著嗓子開口:“好好歇息,明日阿兄帶你趕海。”
此去皇城少說幾年,餘下幾日便盡量滿足她吧!以此為契機慢慢消去隔閡也未嚐不可。
耳聽能夠出海打漁,躲在屏風後的惜悅那雙媚人的大眼兒瞬間撲閃出亮光,璀璨奪目。
至今為止她不過才隨阿兄出海過幾回,那還是幾年前的事兒。
後來幾次思考她便回過味兒,知道自己的運勢不同凡響,家裏出於對她的保護之心才有那許多限製。
明白這層道理後,她便再不曾靠近海岸。哪怕偶爾女扮男裝和姐姐們偷溜出去玩兒,她也謹記在心。
然而心中對出海的向往和渴望卻悄悄地與日俱增。
她便是如此,越做不得的事情越想做,簡直抓心撓肺。
嘻嘻,阿兄說要帶她出海!
惜悅沉浸在喜悅中,仍未有回應。
俞沐忍了又忍方才舉步靠近屏風,背對著屏風,姿態得體未有逾越,舉出手中那本方才看完的《仇集》,越過屏風,道:“阿兄幫你。”
此話來得莫名,惜悅迷茫的看向出現在腦袋邊兒的小冊子,無知無覺的伸出細膩白皙的纖長玉臂,傻呆呆的接過小冊子。垂眸一看:好家夥,是她小時候用來記仇的小冊子!
思及裏麵的內容,瞬間羞得無地自容。裏麵記載的全是小姑娘因小家子氣而結成得‘仇’。
阿兄說要幫她。
幫她報‘仇’啊?
求求了,這都是什麽時候的小仇小怨,她都忘完了好吧!
沉默片刻,惜悅糯糯說道:“……不用。”
尾音微揚,說罷舉起小冊子擋住眼臉,有點羞。
誰還沒有年少不懂事的時候呢?
小姑娘說話聲音怯怯的,像嬌嗔,聽得俞沐耳朵發癢,心裏一陣酥麻。可以想象丫頭此時那副愛嬌的模樣。
淡淡笑音不自覺自他喉底發出,俞沐輕音囑咐:“好好歇息。”
惜悅並未回答,支著耳朵仔細聆聽,耳邊傳來稀疏的腳步聲。直待腳步聲徹底消失,惜悅方才探出腦袋注視門口的方向,再垂眸看看手上的小冊子。
也不知阿兄怎的會將它找出,記得前前後後寫了有三本。
思及此,惜悅向書架看去。
曾經置放《仇集》的小格子哪裏還找的見餘下的兩本。
??
惜悅一腦門子疑問。
阿這,還真拿走了,真要為她報仇啊?
可她都已經報過了呀!她是能受委屈的主嗎?
哪怕是,其他幾位阿兄和二姐姐也不會允許。
哼,現在才來心疼,會不會太晚了!當年怎麽忍心離家出走!
壞蛋!
這麽一想便忍不住要生悶氣。
不一會便有丫鬟進來侍候小主子就寢,惜悅這才收回目光。
阿兄還是那個阿兄,一樣,又不太一樣。
該拿他怎麽辦呢?
心裏揣著事兒原以為會睡不著,多年養成的習慣還是讓惜悅早早便陷入夢鄉。也不知是不是阿兄歸來的緣故,心裏再沒有安全感也是踏實不少,讓得她睡得比以往更香。
而俞沐出了惜悅閨房後便直接去到正院,如他所料,幾位長輩皆在院中。阿爺和父親以及幾位叔叔正在煮茶。阿奶正眉飛色舞的指使阿娘和嬸嬸們,並一一告誡她們去到皇城的‘規矩’。母親和嬸嬸們狀似認真聽著,隻偶爾應答一二。
俞沐淡淡掃過一眼便收回視線,向男人們的方向行去。
阿爺和父親偏愛飲茶,每日晨起第一件事便是先烹上一碗茶水。為此,俞沐特命人搜羅了不少好茶,他們現時飲的便是自己帶來的。
見他們滿足愜意的模樣,俞沐會心一笑,上前一一喚過他們,行的是得體的晚輩禮。
俞沐的到來讓幾位叔叔變得局促,手都不知道該放哪兒。
大侄兒打小便有主意,他們幾人雖是長輩,卻習慣於聽從大侄兒的安排行事,更遑論如今的大侄兒已然功成名就。
俞沐並不願親人懼怕於他,故而此行盡量收著戾氣,可他高位者不怒自威的氣勢是怎麽也藏不住的。見得叔叔們如此,他也隻得暗暗歎氣。
再相處些時日,這般境況當能好些。他俞沐的叔叔都自當挺直腰杆過活,斷不該有唯唯諾諾的樣子,否則在皇城那種遍地世家的地界如何生存?
距離抵達皇城尚有些時日,看來得趁著這段時間為叔叔們漲漲思想覺悟。
正當俞沐陷入沉思之時,關丘碼頭又迎來一艘極盡奢華的船隻,船隻大小竟比戰船還大。這是自碼頭建成後,人們見到的最最氣派的船!
也不知這船是什麽來頭,竟能讓祈將軍的戰船主動讓出位置讓其停靠!
這也太匪夷所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