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定放下酒杯,卻不慎手下一滑,將酒杯碰翻,瓊漿玉液淌了滿桌。
薄薄的水層在桌麵上飛速蔓延,如鏡麵般反映著桌上宮燈的光。
陳則銘靜靜看著這一切,並沒什麽表情。
他既不心急,也不心慌,夜長得很。
蕭定似乎窮極無聊,提起筷子在那酒液中蘸了一蘸。
倒映的一片明亮被驟然點破,光暈一圈圈**開,他突然地嗤笑出聲:“魏王以為殺了我就能自保了?”
陳則銘不作聲,直到那點點金色漣漪平息,方漫不經心地應道:“這種事情誰知道呢,或許吧。”
蕭定見他左右總是撩撥不起,心下才真正覺出些駭然來。
蕭定近來常覺體寒不適,四肢冰涼,到了晚間便冷到睡不著,睡著了也能半夜咳醒。
這症狀現得突然,他是中過毒吃過虧的人,於是對突如其來的身體變化總特別留神,幾乎是立刻生了疑。
仔細追溯,蕭定將疑心放在了陳則銘身上,那次對酌實在是怎麽看怎麽奇怪,而陳則銘再度來探,則印證了這份質疑。
蕭謹離京之際,杜進澹嚴密防範之下,陳則銘還是輕輕鬆鬆地進出宮闈,這其中沒點不可告人的交易,單單一個失勢的魏王怎麽做得到?
蕭定心中又驚又怒,這麽多年,這麽多跌宕起伏之後,他終於確信陳則銘是不可能殺他的了,為什麽轉眼這個結論就是錯的呢?為什麽自己總是被誤導?
他心中如有火苗在舔舐,腦中卻異常冷靜。
不知道中的是什麽毒,但蕭定估摸得到陳則銘上次沒能毒殺自己,不會是因為分量不足。
他留了自己一次,便可以留第二次,全看自己怎麽打動他。
蕭定一方麵異常屈辱,他的生死居然係於陳則銘一人的心念輾轉之間,這表明自己的生命對很多人而言已經毫無價值,哪怕是蕭謹也不再需要他來維係那份仁義之名。
但另一方麵,他前所未有地鎮定,往往這才是最關鍵的時刻,前提是保住這條命。
所以屈辱這種東西是可以忍受的,你需要鎮定。
隻有你自己還很篤定的時候,才可能說服對方,才能討價還價,才能動之以情,曉之以利。
沒有人會相信一個已經手足無措的人。
有時候人的許諾是否能取信於人,完全取決於你自身的態度。
而談話是需要技巧的,蕭定信奉的從來是先聲奪人。
第一句話就打到對方的軟肋,對方瞠目結舌之後,再步步緊逼,之後的主動權便肯定是你的。他用這一招降服過很多人,包括當年的陳則銘。
然而今天,他發覺,這一招突然失效了。
陳則銘不為所動。
他既不為行動露出破綻而動容,也不為身家性命擔憂,他似乎在等待,等蕭定的花招玩盡,而他隻是冷眼旁觀,看一看罷了,看他為了求生,如何地醜態百出。
蕭定很憋屈,也很想暴怒。
他滿肚子的說辭找不著突破口,還要被人看笑話,他告訴自己,這個人太惡劣了,但你不能跟他計較。
你要打動他。
幸好,他還有第三句話可以試一下。
“那麽,你是想和我一起死?來個君賢臣忠,生死相隨?”蕭定微笑著,這笑容當然不會是善意的。
陳則銘抬眼,平淡無波:“你想太多了。”
蕭定笑容不變,他甚至把嘲弄之態做得更加明顯。
他就是要激他說話。
話說得對不對無關緊要,他要的是陳則銘開口與他對談的欲望。
陳則銘再度為他斟滿酒,那姿勢溫文爾雅,一看便是官宦出身的派頭。
蕭定低垂著眼,不動聲色地看著眼前杯中滿溢的殺機。
“我原本也沒打算要瞞你……”陳則銘淡淡地否定了蕭定的慧眼,“這酒中下的毒叫三度梅,是種寒毒。連服三劑,神仙在世也救不了。”
他躊躇片刻,還是直說了:“這是第二次。”
蕭定怔了怔,幾乎要跳起來,一顆心怦怦狂跳。
那麽就是說生機還是有的?
可他又立刻想出這話的詭異之處,陳則銘為什麽用這麽麻煩的方式殺人?
陳則銘抿出一個怪異的笑:“你是一國之君,該死得體麵些,不能見血,白綾原本是很好的選擇,可太痛苦……我不忍心。”
蕭定聽著聽著,漸漸感覺不對勁起來。
不是因為陳則銘的調侃,而是這話題超出了他的盤算,帶著些他不能預料的情緒,拐到了一個他也無法支配的方向,他抬起頭,被陳則銘此刻的神態驚住了。
陳則銘一雙眼死死地盯著他的臉,眼神中有一種奇特的熱烈:“這三劑毒下去,世人都會以為你是無疾而終,而且死的過程全無痛苦……是不是非常合適陛下的身份?”
在蕭定看來,陳則銘一直是隱忍內斂的,哪怕是成了魏王,這個人骨子裏也是自始至終的循規蹈矩,方正得不知變通。
這樣的個性在官場會撞到頭破血流一點也不讓人意外,然而,正是這樣的陳則銘,將自己一頭撞下龍椅,最終闖出了一片天地。
也許這個人還是有幾分資質,蕭定這麽想的同時,經常憤恨不甘。
能這麽想,也是因為蕭定的不願低頭—貶低對手等於看輕自己。
可陳則銘的失敗也是可以預計的,這個人的個性注定了他隻能做事,不會為人,雖然有些小本事,但為人行事過於固執拘謹,難成大器。
蕭定自認看人挺準,何況是他留意了這麽多年的叛將,然而,眼前的陳則銘卻突然陌生得如同另一個人。
那張麵孔依然俊秀,眉目如畫。
可那眼神中的快意,銳利得勝過他腰中長劍,那種仇視一旦掀去了溫厚的表皮,原來也是這麽強烈而犀利,透著一股子癲狂扭曲之態。
而他神態舉止分明又是清醒斯文的,這兩廂相映,便有了種奇特的效果,分外駭人。
蕭定怔了怔,突然醒悟:“陳則銘,你早該說清楚你是在報私仇!像你這樣頭腦發熱不顧後果的愚人,原不該浪費我這樣多的口舌。”
陳則銘笑起來,他似乎一眼便看穿蕭定的用意,答非所問:“時候不早了,陛下還是飲了這杯酒罷。”
蕭定猛地站起來,將那酒杯拂到地上,一聲脆響,碎成幾片。
他原本指望能說服陳則銘,道明白這個時候殺自己於他有害無益,可在陳則銘心中,對自己的恨意已經超過了一切,這個時候說這些還有什麽意義呢?
陳則銘猛然伸手,抓住了蕭定的手腕。
蕭定轉過身,陳則銘抬眼看他:“陛下還是乖乖坐下來,我不想用武力。”
蕭定大笑,怒道:“你難道沒用過武力?這個時候何必假惺惺地客氣!”說著便要掙紮,剛一用力,肩頭傳來一陣劇痛,不禁吃痛叫了一聲。
聲音未落,眼前一花,已經被人猛地壓倒在地。
陳則銘輕輕籲了口氣,柔聲道:“我說過的,我不想用武力。”
他的慣用兵刃是把重戟,素來臂力極強,蕭定被他這麽一壓製,全然動彈不得。
蕭定徒然生了種秀才遇到兵的感覺,心中怒火早已經按捺不住,忍不住破口罵了幾句,陳則銘瞧了瞧他,手掌用力下壓,蕭定躲避不及,被他驟然按到地上,撞得鼻子生痛,險些連牙也磕了,哪裏還敢再張口,隻是奮力掙紮。
陳則銘扯下衣襟,將他雙手在背後綁緊,再將他翻過來,蕭定這才能喘口氣,連連喘息咳嗽。
陳則銘一手拎著他胸口衣襟,另一隻手去桌上摸那酒壺,蕭定大急,半起身低頭撞過去,陳則銘要護住酒壺,也不得不撒手,橫臂擋住他。
這一頭撞過去,力道也不小,陳則銘立步不穩,驟然退了一步,正撞到桌上,隻聽稀裏嘩啦一陣響,那菜肴食盒連桌子全被掀落一地。
蕭定猛地精神一振,心道這下一定會有兵士聞聲進來,一時間更加是不要命地衝撞起來。
其實此刻哪怕是有兵士進來,也未必就能救了他,可人在生死關頭,通常都是能撈根稻草也是好事,早談不上什麽理智不理智了。
陳則銘躲避幾次,反手拎住他衣襟,一使巧勁將他仰麵掀翻在地,蕭定心知不妙,掙紮幾次要起身,每次都被陳則銘推著肩頭壓了下去。
陳則銘隨即俯身,掐住他下顎,便將手上酒灌進來。
蕭定不能閉口,感覺那酒流到嘴中,冰冷刺骨,大是驚駭,不住地搖頭避讓。
那酒流了大半在衣服上,喝進去的倒少。
陳則銘突然鬆開抓他衣襟的手,蕭定無處受力,仰頭倒地,陳則銘趁機屈膝壓住他喉間,這一壓,蕭定險些窒息,忍不住張大了口大力呼吸,陳則銘膝頭稍鬆,那酒壺嘴順勢便塞到了蕭定口中。
蕭定大駭,被喉間那隻腿壓得苦不堪言,壺嘴塞在口中,單用舌齒也抵不出去,那毒酒源源不斷湧將進來,更是呼吸不暢,忍不住劇咳。
陳則銘毫不憐惜,隻是往下灌進去。
蕭定既然無法呼吸,哪裏還顧得上那許多,隻能大口吸氣。
每吸一次,卻被嗆一次,待咳起來,便嗆得更狠,而之後酒液還是不斷倒入,咳上加咳,喘上接喘,一時間真是生不如死,這麽折騰一番,終是將那大半壺酒吞入腹中。直到那壺中酒盡,陳則銘似乎還是不信,拿起來倒了兩次,果然是滴酒也無,這才鬆了手。
蕭定咳得淚眼蒙矓,模糊見對方起身,才覺得這酷刑終於是過去了,再反應過來,真是通體冰冷,將背抵在桌腿上,不住喘息,喉中早已經咳得嘶啞不堪。
陳則銘將桌椅扶起,那些菜式倒了也就倒了,所幸食盒中還有壺酒,此刻雖然不免也摔破了,好歹裏頭還剩了小半壺殘酒。
陳則銘拎起食盒,退到那椅中靠著,提出殘壺,見那食盒中還剩著雙牙筷,也隨手拎了出來,又將那檀木盒遠遠拋將出去,那木盒撞到牆上再落下去,連著兩聲巨響。
蕭定驚得驟然抬頭,屏住了咳嗽聲,卻忍不住低聲急促喘息。
陳則銘就著殘壺那尖銳的斷口,喝了幾口,手臂下垂,牙筷碰到椅上擊出一聲悶響。
陳則銘睜開眼,將手抬起來,盯著那根筷子,這麽呆了片刻,突然抬腕往桌沿上又敲了一記。
適時屋中寂靜無聲,蕭定的氣息雖然短促,可到底微弱,這兩聲擊木之聲便顯得格外清晰,而室內空曠,隱見回聲。
陳則銘麵上神情驟然恍惚起來,手中輕提那牙筷,呆了片刻,又是輕輕一敲。
這三聲連擊,便已經隱隱透出了節奏,舒緩悠長似呼吸,可擊聲驟起又如同驚雷,猛然一擊直破屋中的沉靜,隻震得人心頭大撼。
陳則銘似乎忘了腳旁的蕭定及先前灌毒之事,直起身體全神貫注依著那調子敲了下去。
蕭定大懼,直到死亡步步逼近了,他才明白自己能做到臨危不懼,卻做不到麵對死亡無動於衷。
他不想死,他要做的事情還很多,他的路不能被人這麽安排。
他太不甘心,他忍了那麽久,不該是這樣悄無聲息地結束。
蕭定掙紮著彎身,試圖將那毒酒吐出來,比起活下去,矜持或者尊嚴之類的東西都不值得一提。
吐了幾聲,頭頂上那敲擊聲便停了,蕭定駭然,屏息靜聽。
陳則銘始終不出聲,也不見動彈。
蕭定僵在原處,陳則銘悄無聲息地等他,蕭定半晌後終於死心,緩緩坐了回去。
那敲擊之聲這才又起。
蕭定滿心絕望,異常地煩亂,恨道:敲什麽敲,敲喪鍾嗎?
再一想,這果然便是自己的喪鍾了。
陳則銘是這樣恨他,為什麽他一直知道卻不以為意,如今這把名為仇恨的刀一出鞘,便寒光閃閃,直刺中他的要害,再沒有挽回的餘地了。
原來恨是冰冷的,和死亡一樣。
他生平第一次覺出了這樣的懊惱和慌亂,為什麽,為什麽?
是什麽需要他用生命作代價?
頭頂上聲聲如叩,由慢至快,疏密有度。
先不過是隨風潛入夜的滴滴有聲,漸漸地卻如同碧浪翻卷,層層疊疊了,那調子聽似雜亂,可每一聲都敲在人心尖上。
還來不及反應,第二聲又已經接踵而至,步步緊逼,越推越高,一聲一聲,隱隱透著咄咄之意,卻又坦**無忌,豪情衝天。
蕭定朦朦朧朧想起曾見過的兩軍對陣,兵士們的手起刀落。
這樣的聲音讓人想起戰場。
想起狼煙,想起廝殺,想起鐵血軍魂,想起金戈鐵馬,想起碧血付日月,馬革裹屍還。
這樣的聲音隻該在戰場上聽到。
那其中的暢快淋漓、意氣磅礴,便如同利刃過後的鮮血,直麵而來,滿溢天地,讓人無處可避。
蕭定發覺的時候,自己已經屏住了呼吸。
他突然有些疑心了,自己是在做一個夢吧,這樣的濃墨重彩肆意揮灑,這真是自己認識的那個陳則銘嗎?
他有些失落,他覺察自己也許錯過了些什麽。
蕭定立刻阻止了自己的這個念頭繼續深入,他為此而呼吸急促,心跳不已,自己在幹什麽?悔恨這樣的東西隻會擊潰你的意誌,你忘記了嗎?
人可以死去,但千萬別後悔。
蕭定努力掙紮了兩下,而背後的布條還是那樣緊,他突然釋然了,他又拾回了那份憤恨。
一直如此,也終將如此,不該為旁人改變什麽。
蕭定既惱怒自己剛才的動搖,也慶幸自己的快速鎮定,他抬腿往陳則銘身下的椅子上,滿懷恨意地踢了一腳。
陳則銘正至酣然如醉,全沒提防,衝擊之下,身體不禁往前傾了一傾,隻聽一聲脆響,那牙筷本來不堪敲擊之力,已經裂了一線縫隙,這一壓立刻折斷了。
驟擊之聲猝止。
陳則銘猛地站起,將半截筷子拍在桌上。
他心中激**不休,情緒一時難遏,這一拍用力太猛,牙筷半入木中,甚是驚人。
陳則銘愣了片刻,從原本全心投入再到鬆懈下來,一時間竟然疑為夢中,再靜了一會兒,發覺自己已經通體是汗,這才抬手拭去額上汗滴。
待整個人徹底清醒後,陳則銘定了定神,彎身來解蕭定背後的束縛。
蕭定被捆得渾身酸痛,毒酒此刻也隻怕是化入了血脈中,再沒吐出來的可能了,眼見著離死路又近了幾步,滿腹怒氣無處可泄,起身便往陳則銘麵上摑了一掌。
陳則銘恍惚間不知閃避,隻聽“啪”的一聲響,頭一側,臉上竟然立刻顯出五個指印來。陳則銘目光一凜,右手已經掐住蕭定的肩頭,指尖猛力雖然是一觸即收,卻還是讓蕭定不禁咬了咬牙。
陳則銘皺著眉正要開口,眉峰突然跳了跳,麵色立刻就有些變化,靜了一會兒,他也不說話,撒手將蕭定推開,腳下微微退了半步。
蕭定捂著肩頭,瞥見陳則銘坐回椅子上之後,臉色竟然漸漸白了許多,額上汗珠不退反增,心中不禁奇怪。
這麽愣愣看了一會兒,蕭定突然猛醒過來—這個時候,陳則銘竟然犯病了。
陳則銘的頭痛舊疾他是知道的,當初陳則銘年紀輕輕就得了這古怪病症,他還疑心過他是找借口托病辭官。
蕭定心中怦然狂跳,悄悄繞到陳則銘身後,左右看了看,隨手拿起一把杌凳。
陳則銘突然間頭痛如錐刺,隻刺得他冷汗直流,禁不住坐了下來,忍了片刻,睜眼見蕭定不見了,心知不妙,正要轉頭,腦後突然一沉,被什麽猛擊了一下,栽倒在地昏了過去。
待他清醒過來,雙手已經被反縛在桌腿上,身上衣物全被扯散,原來揣在懷中的物件被搜出來,擺了滿地。
蕭定正盯著那些瑣碎之物發呆,那其中也有藥粉,可他琢磨不定那到底是什麽,也不敢隨便以身試險。
見陳則銘睜開眼,蕭定將小藥包拿來給他看,問:“這個是什麽?”陳則銘拿眼往那些雜碎物件上掃了一周,並不說話。
蕭定立刻抬手扇了他一掌。
陳則銘的頭被他打得偏到一側,神情卻滿不在乎。
蕭定更怒,明明感覺到生機已在眼前,卻又摸不到門路,隻能更是焦躁。他起身左右找了找,拾起塊破瓷片,轉身蹲下,將瓷片抵在陳則銘頸間。
“解藥呢?!”那瓷片尖利,紮到肉裏,立刻便有一線血流了出來。
陳則銘並不看那瓷片,他眉目間有些真實的困惑,如同孩子一樣直直看著蕭定,這神情讓蕭定有些不寒而栗。
蕭定正驚詫於自己想法古怪的同時,陳則銘突然開口:“我真不明白,難道被內侍們絞死會比現在好?或者你更喜歡宮裏頭的鴆酒?你在掙紮什麽……蕭定?”
他盯著他,冷冷地道:“這些都是徒勞無功的!你隻會死得毫無聲息,將來史官們會說廢帝蕭定湮沒於宮闈,不知所終!”
蕭定冷笑:“陳則銘!蕭謹要殺我,就該多派些人,怎麽可能三番五次地總是魏王獨自出馬?你恨我到這一步,寧可背負罪名也要親手殺了我?”
陳則銘平淡微笑:“我當然恨你,你毀了我多少東西,你覺得我不該恨你嗎?”
蕭定一愣,這回答情理之中,但親耳聽到偏就是有些惱火。靜了片刻,蕭定笑起來:“無關緊要……解藥呢?”
陳則銘歎息了一聲,答非所問:“如今朝堂之上,杜進澹權勢通天,萬歲遠在疆場,等他建功立業,班師回朝,根基聲望從此更上了一個台階,誰還會在乎靜華宮裏有個可有可無的廢帝。你以為你逃得過嗎?有誰會護你?誰又能護住你?”
他遺憾地閉上眼:“真傻……為什麽不在我力所能及的時候,帶著帝王的尊嚴安安分分去死呢?”
他的語氣很真誠。
正是因為這種真誠,蕭定更氣憤,他有種被戲弄了的惱恨,但又無可奈何:“陳則銘,你已經瘋了!我不跟你說,我不能把自己的人生交到一個瘋子手上,聽之任之!”
何況人生總有變數,我寧可走到絕路再了結性命,哪怕那樣的姿態更難看。蕭定沒這麽往下說,他覺得此刻的陳則銘不可理喻,這些道理一時半會兒是辯不清的。
陳則銘睜眼,非常坦白:“那就沒辦法了……三度梅沒有解藥,看來你不得不陪我瘋到底了。”
蕭定怔住。
他突然將手中瓷片狠狠劃了過去,陳則銘悶哼一聲,那瓷片在他臂上剮出一道深痕,血立刻湧了出來。
蕭定看看那瓷片,上頭還掛著一線血肉,他突然覺得很惡心,立刻將瓷片砸了出去,瓷片落地有聲,又綻成了幾片。
蕭定怒道:“我不想死!我還不想死!!”
這話當然半點意義也沒有,隻是發泄,可蕭定的聲音中,卻大有責備之聲。
這是筆糊塗賬。
陳則銘看了他片刻,聲音異常平靜:“人生怎麽可能有那麽多如意的事情呢?”
蕭定怒極,回身狠狠撲上去掐著他脖子,從牙縫中擠出幾個字:“你這個瘋子給我閉嘴!”
蕭謹此程百官隨行,因太過臃腫而導致了行軍速度緩慢。
行不幾日,又遇上暴風雨造成的山洪,雖然鑾駕無恙,可少了幾百兵士,遍尋不見,也不知被衝去了哪個龍王廟。
如此鬧哄哄折騰一番過後,很快軍中便起了流言,說是此行征兆不好。
光是平息這些謠言,樸寒已經覺出了深刻的疲倦。
樸寒身為殿帥多年,若隻是腹中草莽之輩,蕭定也不可能起用他來對抗陳則銘,就掌兵對敵的手法而言,樸寒亦是胸有韜略的。
然而五十萬大軍,如此龐大的人群,每日裏的糧草軍需也都是極其駭人的數目,再夾帶了這樣多的官員,甚至還要派精兵日夜守護蕭謹的鑾駕。
禦駕親征的好處樸寒暫時還沒體會出來,倒是種種弊端隨著路程的行進,愈加浮出水麵般地分明了。
行程蹣跚,供給困難,麵對這些,剛剛高升的樸寒有種施展不開的無力感,想到將要麵對的馬上強敵,哪怕是以五敵一這樣優勢明顯的對峙,他居然也有些心虛起來。
這樣下去,麻煩大了。
樸寒不寒而栗,如何毫無端倪地扭轉劣勢,又不打擊到帝王的一腔熱血,成了他此刻最棘手的難題,而文臣們有對征程深以為苦的,也有真心為主的,都紛紛跑來找他,希望他能勸諫萬歲,軍國大事,莫要如此兒戲。
樸寒仔細思量之後,決定站到文臣們一邊,趁勢解決這個燙手山芋。
他很快去見蕭謹,請萬歲回鑾。
蕭謹坐在車上,眼見離京城越來越遠,即將征戰的興奮便越來越盛,哪裏肯不戰而退。
而大臣們勸退的奏章,早在他手邊堆成小山,他原來已經有些惱火,聽到元帥這麽說,不由得更是掃興,也不答話,揮手讓樸寒趕緊退下去,臣子們見樸寒也無功而返,更是焦急,愈發地頻繁上表。
蕭謹就是個泥菩薩不禁也火了,將幾個挑頭的叫來罵了一通,要求他們停止這樣長他人誌氣滅自己威風的愚蠢行為,其中禦史中丞胡哲含淚力諫,說話時最是奮勇,被罰在路邊長跪。
大臣們見了又去找樸寒。
樸寒心中為難,可也明白繼續玩下去,這事有些離譜,待蕭謹火氣退些了,再度上奏。
蕭謹剛覺耳根清淨些,居然又有人不識趣來鬧,不禁火冒三丈,立刻下令收了樸寒兵符授印,撤去他帥位。
拿到那帥印,蕭謹突然起了興致,下詔將自己封了個“開元常勝兵馬大元帥”的稱號,臨時掛帥。
他雖然興致勃勃,但到底心裏還是有一絲清明,知道帶兵打仗不是自己所長。
隔了兩天,又找了個借口,讓樸寒官複原職,但自己那個稱號實在是威風凜凜,委實有些舍不得,也就沒提這茬,他不提旁人更加不好提,於是乎一軍兩帥。
軍中聽了都笑,笑完心中發涼,這樣的朝令夕改無視軍威,如何對敵。
蕭謹卻沒這麽想,他收符除職原也不過是做個樣子,想著打壓打壓樸寒氣勢,好叫他不要再囉唆,並沒什麽旁的意思,哪裏知道同樣一件事的解讀,旁人跟自己卻是完全不同的。
樸寒勸不了他,縱然頭皮發麻,也隻能閉了嘴。
二十餘天後,兩軍終於在宣華府境內碰頭,很快開戰。
蕭謹看著滿目裏旌旗遮天,血肉成河,耳中聽得慘叫金戈之聲不斷,這才覺出了些驚駭之意,原來戰場的真實麵目並不如他所想,完全不是那種意氣風發,快意恩仇。
他突然有了些悔意,不該聽那老匹夫的,蕭謹咬牙暗道。
兩軍戰了不久,漢軍中喧嘩聲大作,蕭謹不明所以,問詢了左右,才知道是匈奴軍與漢軍稍做接觸,便突然退兵了。
蕭謹大喜,立刻下令追擊,樸寒急忙勸止,說匈奴慣用此計誘敵深入。
蕭謹望著那塵煙滾滾遠去,心中大憾,總覺得樸寒是看錯了,他建功立業之心受阻,無論如何有些不高興。
樸寒衡量之後,欲將大軍開往最近的宣華城。
事若至此,倒還罷了。
但僅僅數日後,朝中便收得急報,樸寒中了匈奴誘敵之計,五十萬大軍皆大敗於宣華府,蕭謹及近臣包括黃明德諸人不知所蹤。
這消息傳來舉朝震驚,頓時亂成一鍋粥。
隨行官員的家屬四處打聽消息,卻難知生死。人們都說,亂軍之中,如何逃生,家眷們聽了號啕大哭,隨著這些哭泣,這場敗績立刻傳遍京城,百姓都駭然自危,富賈們開始打點包裹,收拾細軟。
宣華府離京城除泯江之外無險可守,而京中也隻剩下兩萬常駐守軍,宣華城一破,匈奴鐵騎抵京指日可待。
“國破家亡”這四個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突如其來地闖入了每個人腦中,一時間人心惶惶,耳目聰敏些的人已經嗅得到風中那種從邊關隱約而來的風雨飄零的味道。
雖然此刻還是盛夏,但顯然秋天已經近在咫尺了。
又過了一天,更有封八百裏急報直達朝中,卻是宣華城駐守大將羅綺餘派人發來的。因為事態緊急,眾臣甚至沒來得及入殿去,都站在朝華門外,頂著炎炎烈日聽內侍宣讀。
那急件中另夾了封書信,筆跡剛健揮灑,執筆人自稱律延—朝中人人都知道這個名字。
匈奴右賢王稱天朝皇帝於亂軍中被匈奴軍俘虜,如今身在敵營,請天朝拿錢糧牛羊來贖。
這封信的到達,如沸水中落了塊大石頭,直砸得滾水四濺,一時間,朝華門下哭喊聲不絕於耳,來得晚些的大臣不曾聽到宣讀,四下詢問,問得清楚後也是一個個呆若木雞。
陳則銘站在眾臣之前,聽得身後悲聲四起,早已經麵色蒼白,渾身僵硬如石。他疾步趕來,本來滿身汗意,如今卻一點也覺察不到了,隻如同身在冰窟之中般手足冰涼。
五十萬大好男兒,真這麽灰飛煙滅了嗎?
他親手訓練的以黑衣精騎為主力的大軍,怎麽可能這樣輕易便沒了?
樸寒、江中震等人不論其他,打仗卻都是猛將,何況敵我兵力以一敵五,怎麽可能一擊即潰?
傳來的訊息太過隻言片語,這其中組織不起一個完整的過程,陳則銘想象過很多種結果,那其中有苦戰,有拉鋸,唯獨沒有這樣迅速的完敗。
他被這個迎頭而來的結果猛然間砸得頭皮發麻,摸不清方向,這樣的消息實在太像個玩笑,他無論如何接受不了。
皇帝被俘,這到底是真是假?
陳則銘直覺律延不是個拿軍國大事開玩笑的人,越是如此想下去,他越有種想嘔吐的感覺,如鯁在喉。
羅綺餘在急報中稱,匈奴軍將宣華城團團圍住,以天朝皇帝的名義要求他開城門投降,羅綺餘雖然緊閉城門,死守不出,但心中驚駭難平,不知所措,要求朝廷盡快回應。
杜進澹悲泣過後,收拾心情請各位留守大臣拿出主意,眾人議論紛紛,最後隻能派人議和,於是又開始挑選人手及贖萬歲的金帛財物。
與此同時,蕭謹覺得自己身處地獄。
他縮在帳中,聽著外頭一聲聲帶著呼嘯的鞭打和慘叫,驚恐地後退,一直退到帳中的木柱上,他也不知道該繞過去,僵直地與那些木頭對抗。
那些分明是威脅的聲音,如同淩遲般折磨他,嘲弄他。
蕭謹在陰影中淚流滿麵,他這個時候才想起魏王的好。
然而一切都已經來不及了,他無法回到之前,命運不會給他後悔的機會,隻會看著他的錯誤在暗處微笑。
帳外的慘呼漸漸低微,幾乎要聽不到了。
蕭謹呆呆地低呼:“江將軍江將軍……”
江中震被打死了,被那個烏子勒鞭死了……自己身邊的人又死了一個。
下一個是誰?什麽時候輪到自己?
蕭謹瑟瑟發抖,捂著雙耳幾乎要崩潰。
等了片刻,帳外聲息全無。
再過了一會兒,蕭謹眼前一亮,一個人站在門口不進也不退,掀著簾子,笑問:“漢人皇帝想好了沒?”
這人便是律延之子烏子勒,蕭謹不敢答,目光隻盯著他手上的皮鞭,血滴從鞭子的彎轉處往下滴落,一顆一顆,似錚然有聲。
烏子勒有意無意退了半步,露出身後的景象,遠處旗杆上捆著的漢子早已經是滿身血肉模糊,低垂著頭似乎已經毫無生機。
蕭謹駭得麵無人色,退了半步,背過頭去不忍再睹。
黃明德從身後扶住他,低聲安撫:“萬歲別看了,別看。”
烏子勒道:“江將軍還有口氣呢,小皇帝別太驚慌。”
蕭謹轉過頭來,哀求似的看著敵將。
烏子勒道:“我們匈奴人也是講禮義的,你隻要把降書照我們的條款寫下來,我們自然不再殺你的臣子。”
烏子勒回過頭,看了看不省人事的江中震:“也許還能叫人來救救你們這位勇猛的江將軍。”
蕭謹瑟瑟直抖,滿心悔恨,若不是他在再度遭襲後一意孤行,非要追擊,樸寒未必會死於流箭,大軍未必會亂,自己也未必……能有如此境地。
如今匈奴人提出四項條款,滿意了方肯退兵:一是給三千萬兩黃金、五千萬兩白銀、牛羊若幹以為犒賞;二是此後以叔伯禮待匈奴國主,每年秋末納歲貢;三是割讓邊關要鎮;四是要親王一名為人質。
這四項條條喪權辱國,蕭謹再懼再不經事,哪裏敢提筆。
匈奴人也不急,隨蕭謹而行的官員除死於亂軍的,剩下五十來人全做了俘虜,他們便想著法子來嚇唬這位少年君主:昨日剛在他帳外殺了名敢於叫罵的諫官,今天烏子勒便把本來身受重傷的宿敵江中震提了出來鞭打,泄往日之憤。
蕭謹心如刀絞,惶然不知所措。
哪怕是他原本有些激憤之情,在臣子們的慘叫聲中也被消磨得灰飛煙滅了,他不知道該如何擺脫這樣的困境,他既沒這個能力也沒更多的智慧。
一方麵作為君主,他尚有些骨氣和清醒,這降表是不能寫的;另一方麵,匈奴人如同貓戲老鼠一樣,拿他臣子們的生命來消磨他微弱的抵抗之心,那些血淋淋的場麵產生的巨大壓力已經讓他瀕臨瘋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