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刀,仍矗峙在他的背上。

——他的人呢?

沈虎禪已栽倒下馬來。

可是他立時盤膝而坐。

他的頭上並沒有冒出白煙。

——而是冒出黑氣。

若有若無、約隱約現的黑氣。

將軍看了一眼,眼裏立即露出驚訝之色,對燕趙說:“他和李商一交過手了。”

燕趙說:“是的。”

將軍道:“李商一是萬人敵麾下的第一高手。”

燕趙說:“要不是有他敵住李商一,誰也不易得手。”

蔡可饑大聲道,“不,不止是李商一,那不公平!”

將軍平靜的道:“到底是怎麽回事?”

“沈大哥為了救我;”徐無害掙紮道,“他幾乎敵住了所有、統統、全部的人。”

將軍反而有些詫異:“李商一算是活回頭了?他從前都不肯做這種丟人的事!”

燕趙沉聲道:“李商一也有身不由已的時候。”

楚杏兒又喜又驚,過去探看沈虎禪,隻見他身上有十來傷處,血汩汩滲出,但沈虎禪卻完全無動於衷。

看他的情形,似正全力壓製體內的一種傷。

楚杏兒甚至無法弄清楚:究竟沈虎禪正在運功壓止內創、毒力還是調息元氣?

她隻好望向將軍。

——以求助的眼神。

將軍明白她的意思。

楚杏兒畢竟是他的女兒。

“他受的是劍傷,”將軍道:“被李商一創的傷,誰都幫不了他的忙。”

楚杏兒說:“可是,他是為了救我們,為了奪回高唐鏡才受的傷……”

將軍撫髯反問:“你以為爹爹是見死不救?”

楚杏兒恐懼一下子湧了上來:“他……他會死……?”

王龍溪怒道:“我去殺了李商一!”

燕趙即問:“你是李商一的敵手?”

王龍溪冷笑道:“沒有打過,焉知打不過!”

燕趙點點頭,嘴邊又浮現了一個譏諷的笑意:“對,沒有死過,焉知死不去。”

王龍溪氣得眉毛都開了花:“總好過光說不敢動手的人!”

燕趙悠然道:“光說不動手的人總比光動手不說的人來得不具殺傷力一些。”

將軍反問王龍溪:“你知道李商一現在在何處?”

“不知道。”

將軍道:“那你怎麽殺他?”

王龍溪一怔道:“找到他就可以殺他了。”

將軍居然很耐心的道:“你怎麽找他?”

王龍溪想了想,居然也答得出來:“找到萬人敵自然就可以找到李商一了。”

將軍這回嘉獎似的道:“那你知道萬人敵在那裏?”

王龍溪怔了怔,答:“不知道。”

將軍又問:“你知道萬人敵是誰麽?”

王龍溪搔了搔頭皮,還是硬著頭皮答:“不知道。”

將軍仍然問:“你知道萬人敵的樣子?”

王龍溪隻好老老實實地答:“不知道。”

將軍臉色一沉:“你什麽都不知道,如何去找萬人敵?憑什麽去殺李商一?”

王龍溪吃將軍一叱,隻脹紅了臉,囁嚅的分辯道:“這……這小子能,我……我也一定能。”

燕趙冷峻地道:“這世上偏就有別人可以,而你不能的事。”

王龍溪忿然道:“你長他人誌氣!”

將軍接道:“有時候,長他人誌氣是對自我要求加強,不一定會滅自己威風!”

王龍溪為之語塞,仍不服氣:“我……我去找高唐鏡!”

將軍眉心一皺:“你要到何處找?”

王龍溪說:“不是說在譚千蠢手上嗎,千蠢和尚總比李商一好找得多了罷?”

將軍撚髯道:“你想證實什麽?”

王龍溪大聲道:“我要證明別人做到的我能做到,連他所不能做到的我也能做到。”

將軍“哦”了一聲道:“你是說:沈虎禪奪不回高唐鏡,你能。”

徐無害忽然叫道:“不。”

他喊道:“沈大哥已奪回高唐鏡了!”

舒映虹眉宇一揚,疾問:“在哪裏?”

徐無害垂下了頭,悲聲道:“可是為了換我,他又還給了他們。”

舒映虹和王龍溪一齊倒抽了一口氣:“什麽?”

將軍轉首向徐無害,不怒而威。

徐無害不敢抬頭。

他在“將軍府”裏的輩份已不小,但跟“三麵令旗”級的高手公然抗辯,還是平生第一遭。

將軍歎了一口氣,拊髯緩緩的說:“你還是把事情好好的說一說吧。”

那對徐無害而言絕對是恐怖但又**的經曆。

事情發生在他隨著沈虎禪火燒大宅步出大門之際,他在火光熊熊裏忽然看到一雙眼睛。

那一雙眼,在火光中焚燒,也直似在心中映照,在蒼穹裏閃耀。

媚眼可以釀醇酒。

就這樣,徐無害就慢了一慢,沒能跟上大夥兒步調。

這使他幾乎從此就萬劫不複。

等到他發現那雙美目愈來愈近時,他隻能捂心發出一聲呻吟。

那女子走到他麵前。

他想拔劍。

(那女子向他一笑)

——淺笑可讓人溺斃其間。

他要拔劍。

(那女子向他招招手)

——一招手是一盞水上燈。

他一定得拔劍。

(那女子向他伸出了手)

——那是一道幻彩的夢痕。

他不能不拔劍。

(那女子的手已觸及了他)

——觸及了他欲火焚騰的地方。

徐無害又一聲呻吟。

他已崩潰。

他已被徹底的擊潰。

他連劍都未出手,整個人都被欲念充塞膨脹,而在這時,那女子已封了他身上幾處穴道。

徐無害在轉述的時候,不敢提這些。

他也不能提。

這件事並不光彩。

而且痛苦恐怖。

可是他並沒有後悔。

在他欲念高漲至極之際,那美得令人一口唾液都咽不下喉裏的女人,點了他身上幾個完全不知道原來也是穴道的穴道。

這使得徐無害本來充滿全身高亢怒張的欲火,一瀉不可收拾,幾近虛脫。

那女人笑了。

火光照不著的地方仍是黑暗。

她向黑暗裏作了個吩咐:

“把他抓起來。”她補充說:“這人留著有用。”

當這對媚眼沒有向著他的時候,他才想起萬人敵麾下有一個人物。

狄麗君。

——“眼光可以釀醇酒,風情可以迷殺人”的狄麗君。

他知道她就是狄麗君的時候,他剛怒升的欲火亦已宣泄,他幾近沮不能舉。

他已“完了”。

而他的夢魘剛剛開始。

這時倏沈虎禪也正開始與姚八分等人在劇鬥,狄麗君自然也加入了戰團,而無暇去理會徐無害。

他當然寄望沈虎禪能殺了狄麗君,前來救他之厄,可是他另一種心情卻非常奇特:

——隻要多見狄麗君片刻,就算是死在她手上,也心甘情願。

他居然希望狄麗君能回來看他!

他竟渴望見狄麗君!

而他落在“蛇鼠一窩”的手裏,那種感覺,就好像在海底裏被一大群死魚壓著。

——又滑、又腥、又臭、又完全著不了力!

他為這一點而感覺到痛苦絕望。

他是因為狄麗君而落到這個地步。

可是他竟不恨狄麗君。

他甚至還覺得:剛才的一刹那,狄麗君離他是那麽的接近,嗬氣若蘭,垂手可得,他雖然還沒有擁有過她,也不曾擁抱過她,但她曾在自己欲火的尖端點水似的一觸,那便教他融骨銷魂、永生難忘。那瞬間她是他的,就算隔著距離,他還是覺得他一泄如注、酣暢無比,就像和她情投意合、一起欲仙欲死一般。

就算隻是假象,也總比連假象都沒有的好。

這樣一個女人,他見了又想再見。

他甚至希望一生一世一輩子都能見著她。

——因為她曾是他的。

——他也是她的。

“蛇鼠一窩”當然沒有殺他。

可是他比死更難受。

因為那一幹不知是“人”是“鬼”的東西,有的嗅他、有的吻他、有的舐他、有的捏他,至少咬了他二十一口吃了他一隻耳朵扯斷了一隻尾指和十八根頭發而且還拔了他三隻牙齒四條鼻毛十六根眉毛!

——這樣的事情竟然都會發生!

這時沐浪花拖走楚杏兒,全麵撤退。

沈虎禪出刀,逼走姚八分,一群萬人敵的主將,全在牆崩瓦裂唏哩嘩啦間走得一幹二淨。

那黑暗裏的“蛇鼠一窩”也隨著緊躡而去。

他們當然也“帶著”徐無害。

一直到這一刻為止,徐無害雖然已能動彈,但還是可以判別得出眼前所發生的事:諸如沐浪花臨陣隻求自保、不戰而退,沈虎禪獨戰群敵、以一刀追斬眾人。

他看見幾個人。

幾個人都氣急敗壞。

幾個氣急敗壞的人都很狼狽。

最狼狽的是那個曾被沈虎禪挺刀追殺的人。

看來,他在這些人當中身份最高,可是現在最狼狽不堪的也是他。

其餘幾個亦氣喘籲籲。

其中包括了一動手就製住了他,江湖上人稱“眼兒媚”、武林道上給她一個綽號“莫道不銷魂”的狄麗君。

徐無害原本是將軍的門生,雖然後來調入三當家舒映虹的麾下,但他以“追隨將軍一十三載”的名義,不管在“將軍”府裏還是武林道上,誰都得對他另眼相看。

他跟隨了將軍多年。

將軍與萬人敵對敵了多年。

因而,他對萬人敵麾下的名人,多少也有點了解。

他一看那幾個人,便猜到他們是誰。

除狄麗君以外,還有姚八分、譚千蠢、侯小周、杜園。

徐無害知道自己完了。

眼前這些人,就算是以一對一,他也自知求勝希望極微。

何況這些人全都在一起。

更何況自己又已受製於人。

當一個人知道自己已完全沒有希望、徹底的“完了”之後,隻怕要比真的“完了”時還要悲哀。

徐無害現刻的心情就是如此。

哀莫大於心死,他連掙紮求存之心也沒有了。

他聽見他們猶有餘悸的爭論起來:

“那人簡直不是人。”

這句話好像完全不通。

人當然是人。

可是徐無害親眼見過沈虎禪出手。

——那真的是一個“不是人的人”。

姚八分說的話似欠通,但說的是實在話。

那確實是他的感覺。

“他那把刀也不是刀。”

這也是句實話。

徐無害雖為狄麗君點了穴道,但他仍能看得見沈虎禪出刀。

他到現在仍看不清楚沈虎禪的刀。

——究竟是因為那一刀太燦亮、太驚豔,還是太淩厲,令人渾忘了刀、渾忘了人、甚至渾忘了閃躲。

甚至連“看”,也忘記了。

這已經不是“刀”了。

——要不是“神”,就是“魔”。

太過驚世駭俗的事物,就不可能是凡人凡器。

“你實在不該讓他先行出刀的。”

“我怎麽知道?你們幾個人去圍攻他,結果,卻教他向我殺了過來,真不知你們是怎麽搞的。”

“我們都以為你會搶先出手的呀!”

“大家一擁而上,不待他拔刀便解決了他,豈不是幹淨得落!”

“他向我追殺,你們也不見得能給我支援、替我解圍!”

“喂,嘿,連姚道長也要求救麽?我們都還不敢置信哩!”

“你這算是風涼話!”

“不敢,不敢!”

“其實咱們都困他不住,良心話,也解不了你的厄。”

“卻不知他為何要收刀?”

“因為他想逃。”

“不,我看他是要趕過去援助沐浪花那一股。”

“沐浪花臨陣背棄潛逃,他還會去救他不成?”

“將軍的人,總會救助將軍的人的。”

“對,正如狗改不了吃屎。”

“那麽,張書生那兒恐怕有險了。”

“好,咱們說什麽也得要去看看。”

“你留著這廝幹嗎?”

“他是徐無害。”

“徐無害?”

“徐無害是將軍當年弟子,而今在舒映虹手下當紅,“五澤盟”有沒有跟“將軍府”結盟的事,最好去問問他”

“他會說?”

“他能不說?”

“就算他不說,對咱們也無害。”

“對,人都死了,對誰都無害可言。”

“咱們要把他拖去張書生那兒麽?太累贅了罷!”

“‘劍客’可會趕來?”

這句話是狄麗君說的。

狄麗君這句話一出口,大家都靜了下來,仿佛提了一個不該提的人一般。

一個不該由他們這樣輕率的從口裏說出來的名字。

這個名字仿似“尊貴”得應從聖旨裏宣讀出來、聽的人要三跪九叩膜拜才是。

可是在江湖上,“劍客”根本就是一個很平常的名辭。

隔了好半晌,才聽杜園吞了一口唾液,問:“‘劍客’……他,他今晚也會來嗎?”

姚八分長籲一口氣道:“要不是他為了要截擊‘南天王’派來的人,他早就到了。”

譚千蠢臉上還帶了個詭異的笑容:“‘劍客’來了,那頭沒尾老虎還凶得了多久?”

眾人一起笑了起來。

可是笑容裏似乎也有些不快。

仿佛“劍客”是他們所恐懼的人,但不是他們所歡迎的人物一樣。

“就這樣說定罷,”姚八分道:“把他留下來,我們再在‘落井竹’聚合好了,到時再來好好的審一審這個人。咱們還得要趕去接應張書生。”

“其實,有張十哥,那頭兩腳老虎也怕早變成了兩截老虎了。”

“那就別磨菇了,咱們去了再說。”

狄麗君示意,叫人帶走徐無害。

徐無害覺得自己又跌落入海藻一般的物體裏,整個人似貨物一般被人搬走。

——誰是“劍客”?

——“落井竹”是甚麽地方?

對徐無害而言,現在別無所求、隻願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