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孤航看到楊如欽拎著酒菜入門的時候,並沒想到日後兩個人會走到那一步。

獨孤航是個孤兒,他出生後不久就父母雙亡,是村子裏一個瞎眼老翁收留了他。在他八歲的時候,那瞎眼老翁死了,老翁在村子裏也沒有其他親戚,於是沒有人願意收留他。那村子的人都窮,多一個人就多一張口,誰也不願意為了一個不相幹的孩子,讓自己的家人受罪。

獨孤航整理好自己的包裹後—實際上那裏麵包的不過是一隻缺了口的大碗,而且很快就在路上打碎了—獨自上路開始了他那漫長的流浪生涯。

成年後的獨孤航其實並不記得當年流浪經曆過的事情,他似乎刻意把那些歲月遺忘了,但他記得自己遇到陳則銘時的情景,包括前因後果他都記得異常清楚。

那是那段流浪生涯在他記憶中留下的唯一完整的段落。

算起來那應該是他流浪兩年之後的事情。

那時候的獨孤航過得渾渾噩噩,每一天睜開眼後要麵對的情況都是一樣的—找吃的或者繼續找吃的—這是他唯一能做也是必須做的事情。所以兩年這個時間說到底是不怎麽確切的,在那種生活中他不可能有那麽清晰的時間觀念,獨孤航隻是記得在遇到陳則銘之前,自己似乎是獨自過了兩個冬天從而得出了兩年這個時間。

獨孤航最怕過的就是冬天。那時候他在一個廢棄的土地廟裏棲身,到了冬天,土地廟滿是窟窿的牆垛便擋不住那些似乎帶著刀的寒氣了,狂風肆無忌憚地往裏頭灌,似乎不吹垮那堵黃土牆就誓不罷休。

這種情況下獨孤航很自然地燃了堆火——每個冬天他冷得受不了,便會去附近的山頭拾些柴,以便夜裏取暖。

這做法並沒多少可指責的地方。

然而那個夜裏,他睡得沉了些,待他渾身冒汗地驚醒時,發覺自己已經置身於一片火海,他嚇得魂飛魄散,在那間廟全塌下來前那個瞬間衝了出去。這時候他的頭發已經燒焦了大半,本來補丁疊補丁的衣服也燒得隻剩了一半,那是他唯一一件可以禦寒的衣物。

然而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附近村民發覺土地廟被毀後,將他趕了出去,再不許他走進這個村落。之前他的留宿並沒引起村民多少警覺,哪怕有人見過這個小流浪漢也不以為意,但此刻他們不能容忍他的存在了。

獨孤航隻能離開。若說之前還有人會好心給他些吃的,現在人們卻因為這場火事而厭煩了他,他們見到他便會揮著手像趕狗一樣發出嗬斥的聲音。

獨孤航清點了自己存儲的食物,幸好他先前靈機一動,將一部分食物藏在了一棵樹的樹洞中,才沒導致自己的財產全部喪身火海。那是十來個幹得快要嚼不動的饅頭,加上獨孤航之前找到了幾個鬆鼠洞,挖出那些小家夥用來過冬的堅果,隻那些鬆子攏到一起也能有斤把重了,獨孤航把這些都背在身上,決定要翻過山去。

他聽人說過,山那邊有一個鎮子,那裏的人比這裏富有很多,他在這裏已經討不到吃的,既然都是要走,那麽為什麽不選個稍微好些的去處呢。

臨走之前他偷了一件衣服,偷的時候那人家的狗狂吠不已,憤怒地衝上來咬他,他用手中早準備好的石頭狠狠往那狗頭上砸了一記,那狗不及他的身手靈活,被這一擊砸得暈頭轉向,他趁機落荒而逃。

那衣裳很大,明明是短衫,穿著都過了膝,獨孤航很驚喜,這樣能更保暖。

他立刻上路了,帶著憧憬之心。

村子旁邊的山很高,而且山勢連綿不絕,一般人沒有人帶路是不敢過的。獨孤航當然也怕,他不怎麽怕迷路,隻要天上還有太陽指引方向,沿著前人踏出來的路總能走到—當然前提是在那之前他沒斷糧,他最怕的是會吃人的猛獸。

夜裏獨孤航會爬到樹上睡覺,他把自己的舊衣裳扯成布條將自己捆在樹枝上,唯恐掉下去,就此果了狼腹。

如果不是那場突如其來的雪,這場遠行本來是該很順利的。

獨孤航很幸運地沒有遇到任何野獸,哪怕是狼,而且他吃得很少,每天隻吃一餐,按這種消耗量推算,他準備的那些幹糧足以支持半個月,半個月橫跨這個山頭足夠了。

可天上突然下了雪。

及膝的雪淹沒了所有的路,獨孤航驚慌的心情,沒經曆過死亡的人不能理解。

偌大的森林中,白皚皚的雪地上隻有他一個人的腳印,空中,那些雪花還不斷在飄,不知道什麽時候是盡頭,它們淹沒著一切痕跡,似乎在耐心地與獨孤航做一個極有趣的遊戲。

遊戲的代價是他的命。

斷糧之後,獨孤航像無頭蒼蠅一樣奔走,然而無論走到哪裏,目力所及都是那些一模一樣的矮樹叢,頭頂上永遠是那些直指天際的參天大樹。

他迷路了。

他在迷宮般的深山中找不到出口,隻能孤零零地走向絕路,最終他筋疲力盡地倒了下去。

他想自己終於可以去見瞎眼爺爺了。

其實也沒什麽可遺憾的,以前隔壁陳嬸子家的小花三歲時就在塘裏淹死了,生死有命,你命裏注定活不到老,那任誰也沒辦法。

但他還是有些不甘心,他討了這麽多年飯,還來不及做任何事情,那些戲文裏的大千世界他還沒見識過一星半點,怎麽就結束了呢?

窮困使得他對生命很是漠然,但人真能做到對自己也同樣淡漠嗎?

然而他最終再度睜開了眼睛,他的生命還沒到結束的時候,他還有更長的路要走。

救他的人就是陳則銘。

陳家被發配之後,陳睹夫妻在此地的困苦生活中相繼過世,陳則銘痛苦之餘決定在父母墳旁結廬守孝。他在山上生活,每個月卻還是要下山購買糧油的,這次便是在歸途中撿到了已經快凍僵的獨孤航。

事後獨孤航才知道,自己最終倒下的位置離下山的路其實並不遠,但在充滿絕望的時候他卻無論如何也找不著那條被雪掩藏起來的小道。

獨孤航康複後,沒有再繼續自己的行程,他跟隨陳則銘在山裏的茅屋裏住了下來。

茅屋是陳則銘自己搭的,簡陋而粗糙,屋頂上的舊茅草甚至被風卷走了一個角,從屋子裏能看到天空。

哪怕屋子外麵就堆著大堆的稻草,陳則銘也懶得動手修繕。

獨孤航看出來這位樣貌英俊的恩人並不擅長照顧人,哪怕是照顧他自己。這讓獨孤航感覺到了機會,他自行爬上屋頂,將扛上來的稻草一卷卷鋪好壓實。

陳則銘看到他的舉動後,並沒說話,也不喝止他,他就在梯子旁站著,仰頭看獨孤航的舉動。獨孤航爬上爬下的時候,突然意識到陳則銘站在那裏是防止自己掉落下來。

他便這樣留了下來。

很快,獨孤航知道了陳則銘曾經在朝為官的事情,他恍然大悟,理解了陳則銘身上那種與眾不同的鎮靜和處變不驚來自何處,為官為民氣派當然不同。他尊敬地稱呼陳則銘為“大人”,陳則銘製止了幾次,卻拗不過獨孤航的堅持。

獨孤航有自己的想法,不叫大人,難道叫大哥?他看得出陳則銘與自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這樣的兩個人是沒有平等相處的可能的,雖然陳則銘從不擺架子,但那種出身官宦的派頭讓獨孤航看著還是有些敬畏,這樣的稱呼正表達了這種難以說清楚的情緒,同時也表達了他對陳則銘的敬意。

就這樣,他與陳則銘在這座大山中待了兩年。

每天夜裏,陳則銘會教授他武功,如槍法弓射之類,兩人雖然沒有師徒之名,卻有師徒之實,這事實上導致獨孤航對陳則銘更加恭敬起來。

陳則銘有些不苟言笑,看起來很沉默,那種沉默不知不覺隔開了他和你的距離,獨孤航覺得那就是陳則銘沉默的目的,這個人不願意與旁人靠得太近。於是獨孤航也沉默下來,他陪著陳則銘一起默默地生活,很多時候一整天兩人也對答不上幾句。

陳則銘教授他武功的時候,才會多說幾句話,獨孤航做得好的時候,他也會笑一笑表示讚許。

獨孤航為了那個笑容,暗地裏下了不少苦功,那笑容讓他覺得自己也是被人關注的。

兩年後的一天,獨孤航下山買鹽。

從這裏下一趟山來去路程有好幾天,等獨孤航回到家的時候—他早覺得那屋子該被稱為家了—他目瞪口呆地看到自己與陳則銘棲身的茅屋被燒成了一堆廢墟。

獨孤航身上的鹽袋落了下去,潔白的鹽粒撒了滿地,和對麵黑漆漆的焦木形成如此鮮明的對比。

正茫然的時候,一隻手輕輕拍到他的肩頭上,他轉過頭,看到陳則銘正站在自己身後。

獨孤航低聲道“大人”,他口氣中帶著疑問和焦急,陳則銘搖搖頭,示意他不用追問,很快又說自己要離開此地了,如今朝中急召他回去打仗,屋子燒了也好。

獨孤航怔怔地看著陳則銘,如果隻是要走,為什麽要把屋子也燒掉呢?

陳則銘將一個裝滿銀兩的荷包塞到他手中。

獨孤航打開袋口,他從沒見過這樣多的錢,那光亮閃得他心發慌,隻要收起來,他可以買塊地,過祖輩們過慣的生活,如同他死去的父母、死去的瞎眼爺爺那樣,麵朝黃土背朝天,那也是一生,運氣好的話,也許能安樂到老,兒孫滿堂。

獨孤航抬起頭來,把荷包遞了回去。

他說:“我要跟你去,大人。”

陳則銘似乎並不驚訝,打量了他半晌,突然微笑起來。獨孤航因為那個笑,更堅定了自己的想法。

那時候的獨孤航還不知道陳則銘到底是什麽人,名將之類的詞還沒來得及在他年少且見識不多的頭腦中形成概念。

但他已經預感到跟著這個人,自己的人生將會掀起翻天覆地的變化,那恐怕是父母或者瞎眼爺爺他們想都想不到的生活。

陳則銘代表著另一個更廣闊的世界,如今那一切朝著獨孤航展開了一扇窗,他想知道後麵還會有什麽,他想見識更多的人,過更加不同尋常的人生,哪怕代價再大,也不枉費人間走這一遭。獨孤航就抱著這樣的信念成了陳則銘的貼身衛士。

多年後他再回想起來,才明白這些當初看起來如同兒戲般的預感是多麽有先見之明。

它們都一一被印證了。

從軍後的獨孤航也依然是個寡言的人。

軍營的生活雖然單調,但遇到的人卻來自各方,形形色色,獨孤航努力適應了這一切,卻始終做不到與人應對的時候遊刃有餘。

那幾年的流浪生涯和山中的歲月已經基本將他的性格定型,他成了一名冷峻的軍士。他的人緣說不上好,除了與陳則銘在一起的時間,他通常都是獨來獨往,好在獨孤航武功夠強,而在軍隊裏,實力就是話語權。

十八歲那一年,獨孤航遇到了他生命中最大的劫數。

對方和他性子完全相反,動不動就口若懸河,這使得兩人在一起的時候,獨孤航從來都是以傾聽為主,但他並不介意,一個願意說一個願意聽其實也是挺不錯的相處模式。

但事後一點一點回想起來,獨孤航最恨的就是,他不知道楊如欽從頭到尾對自己講了幾句真話。

那時候著名的庚午之變剛剛塵埃落定,陳則銘囚禁了刻薄寡恩的前任君王蕭定,並輔佐容王蕭謹登基稱帝,一時間權傾朝野。

獨孤航身為他的親信,亦得了封賞,在獲得四品官銜之外,他受命鎮守幽禁廢帝的靜華宮—這不是常人可以得到的任務,它表示了他與陳則銘的關係有多麽不同尋常。

楊如欽應該是很早便看清了這一層的含義,才會有後來的頻頻接近。

獨孤航對楊如欽的第一印象非常好。

那時候他躲在屏風後麵,身後是拿著尖刀的兵士,屏風外,陳則銘正與楊如欽對酌。

楊如欽是蕭定的舊臣,多年前掛印而去,在這個風雨飄搖的時候,卻選擇了回京。陳則銘對這個人的歸來充滿警惕,他有心思趁此刻一舉將對方抓獲,但最終沒這麽做。

楊如欽早在若幹年前就以才子之名聲震天下,是士林中頗有影響力的人物。陳則銘剛做過逼宮這樣忤逆無道的事情,雖然後來憑借著蕭定火燒後宮的舊案勉強平定了天下悠悠之口,並及時輔佐蕭謹上位以示自己沒有野心,但別人信不信卻不是他能掌控的。天下謠言未平,官場中人心神不定,這種微妙的時刻,若是再無端地將楊如欽鋃鐺下獄,士林人心不穩必然再起風波,屆時爆發的輿論隻怕將會對自己相當不利。

陳則銘不想冒這樣的險,為一個已經無權無勢無兵無錢的文人掀起這麽大的浪,似乎不值得。

獨孤航並不明白陳則銘這些心思,他看到的是楊如欽在單身赴會之後,一邊麵不改色地與陳則銘道別,一邊點破屏風後的伏兵,瀟灑而去。

獨孤航是個武人,武人對這種臨危不懼的膽氣和氣魄總是會忍不住看高一分。

這樣的好感使得獨孤航在第二次偶遇楊如欽的時候,並沒拒絕對方的宴請,楊如欽半醉半醒地拉著他上了酒樓,獨孤航把本來出鞘的刀壓了回去,他覺得眼前這個人挺有趣,不需要他多說什麽,楊如欽自己就是一台戲。

他們的交情就此開始。

不久之後,楊如欽營救蕭定的計劃失敗,陳則銘獲知楊如欽是此事的主謀,立刻下了追殺令。

獨孤航聽到這道追殺令的時候,忍不住有些發愣,那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居然做出這麽凶險的事情。他有些遲疑,但反複思量之後,他依然領兵出發了,他是陳則銘的部下,服從是本能。

追到華安寺的時候,楊如欽早已經人去樓空。

獨孤航既覺得詫異,也無端有些輕鬆。

當他返回自己住處的時候,才真正駭了一跳,被他手下們四處搜捕無果的楊如欽正在院門外的小攤上喝牛肉湯。

這院子是陳府一處舊宅子。

獨孤航此刻已經是有品級的官員,與兵士們一同混在兵營裏顯然已經不合適,但獨孤航在京中沒有親屬,也沒什麽落腳地,於是陳則銘將這處舊宅借給獨孤航暫住。

這地方偏僻,平時少有人至。

楊如欽之前找他喝酒時倒是來過一次。

獨孤航對楊如欽這樣的篤定異常地難以理解,但他很快表示,既然對方自投羅網,自己軍命難違也隻能抓了楊如欽去見陳則銘。

楊如欽露出吃驚又恍然的表情,似乎這會兒才想起他的身份,然後歎息著說:“獨孤兄弟既然開口說了這樣的話,自己也不會為難朋友。”

獨孤航冷冷看了他片刻,有些躊躇。

楊如欽又道,廢帝對自己恩重如山,自己哪怕是沒能力救他逃出生天,可也隻能盡力試一試,哪怕真是為此丟了性命,也並不後悔的。

正是這句話導致獨孤航最終改變了心思,如果落難的是陳則銘,自己也會這樣不顧生死去救。這種偶然間閃現出的雷同,導致他莫名地生出了惻隱之心,加上他對這個人本來的好感,這一夜,獨孤航讓楊如欽留了下來。

外頭自己手下的官兵還在四處追捕這個人,而院子裏他和他就住在鄰間。第二天早上起來,獨孤航立刻發覺了這幅畫麵的荒唐之處。

然而要他立刻叫人進來抓人,似乎也抹不下這個臉,他惴惴不安地去見陳則銘,一整天都心驚膽戰,唯恐自己一不小心就泄露了這個衝動的錯誤。

可陳則銘什麽也沒看出來,他安然無恙地過了第一天、第二天、第三天……

直到最後,他開始習以為常。

獨孤航常常要入宮宿值。

以前回家的時候,打開門院子裏黑漆漆的,說不出的冷清,這時候回來,總有間屋子裏燃著燈。獨孤航不知道那有什麽不同,但他確實覺得不同,似乎連院子裏的風也顯得柔和些,獨孤航心想,大概是天暖了。

最初楊如欽還不敢隨意出行,後來風聲過了,便也忙碌起來。他在京中舊識頗多,串門串得不亦樂乎,有時候獨孤航回到家中一整天也見不著他人,好在楊如欽從不在外麵過夜,到了夜深人靜的時候,獨孤航躺在**聽到院門輕響,就知道他回來了。

偶然兩人都在家的話,楊如欽會提著酒菜找他喝酒。

喝到半路,楊如欽很容易詩興大發,獨孤航聽他在月下吟得抑揚頓挫,自己卻基本上聽不懂幾句的時候,就會覺得兩個人之間還是挺有差距的。獨孤航年少時沒機會識字,在從軍之後又四處征戰,如今也隻能勉強說是粗通文墨,好在楊如欽不在意這個,反正在他看來,天下一半以上的文人都屬於粗人,何況武夫。

但吟得多了,獨孤航也聽熟了一些,每每聽他念那些什麽“醉裏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沙場秋點兵”之類的詩句,雖然不大明白詞句要表達的意思,卻能體會那些緬懷崢嶸歲月的情懷,忍不住豪情頓生,下場舞劍。獨孤航的劍法是陳則銘也稱讚過的,招式耍開了,那叫一個水銀瀉地潑水難入。楊如欽看了不停喝彩。

對月小酌,有詩有劍,這酒喝得就分外有滋味了。

在這院子裏,歲月幽遠,人心寧靜,他們都覺出了那份恬淡,忽視了其實兩人分屬兩個陣營,將來總有分道揚鑣的一天。

得知陳則銘出征後,楊如欽向獨孤航提出了一個讓他完全意想不到的要求—他想入宮看看蕭定。

獨孤航很沉默,這樣過分的要求,楊如欽實在不該開口。

他在為難他。

可楊如欽非常積極地動之以情曉之以理,他試圖讓獨孤航相信,他必須見一見他曾經的君王,那是他身為臣子唯一可做的,是忠,是義,而這樣的會麵於形勢沒有任何影響,隻是盡一盡他的心意,這事情對獨孤航而言不過舉手之勞,卻能安兩個人的心,一個是楊如欽他自己,另一個當然是被困的廢帝蕭定。你也曾是他的臣屬啊,楊如欽瞅著他的眼神頗有點恨鐵不成鋼的味道,導致獨孤航覺得自己果然禽獸不如起來。

最終他拗不過他的長篇累牘,將喬裝成兵士的楊如欽帶入了靜華宮。

然而在回來的路上,獨孤航越想越氣悶,到底遏製不住自己的怒氣了。

他逼著楊如欽發誓再不做這種事情,否則便死在自己劍下,這份氣惱既對著楊如欽,也對著他自己。他滿心不安,明知道這事有多對不住陳則銘,自己怎麽鬼使神差地還是做了。楊如欽這張嘴太厲害,死人能給你說活,繞得你發了暈,再賣了你,還能讓你死心塌地幫他數銀子。

楊如欽笑眯眯地發這個誓。

聽完誓言,獨孤航才能安心一些。

接下來的局勢瞬息萬變,蕭謹不知道為什麽開始冷落陳則銘,獨孤航看不透理由,但看得到現象。

這一天他與楊如欽扯到這件事,楊如欽雖然一介布衣,但與士林眾人往來密切,對形勢的了解遠勝過身處其中的獨孤航。楊如欽道,皇帝對陳則銘起了猜疑心,這不是好兆頭,弄不好就是身敗名裂屍骨無存的下場。

獨孤航很厭惡他勾畫的這個遠景,試圖把話引開,但楊如欽的情緒已經被這個話題勾得沸騰起來,他低聲道:“陳則銘要完了。”

獨孤航猛地站起來,剛才他毫無疑問地在對方眼中看到了躍躍欲試和不懷好意,楊如欽就如同嗅到了肉味的狼一樣難以掩飾自己的亢奮。獨孤航一直埋藏在心底的那些痛恨和質疑突然爆發了。

他憎惡他這個表情,這個神情使他突然清醒地意識到其實這個人與他分屬兩個陣營。

他們是敵人。

獨孤航拔出劍,用那雪亮的三尺青鋒封住楊如欽打算繼續下去的不明企圖,他懼怕他的巧舌如簧改變自己此刻的決定。

他似乎從不認識這個人般瞧著他,直接喝令他滾出去。

楊如欽定定地看著他,似乎不明白隻是短短一段對話,為什麽便引出了這樣嚴重的後果,僅僅片刻之前,他們還相談甚歡。

那個對峙的沉默瞬間,像一把利刃揮過錦緞,將他們美好而短暫的交情一分為二。那交情原本就是虛假的,獨孤航卻曾滿懷溫情地希望它能長久些。

楊如欽臨走前走近他,伸手拍他的肩,擔憂地說:“你要自己小心!”

獨孤航又有些迷惑了,他真恨這樣軟弱的自己。

之後他很久沒見到楊如欽,直到有人舉薦楊如欽再度入朝為官。楊如欽自詡風流才子,本來言談風采都有過人之處,蕭謹一見之下果然為之心折,立刻將他封為禮部尚書,官至三品。

獨孤航是知道這些的,他覺得真是天不遂人願。

在獨孤航看來,人和人要麽是朋友,要麽是敵人,這樣不尷不尬的狀態最是煩人,你說要是偶然碰上了,到底是裝看不見好還是不認得好呢,這也得費心思量不是?

還沒等獨孤航把這態度定下來,見麵時楊如欽那邊已經笑眯眯打上招呼了,笑容裏看不出半點罅隙,當著眾人的麵,獨孤航也不好拒人於千裏之外。楊如欽之後每次遇到他總是這樣很關切的樣子,日子一久獨孤航不免有些內疚起來,倒覺得之前隻怕確實是自己小題大做過分敏感了。

終於有一天,楊如欽拎著酒菜上門,笑著說他來賠罪。

獨孤航的手還撐在門頁上,一時間,真是關上也不是,不關也不是,竟然愣了半晌。

酒過三巡,楊如欽一如既往地開始發酒瘋。他蘸著墨在院牆上塗抹揮毫,那是幅山水畫,墨汁順著牆往下流,淋淋漓漓。

他回過頭的時候,說:“我們結拜吧,我年長,做哥哥,你年紀小,做弟弟。”

獨孤航看多了他酒後失言,也不說話隻是笑。

楊如欽見他分明不把自己的話當真,居然真回屋搬來香案,燃香斟酒,跪下來對天盟誓,要與獨孤航同年同月同日死。

說完扯著獨孤航把他拖過來,逼他照說一遍。

獨孤航看了他半晌,想要拒絕,卻不知道為什麽總開不了這個口,最終他撩袍跪下來,一字字跟著他說:“皇天在上,後土在下,我與楊大哥今日約為兄弟,縱然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

第二天正是獨孤航宿值的日子。

白天出入宮廷的人太多,所以禁軍換值通常都在卯時之前,大家都還在夢鄉的時候,而且整個過程要趕在早朝之前完成。

因為宿醉,獨孤航差點睡過了頭,還是楊如欽把他叫醒了。獨孤航急匆匆趕到宮門前,伸手一摸,忍不住心中一跳,常年掛在身上的牙牌居然忘記帶了,這時候也趕不及回去拿,隻能在禁門領了塊普通校尉的鎏金銅牌才入了宮門。

令牌是出入宮門用的,分很多種,不同身份對應的質地樣式也不同,如校尉軍士小廝們為銅牌,匠人為木牌,內官及各朝官為牙牌。通常都是在入禁門的時候領牌子,出禁門的時候還牌子,隻有牙牌可以常年隨身攜帶,被人們視為身份的象征,獨孤航因為鎮守靜華宮,經常出入宮闈,才有這麽一塊。牙牌上刻了所有者的官職及姓名,通常情況下旁人拿著是沒用的,外借或者丟失都是重罪。

這麽個東西落在家裏,獨孤航心中難免記掛,等換值完畢,立刻派人去取,那人半個時辰後返回,說院子裏沒人,敲不開門。

獨孤航才記起今日有朝事,如今楊如欽重回朝堂,官拜尚書,估計是入宮早朝去了。

待到手頭事務完畢,已經是中午,獨孤航抽空回家,找了半天,卻沒見自己那塊牙牌,心中奇怪之餘免不了叫苦不迭。他想難道是楊如欽撿去了,可他撿著幹嗎?這下自己進出禁門都非要兌牌子不可了,實在是很麻煩。此刻的他還想不到第二天會發生什麽,他苦惱的是,那牌子若真丟失了,可怎麽辦。

第二天,獨孤航想去朝房截楊如欽,路過保和殿時,他聽到一種不該在此地出現的聲音,那是打鬥聲,他覺得奇怪,繞了過去。

陳則銘的第二次政變來得異常突然,讓獨孤航有種措手不及的感覺。

然而這次政變結局卻如此讓人吃驚。

當那乘肩輿出現在朝華門下的時候,所有的呼吸聲似乎都停止了,那是一個時代的終結。

獨孤航看到了站在蕭定肩輿旁的楊如欽,他那些隱藏在心底模糊不清斷斷續續的疑問突然明晰起來,自己的牙牌!楊如欽怎麽會在這麽短的時間裏救出蕭定,自己的牙牌起了什麽作用?

他被自己的揣測驚得呆住,楊如欽勾結的是言青,言青是殿前司的人,有宿值的權力,可他無法進入後宮到達靜華宮。他們拿他的牙牌幹什麽了?誘騙守軍開門?

獨孤航意識到自己的錯誤比想象的更大,楊如欽那一夜的到來並不是偶然的,他早策劃好了。

獨孤航有些昏眩,他睜開眼的時候,自己手中的箭尖正指著楊如欽的頭,他的手顫抖不休,於是那箭頭也抖得厲害,然而此刻這一箭縱然是發出去,也未免太遲了些。

陳則銘跪倒了。

他手下的將領全部繳械投降,獨孤航緊緊握著手中的弓,站在紛亂的人群中,臉上滿是淚水。

那牙牌說實在話,有沒有都並不足以扭轉整個局勢,但卻節約了楊如欽不少的時間,楊如欽早算好了,他一時一刻也不能浪費,他要求的是最佳的效果,才能保證真正意義上的成功。

陳則銘病倒的時候,獨孤航整夜整夜守在陳府外麵,他覺得自己罪不可恕,可他不敢說,他懼怕陳則銘得知真相後的那個眼神,他害怕極了,想也不敢想。

他把這件事情隱瞞了起來,決定一輩子也不提。

可他不能安心。

陳則銘重新出任殿帥,獨孤航始終跟在他身邊,看著他的大人沉默而堅定地守護那一線青石磚牆,似乎永遠不知道什麽叫疲倦。那種不顧生死般的堅持讓獨孤航驚恐,可他不敢問,他怕自己一個不小心,就露了馬腳,那比殺了他更難受。

他看到蕭定因為戰況緊急對陳則銘改變了態度,這樣謙和的蕭定他從來沒見過,獨孤航立刻警惕起來,蕭定與楊如欽是同一類人,他們的臉上擺的從來都是偽裝,那是為了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東西。

獨孤航忍不住要去提醒陳則銘,蕭定是假意的,他那些態度都是有原因的,他沒得到想要的回答,卻得到了城中糧盡的消息。

獨孤航吃驚之外也有些高興,他想為陳則銘去戰去流血甚至犧牲性命,那樣才能使他心裏踏實,如果他死了,那個秘密他就可以永遠不說出來,他想他就是如此的卑鄙。

他在敵人中廝殺的時候,感覺正一步步接近著自己心中所想,這比在陳則銘身邊守著痛快很多。

他受了傷,但不嚴重,他闖出包圍圈,跑到了陳州。

他以為自己大功告成了,然而很有諷刺意味的是,陳州節度使魏敬隻是觀望形勢,無意出兵。

最後救了京都之圍的是敬王,而請動敬王大駕的是楊如欽。

繼朝華門之變後,楊如欽又給他上了一課,很多事情不是你想做就能做到的,得靠手段,而論手段你還差得很遠。

他教給他的東西真的太多了。

獨孤航覺得自己真是個廢物,他依托在自己武功上的信心開始崩潰,他沒想到過自己曾引以為傲的東西原來根本就不夠,甚至不夠彌補自己的過錯。

想到自己曾經輕視楊如欽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人的念頭,他便覺得可笑。

楊如欽真的很厲害,你做不到的他可以,你想不到的他也想到了,他把你戲耍得多徹底啊。他回想那一夜自己跪在香案前說同年同月同日死時的心情,就覺得渾身冰冷,他居然會天真地以為如果結拜了,就從此不是一個人了。

難怪楊如欽當時是那個表情,他一定在想這小子多傻,這麽容易就上當,枉費他如此精細的安排。

自己被騙一騙也沒什麽,可他利用自己在陳則銘身上補刀!

他想自己不能再見這個人了,見了他自己一定會忍不住殺了他。

在敬王的軍營,他被人從後麵叫住,他聽出那是楊如欽的聲音,他的劍拔了出來,抵在楊如欽的脖子上,楊如欽的臉色免不了發白。

他愧對他,他為什麽還要解釋。

獨孤航其實很希望他當時能上前一步,那樣自己便可以不加控製地殺了這個人,不用再拚命提醒自己,這個人如今很重要,國難當前,為公就不該殺他。

而這已經是他僅剩的清明。

護送陳則銘的棺柩回京的時候,獨孤航其實已經知道那裏頭不過是裹了絹布的木頭。

楊如欽不知道,他親眼見了陳則銘的屍身—如果不是韋寒絕的大夫朋友及時趕到,那就真會是屍體了。

路從雲和韋寒絕對於楊如欽提出要護送棺柩的事情感覺很苦惱,這個要求太合情理,導致回絕起來的借口很不好想,太堅持會引起對方懷疑—楊如欽可不是那種可以輕易被蒙蔽的人。

獨孤航開口了,他說楊如欽如果硬要護送棺柩,我就殺了他。

他說這話的時候,那幾個人都以為他在說笑。

獨孤航並不申辯,他知道自己說的是真話,他的殺意一直埋在心底。

獨孤航堅持自己送棺柩回京都,楊如欽也不敢跟他搶。

回到那舊院子的時候,獨孤航看到牆上的山水還在,經曆了風雨它們居然還是當初那樣清晰傳神。他攪了幾桶泥水,一桶桶潑上去,將那幅原本意境極佳的畫毀了個徹徹底底。

陳則銘的命不知道保不保得住,獨孤航想盡快趕回邊關,可韋寒絕說京城中有個姓王的名醫,讓他有時間最好去找一找。獨孤航在路上晝夜兼程,為的就是早一日將這個神醫也一並帶回去,可他按照韋寒絕給的地址問過去的時候,對方早已經人去樓空,左右鄰居都說是剛搬走,獨孤航不死心,四下追問那神醫的去向,問得久了,終於有人給指了個去處,獨孤航立刻追了出去,追了幾百裏也找不到人,才發覺那隻怕是人家被他問得煩了隨口一說的空話,隻得又打道回京繼續打聽。

他居然連這樣簡單的事情也做不好,這個低穀這樣漫長,他怎麽也走不出去。

很快他聽說了楊如欽修史的事情。

陳則銘還躺著半死不活呢,他的惡名就要定性,要這麽流傳下去了,大人征戰疆場一生,不畏生死為國為民的部分就這麽輕易被抹殺了。

獨孤航心底湧上來一股寒意,那股寒意像有把刀迎麵而來一樣,劈得他腦後直發涼。

他突然鎮定了下來。

這麽多迷茫過後……他終於知道自己該做什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