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天天過去,樹枝上的葉片從抽尖到青翠欲滴,再到水分滴盡般開始泛黃,待蕭定徹底痊愈,時節已經到了初秋。
蕭定這日子過得百無聊賴,不得已將那本禦賜佛經翻來覆去地看,他天生聰慧,雖然隻是隨意看看,幾遍下來卻也能倒背如流了,於是翻著就更加索然。
側廂房中的佛龕倒是終日不斷香火,若是外人來看,果真有些近乎佛根清淨的味道了。
自他鞭傷好些之後,立刻叫了那兩名宦官進屋打掃,開始那兩人還懼於陳則銘的話有些不敢,被蕭定板著臉一句“叫司禮監太監立刻來領人”唬住,隻得戰戰兢兢進去。
其實時至今日,他哪裏還有那種呼之即來的權力,隻不過皇帝做久了,積威猶存,要糊弄兩個剛入宮門的小宦官還是很簡單的。
陳則銘得知後,倒也沒說什麽。
蕭定傷好得有七八成了,蕭謹對他又是日漸親近,既然旁人想再拿這事做文章已經不大可能,他又何必多事。
何況他殺意定了之後,對蕭定倒又多了幾分容忍,與一個將死的人計較,不是身為男人該有的作風,奇怪的是蕭定也一反常態地安分守己。
陳則銘有些驚詫,怎麽想這個人也不是那種挨頓鞭子便能老實的人,雖然明知道此時此刻俯首帖耳實為明哲保身的一條好路,可冷眼看著素來鋒芒逼人的蕭定這麽做,他居然會覺得有幾分不自在。
蕭定每日食素,送來的飯菜隻是一素一飯,可謂簡單到極致,這一天,他還是在飯裏吃到了些額外附加的東西。
他將那枚蠟丸藏在袖中,將飯菜吃了個底朝天,大大咧咧地叫陳餘收拾。陳餘進來的時候,蕭定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的一舉一動,可對方居然並沒什麽特別的動作。
等人出去之後,蕭定微微皺眉,露了些不解的神色。
他打開蠟丸,中間是一團紙,抹平了一看,卻是分外熟悉的字體,這字他當年曾多次讚歎,說是千金難換,導致一時間洛陽紙貴。
是楊如欽。
也不知道他到底收買了誰,竟然在眾目睽睽下將其夾帶送了進來。
蕭定在那紙箋上掃了一眼,將紙揉成一團吞了下去。
此刻的楊如欽正負手拎著自己的酒葫蘆,不緊不慢地踱步。
兩旁行人如織,商鋪林立,京都的街上總是如此繁華。
人們從不在意坐鎮深宮的到底是誰,他們在意的是有沒有飯吃,有沒有衣穿。就這個意義上而言,楊如欽也不知道自己所為到底是逆天而行還是順應民心,不過他從來就是這麽個人,一旦做了便不再考慮更多。
他此刻無官一身輕,雖然也並不是束手無策,但畢竟活動起來還是困難重重。
他往四周掃了一圈,突然拐入一條小巷。
跟在身後的少年吃了一驚,立刻加快了腳步,在接近巷口的時候,卻又慢了下來,扶住了掛在腰間的刀。
這條巷子幾乎無人出入。
獨孤航等了片刻,到底怕跟丟了,舉步轉過巷角,迎麵卻是什麽物件砸了過來,黃澄澄的,不知是什麽暗器。
獨孤航心中一凜,立刻退了一步,手中的刀唰地出鞘,正要還擊,那物件卻在這當口又**了回去。
獨孤航大奇,定睛一看,不由微窘。
楊如欽笑吟吟站在他麵前,一襲長衫,文秀儒雅,卻又帶著一種難以收斂的張狂姿態,正伸手朝他揚著手中的葫蘆。
“小兄弟是要喝酒嗎?”楊如欽柔聲道。
獨孤航怔了怔。
對方對他手中雪亮的刀刃視而不見,隻笑道:“小兄弟跟我了半晌,想來同是酒道中人……”說著將那葫蘆提到跟前,扯開塞子深深吸了口氣,空中頓時酒香四溢,醇厚醉人。
楊如欽分明喜不自勝:“這可是東街楚大娘的家傳絕釀,號稱一品狀元紅,我求了半天才打了這麽一斤……小兄弟能跟著酒香至此,可見識貨,難得難得。”說著走近,壓著獨孤航手背,有意無意將那刀壓了下去,“來來來,找個酒家炒兩個菜,我們相見即是有緣,實該共享這一葫蘆酒。”
獨孤航本來警惕,直到對方走近,才聞到楊如欽滿身酒氣,原來對方早是半醉半醒了。
又見他毫無逃意,反倒糾纏上來,確實是喝高了的舉動,暗道,這人沒見過自己,自然是認不出的,倒是自己多慮了。
這麽一想,手便慢慢鬆了。
楊如欽笑嘻嘻扯著他,真將他拉到附近酒家,擺上了一桌菜。
獨孤航看著這酒菜,再看看正仰天笑飲的楊如欽,想著自己分明是街頭偶遇準備抓人的,怎麽竟和對方舉杯對飲來了?
前因後果配上此時此景委實有些滑稽了。
蕭定看到紙箋上的話便明白自己雖然受了苦,卻到底曙光還在,隻是不知道楊如欽具體要怎麽行動,才能將自己救出去。
他一留心,免不了對周遭情況多方打探起來。
可他能接觸的人有限,陳餘是個少話的,年紀也大些,他便問得少,倒是那兩名小宦官,每日進來清掃,免不了詢問一番。
漸漸地便套出來,當今萬歲對魏王那真是另眼相看。魏王本來已經任樞密使,都督諸路軍馬,如今又兼任了左相一職,原本的右相中書令杜進澹雖然也是諸多加封,可論實權到底不如魏王多矣,而且皇上隔三岔五便將魏王召進宮來,讓其教習騎射,既為帝師,眼見還有更大的恩賜在後頭。
蕭定聽了這消息,半晌作不得聲,過了一會兒,將兩人趕了下去。
到了夜間,晚膳時分,小宦官將飯食端進來。
蕭定訝然見盤上放著一壺酒幾碟菜,不禁問:“這是什麽意思?”
小宦官搖頭也茫然,陳餘正巧走進來,見狀道:“是王爺讓加的,說是故人忌日將近。”
蕭定聞言色變,心頭猛震。
是……楊梁!
十三年前的楊梁便死於這個季節,他一心逃脫,竟然給忘記了。
呆呆坐了半晌,又見那盤上放的是兩個空杯,蕭定輕輕拿起一隻來,仔細端詳。
此時有人進屋,那兩人退了出去。
蕭定回過頭,陳則銘站在門前,所處正在燈光之外,低聲道:“楊兄忌日將近……從前都是大祭,如今隻能簡單些了。”
蕭定看著他,半晌不語。
這一刻倒似乎那些恩怨也淡了。
陳則銘走到他跟前,將另一隻酒杯也翻過來,斟上酒,放下酒壺看著他。
蕭定脫口道:“你何必假……”說到半途卻又住了口,端起酒杯敬了敬,輕輕挽袖,倒在跟前。
陳則銘站在桌前沒動,看著對方的一舉一動,神色有些難測。
這將是蕭定最後一次祭他了,楊梁泉下有知,一定會用不屑的目光盯著自己,那銳利的目光裏隻會有四個字—弑主之賊。
蕭定怔了半晌,突然對他道:“坐。”
陳則銘有些驚訝地看著蕭定,一語不發地落座。
蕭定道:“叫人再拿隻酒杯過來。”他的語氣總是如同下令一般,想來是多年習慣,陳則銘瞟了他一眼,舉掌拍了拍,陳餘原本在門口候著,聞聲立刻推門而入。
陳則銘道:“再添副碗筷。”
其實不用說陳餘也明白此刻自己該做什麽,他應聲去了,片刻後將東西拿了上來。
蕭定自然不會為他斟酒,陳則銘自行將酒滿上:“隻願楊兄泉下……心無所係,安赴極樂。”說著也將酒倒在跟前。
蕭定歎道:“竊國者猶在,他如何能安寢?”
陳則銘默然不語,又舉起筷子夾了一筷菜。
蕭定道:“何況他為國赴難,怕是不好喝僭賊敬的酒。”
陳則銘的手猛然成拳,險些將手中的碗迎麵潑將出去,到底還是強自忍住,臉色鐵青將筷子啪地扣在桌上,起身大步離去。
蕭定嘿嘿直笑,興趣盎然地看對方走出了門,才將剩下那杯酒一飲而盡。
陳則銘在**輾轉難眠。
那一夜過後,他已經決定不再對蕭定動手,他如果再出手,一定是因為蕭定的死期到了,這之前,所有的意氣之爭都是毫無必要的,那隻會使事態更複雜。
可蕭定就是這樣不識趣,他拿著他的退避當成忍讓,反複挑釁試探他的底線,他到底想幹嗎?忠又怎樣,賊又怎樣?!他已經不是他的君主,有什麽資格質問他的忠誠!
蒙蒙矓矓間,他聽到似乎有人在耳邊輕輕笑了一聲,那人道:“那……就敬將來的不世名將。”陳則銘驚悚後退,唯恐一眼見到年少的故人和自己。
“走開!”陳則銘猛然道,“你們別來煩我!”他的聲音在回響,四麵空空****,什麽也沒有。
他倏地覺察到異樣,猛地低頭,縷縷黑煙像蛇一樣,一條條沿著他的雙足纏繞上來,他立刻後撤,退出了那團霧絮。可目力所及處都有這樣的濃煙,它們沿著地麵緩慢地彌散,他快速地奔跑,因此不得不一腳腳踏在那些霧氣裏,腳下的煙霧像是在快速凝固,他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了泥中,漸漸沉滯起來,最後像是拖墜出萬鈞的重量,他的動作從疾速變得遲緩可笑。
不知何時,霧氣已經遍布到整個空間,四周伸手不見五指。
陳則銘的雙足終於再也拔不出來,他掙紮,突然那些煙霧鬆弛開來,他措手不及,仰麵倒了下去。他清晰地知道倒下去的結果隻會是窒息,卻無論如何也控製不住那股跌勢。
“啪——”
陳則銘渾身一震,猛地睜開雙眼,他慢慢扶額坐起,半晌出不得聲,身後冷冰冰的,早已經汗濕重衣。
那聲音猶在耳旁。
“嘭嘭!”敲擊聲堅持響著,陳則銘張皇四顧,突然意識到那並不是夢境的延續,而是有人在敲門。
他定了定神:“什麽事?”
門外答話的是管家顧伯。顧伯素來性子穩重,此刻分明已經午夜,這門卻敲得如此急促,顯是出了大事。“王爺,宮裏傳消息出來,說靜華宮進了刺客……”
陳則銘大驚,立刻翻身而起。
顧伯的聲音聽起來慌亂之極:“聽說廢帝,廢帝被刺身亡!”
陳則銘扯袍子的手突然僵在了半空。
他難以置信地回頭:“什麽?!”
秋夜從來漫長,待陳則銘飛馬入宮,到達靜華宮的時候,梆子還隻敲到四更。
消息還不曾外泄,宮中並沒什麽異樣,隻是靜華宮外隊列森嚴。
來報的將士早在路上已經將情況說了一遍—陳餘夜間領人查看時,發覺屋中地麵躺著一個人,進屋才看出來是蕭定被人斬了頭顱,棄屍於地。陳餘立刻著人追趕,並派人遞條子,出宮急報。
陳則銘踏入那屋子,第一眼便見到了地上的屍首。
那身上穿的甚至還是晚上見麵時的袍子,想必還來不及上床便已經遇刺。
陳則銘幾乎是立刻轉過了視線,不知道為什麽心中怦怦直跳,身邊的聲響震得他腦中發漲,周遭的物件像漣漪裏的倒影一樣總在晃動擴散,把這些本來刺耳的喧囂聲晃得鋪天蓋地。
這麽木木地怔立半晌,直到獨孤航低聲叫他:“大人?”
陳則銘如夢初醒,鎮定了片刻,回道:“這下子麻煩大了。”說完又遲疑了一會兒,“……你去查看傷口。”
獨孤航應聲。
事情是怎麽發生的,是杜進澹下的手?為什麽事先沒半點征兆?陳則銘心中亂成一團麻,可又空得全無一物。
他一直暗中計劃要殺蕭定,因為沒找到萬全之策,是以始終隱忍不發。
可真有人趕在了自己前頭,那種衝擊性帶來的震驚居然遠遠大過了其他感受,甚至……其實那感受也不全是震驚,更近乎一種空虛,一直想達到的目標被強行終結了,他卻像被人攔腰擊斷了脊梁一樣地無所適從和慌張。
瞥到屍首上那一身染血的袍子,陳則銘低下頭,拿手撐著椅背,最終頹然坐下。
太陽穴處猛然刺痛起來,他咬牙般抽氣,閉上了眼。那種痛楚是一輪一輪的,像斧子在一斧一斧地斫,此消彼長,無窮無盡。
他扶住頭,五隻手指深深掐入額間發中,手背上青筋暴起,汗滴流到他的眼角處,再從長長的睫毛上滴落下來。
他突然想起那個夢。
那是你在索命嗎,陛下……我這條命要不要賠給你?!
“大人?”
陳則銘遲緩地抬頭,滿額的汗,臉色蒼白。
獨孤航吃驚地站在他跟前:“大人,你怎麽了!”
陳則銘搖搖手:“舊疾而已,突然發了,說吧。”獨孤航的聲音不知道為什麽帶著嗡嗡的回響,或者說所有的聲音都在屋子裏這麽來回晃**著,他辨別得異常吃力。
獨孤航對門外兵士道:“快去找太醫來。”
陳則銘驟然怒道:“快說!”
獨孤航嚇了一跳,也不敢再拖延,連忙稟道:“死者死於背後的刀傷,一刀致命。頭是死後被硬砍下來的,從刀口上看,砍了兩刀才斷,也就是說凶手的刀隻是常器。”
陳則銘又撐住頭,在那太陽穴一跳一跳的抽痛間聽到這樣的話,實在不是什麽享受。他腦中突然勾勒出畫麵,夜深如墨的屋中,刀光如水地一劈,被劈中的人應聲倒地,那頭咕嚕嚕滾落下來,在磚麵上翻轉幾周,漸漸減速,然後終於停止,翻露出麵容。
陳則銘倏然一驚,背後已然濕透。
正聽到獨孤航道:“可有一點我不太明白,死者手掌上有些薄繭……難道是早年練習騎射留下的?”
陳則銘怔住,他盯著獨孤航,遲疑了一個瞬間,獨孤航的話在他腦中重複了一遍。
他倏地起身,快步走到那無頭屍首前,蹲下身,摸了摸那手掌,心中狂跳起來,他突然清醒了,他轉頭看了獨孤航及眾人一眼,探手撥開屍首衣領,又驟然發力一把扯開那包裹著屍體的幾層衣物。
那身軀上潔淨無痕,並沒有鞭跡。
陳則銘盯著屍身看了片刻,突然道:“陳餘呢?”
獨孤航往身後看去,一名兵士答:“追出去了,尚未歸隊。”
陳則銘將那屍首上衣裹回原狀,緩緩起身:“他們幾個人?!”
兵士答:“兩人一隊,隻他一隊未回。”
陳則銘冷笑一聲,厲聲道:“此刻天還未明,宮門不開,人還在宮裏,給我仔細地搜!與陳餘同行的那個,隻能活捉……禁用弓箭!”
蕭定看著身前的陳餘:“我們在等什麽?”
陳餘轉過頭,恭敬答:“等人接應。”
此刻月頭已經偏西,啟明星起,兩人藏身處雖然偏僻些,遠遠還是看到黑衣武士不時列隊而過。
兩人穿著相同的黑色盔甲,躲在這裏已經一個時辰,該接應的人還沒到。
再過片刻,穹空一亮,天下大白,卻是一切都白做了。
幾個時辰前,蕭定熄燈上床時,陳餘領人進了屋,一進來便將自己帶來的兵士敲暈了,隨後請蕭定換下衣物。
蕭定有些驚訝,卻隻是狐疑地打量對方,並不作聲。
陳餘朝他抱拳:“萬歲,小人受楊公子所托而來。”接著拿出貼身的一封書信。蕭定展箋看過數遍,認準了果然是楊如欽筆跡,這才驚喜起來,暗道,楊如欽這小子能耐啊,這條線居然埋得這樣近。
那士兵不過因為身量與蕭定頗為相似,就被陳餘拉來做了替死鬼,死得算是相當冤了,死後還要被陳餘砍下頭顱,全屍不保,想必九泉之下亦難瞑目。
陳餘連斫兩次方得手,相當不滿:“這佩刀太鈍了!”
蕭定心道,果然是武人。
楊如欽的計劃頗是周詳,先是陳餘救人,並用身量相似的屍體頂替,拖延時間。另一方麵還安排了宮裏人接應,趁亂將他送出宮門,據說宮外已備有馬匹,一出宮立刻可以逃亡。
可等了半晌,接應的人還不見蹤影。
蕭定心中開始泛疑,難道是陳則銘設了個圈套故意讓自己跳?
他不動聲色地瞥著陳餘,見後者也是滿麵焦色,看不出偽處,又有些不能定奪。
突聞前方有人喝道:“什麽人?!”
兩人都是一驚,卻見是幾名宦官被巡邏的黑衣衛隊擋住,為首宦官道:“我們是朝房的,快五更了,待會兒上朝大臣們都要來了,故而先去打掃。”
領頭衛士目光掃了掃他身後數人,將麵貌仔細看過:“魏王有命,宮中捉拿刺客,宮門不開,天亮前不許隨意走動。”
那宦官為難:“可……可若是不清掃,上頭怪罪下來……”
那領隊也不管他,一把將他推了回去:“有刺客驚了駕不比這個重要?”
那宦官神色為難,又爭了幾句,那黑衣領隊隻是趕人。
宦官往四周望了望,跺跺腳,隻得無奈退走。
蕭定心道,這自然便是接應的人了。
這麽一想先前那疑心才去了大半,既是寬心又是焦急,寬心的是總算高牆外還是有忠心之人,焦急的是眼見事情成敗一線間,生機便在眼前,卻偏偏不能伸手去抓。
陳餘回過頭來,滿臉恨色,握拳咬牙道:“拖到此刻才來,真是閹人不足以托事……”
兩人無奈又退,企圖再謀他策。
誰知此刻天際已經開始泛白,此地開闊,那領隊一眼瞥過去,見到隱約人影一晃,立刻拔刀,嗬斥道:“什麽人?!”
陳餘一把推開蕭定:“請萬歲先行!”反身迎了上去。
蕭定急奔幾步,正想回頭,聽那殺聲已經逼了近來,更加驚駭,拔腿奔逃。
宮中沉寂。本來此刻該是宮人們起床的時間了,不知為何卻是四處無聲。
蕭定漸漸緩下腳步,鎮定片刻,心道,實在不該浪費了時間等那些閹人。
他此刻終於能相信陳餘確是楊如欽派來的忠士,暗中極是懊惱,若是早下這判斷,便該帶著陳餘直接往蕭謹寢宮裏去,或者生機更大。
他一人行在宮牆之間,也不敢踏得重了,可周遭實在太靜,任他放輕腳步,聲音還是細微可辨。
突然,前方巷口轉來一隊兵士,正朝他行進而來。
蕭定大驚,此刻前後無處遮擋,隻得硬著頭皮走過去。
對方首領見到他,喝道:“哪一隊的?”
蕭定沉穩道:“陳隊正手下,前方發現刺客,讓給王爺報個信。”
那人點頭,回首叫道:“回稟王爺!刺客找到了!”這聲一出,蕭定頭皮也麻了,毛發直豎,暗呼怎麽偏偏這樣倒黴!!!
卻聽馬蹄聲由遠及近,瞬間便到了巷口,來者黑袍精甲,**駿馬也是通體漆黑,見巷道狹小,那馬人立而起,噅噅長嘶一聲。
居然敢在宮中行馬!!蕭謹這渾小子到底給了他多少特權?!
蕭定心中暗罵幼弟之愚蠢,急忙低頭,閃到隊中。
隻見陳則銘往這頭看了一眼,縱馬而來。
眾人都閃開,貼牆而立。
馬蹄從蕭定麵前馳騁而過,那一刻,蕭定渾身都僵硬了,見人過去,才不自禁癱軟了些,靠在牆上忍不住暗中慶幸。
那馬卻停步,蹄聲驟然消失,眾人都驚訝地看過去。
蕭定咬牙,看來還是沒這個命。
陳則銘望著前方,似呆滯了片刻,慢慢撥轉馬頭,踱了回來。
那馬一步步前行,最後在蕭定跟前停下。
眾人都注視著這兩人,那兵士首領也覺察到了異樣,大是慶幸,難道這便是刺客?幸好不曾錯過。
陳則銘伸出馬鞭,頂住蕭定下顎,強迫性將他的頭逼得抬了起來。
兩人彼此對視了片刻。
陳則銘冷冷地道:“你要去哪裏……萬歲?”
蕭定抬著頭,麵對眾目睽睽下也敢如此無禮的曾經的臣下,他有些怒不可遏了,他用一貫陰冷的目光逼視對方,火苗在眼底躥動,帶著怨毒狂暴之色。
然而他最終低眼收斂了鋒芒,片刻,突然抬頭笑道:“長夜無聊,隨便逛逛。”
陳則銘收回馬鞭:“那遊興也該盡了。”說著挺身躍了下來。
蕭定冷笑了一聲,也不看他。
陳則銘招手,立刻有人跪下來,在馬側俯倒。
陳則銘勒住轡頭,做出請君上馬的姿勢,毫不避諱地逼視蕭定,他的眼中壓著怒火甚至是咬牙切齒一樣的痛恨,他警告似的盯著蕭定,但神情裏似乎又還有些別的什麽,這複雜的情緒導致他完全顧及不到敬意。
他的意圖中,比請求更多的是命令。
蕭定看出他強自克製且不斷翻湧著的激動,再討厭受人號令,也明白此刻的任何反抗其實都毫無意義了,他踏著那馬夫的脊背,翻身上馬。
馬夫連忙站起,伸手要接過陳則銘手中的韁繩。
陳則銘搖手,示意自己來。
蕭定看見這一幕,怔了怔,心中似乎有什麽一閃而過,真正去捕捉的時候,卻又如飄雨入地,遍尋不見。
此刻有軍士來報:“陳餘抓到了。”
蕭定沒什麽表情,隻是微微仰著頭,看著遠處漸漸白起來的天空,天終於亮起來,但雲層厚重,還是看不到太陽。
他揮開那點難得的迷惑,複又堅硬起來。
蕭定低下頭時,看見站在馬旁的陳則銘正注視著自己,目光相觸,陳則銘掉開了視線。
接下來的事情讓蕭定更加勃然大怒。
內府是對宮中宦者內侍處罰用刑的地方,蕭定幼年貪玩曾經來過,被當時的皇後訓斥了好幾天,指責他自折身份,此後便到得少了。
陳則銘牽著馬,一步步將他引到了內府前。
從洞開的大門看進去,堂中陰暗難見天日,顯然是不祥之地。
陳則銘請他下馬時,蕭定也不猶豫,幹脆利落地跳了下來。
“這麽快就想嚴刑逼供了,魏王千歲未免太心急了些,”他朝他嘲諷般笑一笑,“還不趕緊去小皇帝那裏先請一道旨來,名正了言才順,打的時候才能安心。魏王你位高權重,行事原本該更多幾分小心啊!”
陳則銘看了他一眼:“對一個奸細行刑,這樣的事情尚在臣的職權範圍中。”
蕭定立刻立住了腳,卻恰聽內堂傳出來一聲慘叫,撕心裂肺,蕭定怵然而驚。
此刻堂內受刑的自然是陳餘。
蕭定並非心軟之人,也不是見不得血的膽怯之徒,可這分明是殺雞給猴看,存了威懾之意,進去了便是徒然受辱而已。
蕭定轉身,卻被陳則銘伸手攔住。
蕭定冷冷看著陳則銘:“這樣汙穢的場麵,你拖我來做甚?”
陳則銘眉頭一皺:“他因你受刑,你卻說汙穢?”陳則銘眼中突然升起怒氣,似乎被觸痛了什麽。
蕭定打量他片刻,嘴角微勾,嘲道:“他是為我!所以無論成敗利鈍,早該有所覺悟。他為臣我為君,為君者若是單為一個臣子的恩情便全心以赴要死要活,怎麽做君!”
陳則銘無言,半晌終於笑道:“好個涼薄的為君之道。”
蕭定也笑起來,那目中卻是一片冰涼:“認真教你的小皇帝,做皇帝跟做忠臣是不一樣的,別帶岔了路。”說完,繞過陳則銘,卻被他猛地拉住了手腕。
蕭定扯了兩次,卻哪裏敵得過陳則銘的猛力,陳則銘似乎咬牙切齒,手中越掐越緊,蕭定臉也青了,痛得落汗,卻並不吭聲。
內堂慘叫又起。
蕭定突然伸手將陳則銘的頭摟近,也不顧另一隻腕被折斷般的痛楚,在他耳邊低聲道:“我知道你不甘心……你這個人看起來老實,其實骨子裏一股子一定要撞牆的拗勁。”
他笑了笑:“過幾天終於可以名正言順殺我了,高興吧?”
陳則銘被他摟住那一刻,立刻退了半步,卻不知為何沒能退開,聽了這幾句,他張了張唇,臉色時青時白,終於什麽話也沒說。
蕭定是什麽時候離開的,陳則銘並不知道,他回過神來的時候,獨孤航正站在他麵前,微探著頭,低聲試探叫他:“大人?”
陳則銘抬起頭,獨孤航忙稟道:“萬歲傳大人過去。”他猶豫片刻,“好像是要問夜間的事情。”
陳則銘怔了怔。
之前因為刺客未落網,為保萬全,陳則銘早派人傳言給蕭謹,請今上取消早朝,靜待佳音。隨後陳餘被捕,宮中搜捕告一段落,蕭謹自然想著要過問了。
可此刻的陳則銘頭昏腦漲,渾身發軟,實在不怎麽想麵對蕭謹。
昨夜他頭痛發作後,太醫來看過,用針灸勉強將病情壓製下去,他怕自己支撐不到最後,才動用了宮中縱馬的特權,到了方才被蕭定這麽一激,震動之下,竟然又有些反複起來。
殺了他?還是不殺?
他顧不得其他,始終專注著這一個念頭,腦中時暗時明。
他知道這才是到了真正的決定時刻了。
之前杜進澹的投毒,又或者自己尚未實施的計劃,都隻是陰謀,都上不得台麵,蕭定的出逃失敗才真正給了這場謀殺一個冠冕堂皇、可以擺在光天化日下的理由。
這一次,蕭謹可以名正言順地殺了自己親哥哥,以結黨謀逆之名。
這一係列發展可以預見。
然而前提是,陳則銘對蕭謹的回稟如實。
到目前為止,所有的搜捕都是黑衣旅的人在做,外人難知詳情,陳則銘的話決定了這個事態將會如何發展。
一切都在他的一念之間。
蕭定自己異常地清楚這一點,於是他說,你高興吧。
陳則銘不能言語。
他高興嗎?似乎不是。
他看到“蕭定”的屍體的那個瞬間,湧出的情感絕對與這個詞無關,他失落、茫然、惶恐……也許還有懼怕,但獨獨沒有高興,他沒有大仇得報的快意,沒有冤屈一洗的暢然,這解釋了之前與杜進澹相商時,他反複找托詞不肯相助的原因—他害怕自己親手把事情推入那個絕境。
他一直想避開。
哪怕他曾經為了殺他,反複推敲層層環節,精心斟酌每個人選,可到了能輕輕鬆鬆置對方於死地的時候,他卻總是卻步。
這麽多年,他一直將他掛在心裏,每天每夜地念著,恨原本就是比愛更加強烈持久的情感,然而時間長了,這恨意融入血液,早成為他身體的一部分,無法分割。
我真能這麽做嗎?我有資格裁斷這個人的生死嗎?他成為一團血肉一堆白骨,就是我要的結局嗎?
他在這樣緊迫、逼人立斷的時刻才能隱約地觸及自己的內心深處,那裏滿含憤懣,從來不甘,然而僅僅隻是如此嗎?
他不能死!
至少現在不能死。
他亂成一團的心中,居然隻這個念頭最是強烈,連他自己也是意想不到。
很快,蕭謹第二次差人來問。
陳則銘這次沒有拖延,他收斂心神,飛快地就已報的線索現編了一個刺客刺殺廢帝,失手錯殺的謊言,並親自呈報了上去。
蕭謹對這樣塵埃落定的刺殺異常有興趣,並就想除掉哥哥的人是誰做了無數個推斷。
陳則銘最後不得不以頭痛難耐為由,退了出來。
陳餘暫時保得了性命,蕭謹提出將他移交刑部審理時,陳則銘以宮中還有內應,最好能留住此人引蛇出洞為由,將他留在了自己的掌控之中。
蕭謹聽說宮中還有刺客,臉也有些白了,立刻首肯。
以陳餘為餌沒錯,陳則銘想釣的卻是蕭定舊部,這個人活著,最寢食不安的會有哪些人,他很想看看。
同時,陳則銘也明白自己放過了一個天賜良機。
他本來可以就此殺了蕭定,並以協助廢君出逃為借口,順藤摸瓜牽出一批人,這些人既然都是難忘舊主的,也就是說,恐怕都將是他未來的敵人,而這些,原本都可以在青天白日眾目睽睽之下進行。
對於政事,最難求的就是理直氣壯,理字加上權字,那便是無往不利了,就如同戰場上的兵力十倍於敵。
可他還是放棄了,放棄的唯一原因便是,他還想保住這個人的命。為此,他毫不猶豫地推翻了自己先前的決心,選擇欺君瞞上。
這樣的謊言一個是不夠的,謊言之後還需要無數的謊言來彌補,一個套一個,除非他能永遠得勢,否則必然有行差踏錯被人揪住不放的一天。
陳則銘意識到自己的反應有問題,在看到“蕭定”的屍身後,自己的所有應對都有失控的嫌疑,他偏離了自己的初衷,他被什麽幹擾了,但他無法進行冷靜的分析,他突然充滿了懼怕,害怕看清楚自己失常的根本原因。
是怕成為千古罪人嗎?……是因為從頭至尾,真正讓他欽佩的君主依然是那個可恨可憎的蕭定,而並非仁厚天真的蕭謹嗎?
幸好複發的頭症成了最恰當的借口,然而他還是驚慌不定。
他恨上了陳餘,他為什麽要挑一個身形這樣像的人。
他別的人可以不殺,但指使這一切發生的幕後人卻是一定要揪出來的,他要將這個人碎屍萬段。
但陳餘也是個硬漢子,他親自上陣狠抽了他幾頓,陳餘那張口就是撬不開。
陳則銘也不急,他可以留著這個人,慢慢地折磨,遲早有人做賊心虛,要按捺不住跳出來。
他派人查出陳餘的來曆及近來交往的人物,令人吃驚的是,此人居然在五年前就已經入了黑衣旅,陳則銘忍不住掩卷暗驚。
陳則銘反複想過幾次,已經將這計劃想了個八九不離十。
這次的出逃宮中必然有人接應,這個人地位還不能太低,否則光憑一個陳餘,縱然武功頂了天,也沒法將蕭定從守衛森嚴的宮裏帶出去。
他也估摸得到策劃這一切的人是誰。
楊如欽回來的時機太巧了,這樣的手段也似乎是他所有,隻是牽扯進去的人不知道有哪些。
籌備這些的經費楊如欽是出不起的,與宮中聯絡這樣的事情,他一介平民也做不到,必然有高官大員參與了這項計劃。想到此,陳則銘隱約覺得頭痛。
楊如欽本來是怎麽打算的呢?蕭定逃出宮,是隱退山林,等待時機,還是擇地另立,卻不是陳則銘能預料的了。
當日,陳則銘派獨孤航領著一隊人去抓楊如欽。
楊如欽一直落腳在京都華安寺中,這些都是他露麵後這邊早已經探聽好的。
獨孤航領命的時候有些驚訝的樣子:“殺?”
陳則銘注視著從小帶到大的這個孩子,從他的表情中覺察出些異常來,卻隻裝不知,點點頭:“殺!”
隨後的行動中,他暗中另安排了一隊人馬跟隨獨孤航,獨孤航並沒什麽異動,然而最後的回報卻還是獨孤航領軍到達時,楊如欽早已經逃之夭夭。
這種結果倒沒出陳則銘的意料,楊如欽也是個聰明人,得知消息立即敗走,很是正常。
陳則銘放下心來,獨孤航那一刻的神情或者隻是對他行事風格的驟然變化有些難以適應。他為自己的一驚一乍感到詫異,自己為什麽突然穩不住心態,連對獨孤航都有點戒備?
陳則銘終於還是將蕭定拉去看了陳餘受刑。
看著陳餘血肉模糊不成人形的樣子,蕭定的臉黑得像鍋底,毫無表情。
陳則銘暗自冷笑,不知道為什麽這樣的神情倒讓他覺出了快意,讓他覺得自己這一切到底沒白做,風險沒白冒。
他覺得有什麽開始扭曲,卻固執地並不回頭,反鬆了口氣,似乎自己一直期盼的其實就是這樣一天。
陳餘不肯說,並不表示這件事情便沒法追查下去。
沒多久,衛士便找到了當夜去清掃朝房被擋的那幾名宦官。
稍一用刑,幾名宦官立刻就招了,說是那一夜直殿監太監打發他們去接應兩個人,著他們將人帶出宮,因為並沒說明對方身份,他們也不知道要出宮的是什麽人。
陳則銘立刻命人將直殿監太監李明抓了來,仔細拷問一番。
這李明也是名老內侍了,和韓有忠肆意取賄不同,從來很是自律,在宮裏頭口碑甚好,也不勾黨結派,是以在蕭謹上位後,被提拔做了直殿監太監。
陳則銘倒也沒想到會是這個人。
李明被拷打一番,到底支持不住,全盤說了出來。
這救蕭定的計劃果然是楊如欽定的,原本在陳餘救人出來後,李明就該親自出麵,以他隨身腰牌趁亂將人帶出宮門,與外麵埋伏的人會合。
沒想到,李明人年紀大了,事到臨頭卻惜起命來。
那一夜他躊躇良久,始終不敢親自涉險,左右為難後,方想出個自以為萬無一失的對策,等到了近四更,才派手下趁著清掃朝房時,將蕭定陳餘兩人帶出去,自己卻隱在背後,並不出頭。
在他的思量中,楊如欽那計策實在太險,若是不成功,自己富貴身家便全賠在裏頭了,反倒是自己這個改動,可進可退,保險很多,卻萬沒想到,別說出宮了,連人都不曾接到,手下就被黑衣旅擋了回來。
雖然後來幾天中,宮中依然是波瀾不驚,可他估摸著蕭定那逃離計劃隻怕是失敗了,這平靜無波的下麵便是驚濤駭浪啊!他也暗自慶幸,幸好自己沒傻到親自出麵,否則被逮個正著,豈不是沒命了。
如此惶惶了數日,不見事發,李明正琢磨該如何對那幾名小宦官暗下殺手才能不留痕跡時,卻在這當口便被揪了出來。
“那小子害我,那小子害我啊!!”
李明後悔不迭,陳則銘問:“哪小子?”
李明答:“是我遠方姨母的兒子,就是刑部尚書吳過,是他許我,將來事成讓我做司禮監大太監!我……我老糊塗,一時間就答應了……”
陳則銘有些怔住,隨後卻古怪地笑了笑,突然板起臉:“滿口胡言,給我往死裏打!”說著起身欲走。
木杖起落間,李明忍著劇痛,大喊:“就是這麽多了,真沒了!王爺王爺!饒命啊!”
陳則銘充耳不聞,快步離去。
獨孤航蹲下身來看這無須老者,似是憐憫:“廢帝那一夜遭人暗殺,險些沒命,萬歲念及血肉親情決意明察,你卻說廢帝是要逃脫,這樣顛倒黑白、胡亂招供可不是自尋死路嗎?”
李明大驚:“啊?怎麽會?可、可吳過明明跟我說……”話還沒說完,板子已經狠狠再落下來,李明連聲慘叫,“我招我招我重招!別打了別打了!”
之後的李明,又被審了數次。
主審每次必定換人,說錯了必定重刑,李明實在熬不過了,便滿口胡說起來。
到最後,已經將這刺殺廢帝的計劃說得活靈活現,甚至陳餘,他也承認是自己帶入宮來的,主謀就是吳過。
各種細節他在沒挨打的時候也都趕緊想圓,生怕被主審聽出破綻,又是大刑,這麽夜以繼日地編,編到最後連自己也幾乎信了。
吳過見到下人驚慌地衝進來通報時,並無多少意外之色。
他也沒有逃走。
反添了幾筆,將桌上那幅字寫完了,端詳一番,頗覺滿意了,才將手中狼毫擱在筆架上。
此刻,喧囂聲已經到了庭內,抬頭見到窗紙上映出外麵人來人往的,都是負劍著甲的武士。
待一切落定,吳過才走過去,打開門。
正站在院中的少年將軍轉過頭來:“刑部尚書吳過?”
吳過掃了一眼,屋前屋後已經被包圍得水泄不通。
妻子抱著兒子被兵士們阻在庭外,無法入內,她不住地顫抖,看起來似乎已經無法繼續支持。
吳過微微頷首。
吳過刺殺廢帝一案被正式交與刑部審理的時候,事態多少有些尷尬,犯人本身便是刑部尚書,審官都是他的下屬,蕭謹隻得派了陳則銘監審,以圖公正。
吳過看著案旁端坐的黑甲將軍,忍不住嘲諷地笑了笑。
主審的是刑部侍郎,也是吳過原本的下屬,名喚周子才。
見到上司兼同僚的吳過身著囚服站在下頭,周子才多少有些兔死狐悲的感受,禁不住和顏悅色了些,陳則銘笑起來:“周大人這是在和犯人寒暄聊天嗎?”
周子才哪敢作聲。
陳則銘轉頭,直視吳過:“吳大人,你勾結直殿監太監李明刺殺廢帝之事的始末,如今李明已經全盤招供,你還有什麽話說?!”
吳過訝然看著他。
又是厭惡又是驚疑,神色不定。
陳則銘對著這樣的目光,居然也毫不改色,道:“將證人帶上來!”
李明被拖上來,渾身早被打得沒一塊好肉,見了吳過,李明好生憎怒,不住口地罵這不肖小輩。
吳過聽他招供時,哪怕麵露疑色,卻始終一言不發。
末了,要畫押時,他才抬眼看陳則銘,突然道:“我想和魏王單獨談一談,可以嗎?”
陳則銘早知他必定滿腹疑慮,這要求原在他意料之中,微微點頭。
兩人進了側室,合上門。
吳過轉身看他良久。
他們曾經是朋友,如今早已經各有立場,他曾憎他保不住一個忠字,如今看來,似乎又不是那麽回事。
這樣沉默了片刻,吳過終道:“魏王是什麽意思呢?”
陳則銘答:“剛才李明說得不夠明白嗎?”
吳過沉默,斟酌般慢慢道:“那事情便是到此為止了?我的死可以止住繼續的追查和流血?”
陳則銘看著他不答,沒什麽表情。
吳過想了想,笑起來:“事已至此,這樣的結果何嚐不是我所求……似乎也是你所求。但我無不忠之心,卻背了不忠之名,世人流傳多年後,必然將我與那些不忠不孝之徒相提並論……我怎麽能甘心……”
他微微歎息,陳則銘隻是看著他。他在等著他真正的答案。
吳過抬起眼,他的目光又堅定了下來。
陳則銘打量著他,意識到自己隻怕是勝利了,然而不知道為什麽心裏卻有些悲涼。
當吳過的名字從李明口中吐出來的那一刻起,“吳過”這兩個字就已經無法再從這張追剿名單上摘除。這樣的謀逆重罪不但將給吳過本人帶來刑戮,也不可避免會禍及他的族人。
陳則銘幾乎是立刻誘改了李明的供詞,以避免事情往最無法挽救的方向行進。他沒法做更多。這樣的大案朝野矚目,今上關注,杜相候伺,動得越多錯得越多。
是自己隻身擔下刺殺廢帝的罪名,還是讓所有的親人被自己的謀反牽連導致族滅——這樣的選擇對任何人而言,都簡單得不值得思量。陳則銘當然知道吳過會怎麽選。換成是他自己,也隻能是一樣的選法。
可吳過到底是冤屈的。
他的忠心、他的意願、他的堅持,他為此付出的精力財力物力人力,甚至性命,都將在死亡之後永遠噤聲。他所付出的一切將被全麵篡改,所希冀的一切將被全部扭曲,他的死會成為他生命中最恥辱也是最冤屈的一筆,而這恥辱還將在他的家人身上持續。
換成是自己,能甘心嗎?
“忠”之一字,值得人這麽付出嗎?蕭定這樣的暴君,值得人們為之前赴後繼嗎?就為了所謂的蕭氏正統之位?
陳則銘恍惚了。
他在吳過身上看到很多影子。那些影子中有他傾慕過的,有他身不能及而心向往之的,甚至也有曾經的自己。他對這個突如其來的錯覺產生了巨大的排斥感。
同時,他對實施和敲定這一樁冤案,親手把曾經的恩人和朋友送入死地的人居然是自己這一事實,又產生強烈的厭憎。
“我還有個疑問,”吳過盯著陳則銘,鄭重道,“你這樣保那個人的目的何在?!”
目的?他微微失神,又看了看吳過,吳過的目光幾乎是迫切地盯著他。
陳則銘突然輕蔑地笑起來:“目的?目的當然很簡單!那個人,他怎麽能這麽痛快便死了?我要他活著,看天下太平盛世,看四海臣服朝拜,看匈奴盡驅,看百姓安居,這一切都是他想做卻不曾做到的……當今聖上才做得到!你聽好了,是他弟弟,而不是他!你們全都錯了!他引以為豪的!我一件件都會剝掉!”
吳過驚怒:“你!陳則銘!!枉我以為你痛改前非迷途知返了……”
陳則銘猛然轉頭看他,諷道:“我為什麽要痛改前非迷途知返?我不過推翻了一個冷酷的君主,擁立了一個仁厚的帝王,哪怕錯在一時,也功在千秋!”
吳過吃驚道:“不,不對,你知道你在做什麽嗎?”
陳則銘突覺厭倦,再也不願理會這迂人:“你以為我此刻與你合謀,保了蕭定的命,就是你的同黨了?”他急走幾步,走到門前,突然停了腳步,“不甘心?你出了這道門,立刻可以翻供!”說罷,他再不回頭,推門而出。
吳過看他步入光線中的背影,神情焦急中又帶著些恨鐵不成鋼的惱怒和憎惡,欲言又止。
吳過最終俯首認罪,供認不諱說自己暗殺廢帝是因為當年遭蕭定屢次當眾羞辱,懷恨久矣。
他才能原本不算突出,蕭定是出了名的脾氣不好,這麽說倒也有人記起當年,蕭定確實嗬斥過他幾次,甚至還曾因故將他貶到嶺南一年有餘。
其實這理由也不是很說得通,於是也有人猜測其實這說辭之後還有隱情,更有人覺得隻怕是新皇帝自己在陰謀弑兄,失敗了才丟卒保車,種種說法各色繁雜,卻不足道了。
吳過一案因證據確鑿,主犯被裁定斬立決,李明及陳餘等人同刑。
吳過臨刑前,陳則銘帶著一副上好棺木來到刑場,親手敬了他一杯酒,吳過低頭抿過:“陳兄,當初我救你一命,如今你還我一刀,其實也公平。”
陳則銘麵無表情道:“冥冥中萬事天定。”
吳過笑道:“九泉之下,我自當為兄祈福。”
陳則銘靜靜看他片刻:“悉聽尊便。”
陽光下,手起刀落,觀者驚呼抽氣的聲音連綿不絕。
陳則銘似乎真的看到當年自己受刑時,吳過手捧聖旨踏進來的樣子。
他閉上了眼。
夜間,他來到靜華宮。
守在宮外的軍官已經換成獨孤航,見他到來,獨孤航連忙前來施禮。
陳則銘微微擺手,他佇立在夜風中良久,遙遙看著蕭定所在的屋子,直到見到那窗上偶然映出的黑影,才終於覺得了一些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