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2005年。

楚明彥敲響園長辦公室的門,彬彬有禮地說:“您好,我是楚識夏的哥哥。”

園長給楚明彥倒了一杯茶,向這位年輕的家長控訴楚識夏在幼兒園裏一打五的宏偉戰績。楚明彥好脾氣地聽了五分鍾,最後伸手攔住園長滔滔不絕的譴責,明裏暗裏暗示楚明彥給她換一個幼兒園的建議,卻隻字不提打架的原因。

“識夏在哪?”

楚明彥在小班教室門口看見貼著牆根罰站的楚識夏,小小的一隻,背帶褲蹭出好幾個口子,頭發亂七八糟的。五個小男孩和她保持著兩米的距離,膽戰心驚地瞥她。

“哥哥!”楚識夏跑過來抱住楚明彥的腿,臉上髒兮兮的泥蹭了楚明彥一身。

楚明彥蹲下來,用紙巾擦幹淨她的臉和手,看見她手上有一片擦傷。他再抬頭,幾個鼻青臉腫的男孩子縮縮脖子,恐懼地看著楚識夏。

“為什麽打架?”楚明彥耐心地問。

“他們罵沉舟是小啞巴。”楚識夏嘟嘟囔囔地說,“還有……”

楚明彥轉頭,果然看見沉舟趴在教室玻璃上往外看,眼睛又圓又亮。沉舟是楚家父母朋友的兒子,會走路開始就和楚識夏認識,好得能睡一個被窩。

“老師,你也聽見了,這不能算是我們家識夏一個人的錯。”楚明彥看著臉色尷尬的園長,說,“更何況,五個男孩打一個女孩,怎麽看都是我們家更吃虧。我還沒報警,你怎麽能說我妹妹有暴力傾向?”

園長難以置信地看著那幾個臉上掛彩的小男孩,又看看隻是擦破皮的楚識夏。

“不過你有一句話說的很對,這裏確實不適合我妹妹。”楚明彥單手把楚識夏抱在懷裏,抬手敲敲玻璃。玻璃後的沉舟抱著兩個書包跑出來,牽住楚明彥的手指。

“明天會有人來辦轉學手續。”

楚明彥抱著一個,牽著一個離開幼兒園。幼兒園門口停著一架看不出牌子的自行車,車頭上插著一隻風車。楚明彥把楚識夏放在前麵,沉舟坐在後座摟著他的腰。

三個人坐著一架自行車,梧桐樹合抱的路上試過。梧桐葉密密匝匝,細碎的陽光落在他們身上,仿佛曆曆可數的時間。車頭的風車呼啦啦地轉起來,像是一道彩色的旋風。

“哥哥,那我明天可以不用上幼兒園了嗎?”

“可以。”

楚識夏還沒來得及高興,便聽見楚明彥說:“會有老師來家裏給你補課。”

楚識夏扒著他的手臂要往下跳,大喊:“放我出去!我要回幼兒園!”

——

沉舟姓李,父親李卿白是個自由職業者,自由得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三百六十天都不在家。李卿白和楚敖有點交情,沉舟就扔在楚家養。

楚明彥帶著兩個小孩進門。

小別墅外的爬山虎像是一片綠色的海潮,隨風起伏。客廳裏的空調開得很足,楚明彥進門就打了個寒戰。楚明修躺在地毯上打遊戲,遊戲手柄按得劈裏啪啦的響。

“楚明修,你別以為保送了就可以胡作非為。”楚明彥抓起玄關裏的小玩偶砸到他頭上,皺著眉說,“把空調關了!”

玩偶在楚明修的腦袋上一彈,落到沙發上。楚明修操縱的遊戲人物被僵屍一口咬死,綠色的血濺了滿屏幕。楚明修草履蟲似的往後一仰,看見楚識夏可憐兮兮的樣子,忍不住一樂。

“這是幹什麽去了?”楚明修幸災樂禍地問,“你把幼兒園廁所炸了?”

楚識夏認真地說:“行俠仗義!”

楚明修心領神會,說:“懂了,又有人欺負沉舟了是不是?”

沉舟沒說話,一路小跑到電視櫃下翻出醫藥箱。他皮膚晶瑩透白,睫毛濃黑,捏著棉簽給楚識夏擦臉上的傷口。

“下次不要打架了。”沉舟說,“其實我一點也不生氣。”

楚識夏誠實地說:“可是我很生氣。”

楚明彥親力親為地把空調關了,指揮楚明修去廚房做飯。

“今天他們又罵沉舟什麽?”楚明修一邊洗西紅柿,一邊小聲問。

“自閉症。”楚識夏憤憤地說,“沉舟才不是自閉症,他隻是不愛說話。”

“二哥教你打架的技巧很厲害吧?”

楚識夏眼睛亮亮地點頭。

“下次教你更厲害的。”楚明修笑眯眯地說,“別告訴大哥。”

楚識夏用力點頭,踩著小板凳上和楚明修碰拳。

——

公元2016年。

楚識夏在高一的第一次月考中,曆史不及格。曆史老師激烈地向楚敖控訴楚識夏在曆史課上睡覺,並且三番五次地請假逃避曆史課,聲稱看到曆史書就心悸。

楚敖在集團會議間隙接到這個電話,手滑點開了免提。於是整個集團的高管都被迫聆聽了楚大小姐慘烈的曆史成績,並且憋住不能笑。

晚上回到家,沈嫵將成績單壓在餐桌上,和顏悅色地問楚識夏:“夏夏,你是對媽媽有什麽意見嗎?”

成績單上每一科都是高分,唯獨曆史被標了紅色。沈嫵是京州大學曆史係教授,堪稱年少有為。

“媽媽,我是真的會心悸。”楚識夏弱弱地說。

沈嫵伸手捂住了臉,深呼吸平複情緒。

楚明彥扯鬆了領帶,心平氣和地說:“我覺得夏夏可能需要看一下心理醫生。”

“少來了,語數外哪個她都不心悸,唯獨曆史心悸,你就是不想看書對吧?”楚敖大喇喇地說,“你小時候看到你媽一櫃子的曆史學專著就說頭暈。”

“那你說怎麽辦?”沈嫵問。

“讓明彥給她補課。”楚敖隨口說。

楚識夏試圖掙紮,說:“我哥一分鍾幾百萬上下,爸爸你這是本末倒置、買櫝還珠。”

楚敖冷笑一聲,說:“你真當你哥是太子爺啊?他現在就一個基層小主管。少替你哥吹牛逼。真學不下去就出國留學,滾國外洗盤子去。”

楚識夏的忍耐到了盡頭,和楚敖犯起倔來。

“去哪留學啊?”楚識夏挑釁地問。

“英國。”楚敖隨便選了一個。

“英國水質太硬,會脫發。”

“那就法國。”

“法國男人玩的可——”楚識夏拖長了聲音說,“花了。”

楚敖看一眼沈嫵的臉色,說:“美國。”

“美國好,美國特別‘自由’。”楚識夏把“自由”兩個字咬得很重。

沈嫵忍無可忍地放下筷子,盯著楚敖說:“當初是你說要女兒,女兒好,貼心的小棉襖。現在隻是一次考試考不好,你就打算要把人丟出去?”

楚敖呆住了,連忙解釋說:“沒有,老婆我不是這個意思。”

沈嫵冷笑一聲:“你們男人也就這點責任心了。”

“媽媽,我錯了,我下次考試一定努力。”楚識夏繞過大半張餐桌跑過去抱住沈嫵,眼淚汪汪地說,“我不要一個人去國外,我會被欺負的。媽媽別不要我。”

沈嫵心疼地摸著楚識夏的小臉,拉著她回樓上,說:“別管你爸,他老是把集團那套帶回家裏。今晚跟媽媽睡。”

楚識夏黏黏糊糊地貼著沈嫵走上二樓,不忘回頭對楚敖比一個鬼臉。楚敖坐在餐桌邊緩緩石化,看向他一言不發的大兒子。

楚明彥慢條斯理地擦擦嘴,說:“別看我,我隻是一個基層小主管。要不你給軍區打個電話,求助一下你的二兒子?畢竟他跟你小女兒狼狽為奸十六年,比較熟悉她的套路。”

——

京州一中。

“所以,你大哥給你補課了嗎?”

霍文卿從前桌轉過來,趴在楚識夏的桌子上。

霍文卿是楚識夏的發小,從小就是品學兼優的好孩子。霍家人基因裏就寫著“精英”兩個字。楚識夏在幼兒園稱王稱霸的時候,霍文卿已經開始上各種興趣班了。

楚識夏覺得霍文卿的人生相當悲催,霍文卿覺得楚識夏的人生特別腐朽。兩個人互相看不上,卻能相安無事甚至相親相愛了十六年,一度成為小區的傳奇。

楚識夏百無聊賴地玩著彈簧筆,說:“沒有。我大哥加班趕策劃,把自己送進了醫院。我媽讓我爸睡了半個月客房,昨天我哥出院,我爸濫用職權,讓他去馬爾代夫度假了。”

“那我給你補吧。”霍文卿輕飄飄地說,“按家教市場價收費。”

楚識夏一骨碌從桌子上爬起來,震驚地問霍文卿:“你缺我那三瓜倆棗嗎?”

“不缺。”霍文卿托著腮,笑眯眯地說,“但我特別享受你求我的感覺。”

楚識夏一針見血地評價道:“變態。”

有人敲了一下窗戶玻璃。

楚識夏轉過頭去,眼睛一亮。

京州一中是公立學校,無論春夏秋冬,要求必須穿校服。北方的冬天來得很早,學生們在校服外套下麵塞著棉服,像是鼓鼓囊囊的企鵝。

沉舟是整個學校裏唯一一個能把這套裝束穿得好看的人,不是靠別出心裁的穿搭,而是靠臉。

沉舟拉開校服拉鏈,拿出一包熱氣騰騰的糖炒栗子遞給楚識夏。楚識夏打開紙包,不出意外,每一顆栗子都是剝好的。沉舟又遞過來一個筆記本,像是叮當貓一樣不斷地往外掏東西。

“沉舟,你在哪裏買的糖炒栗子?”楚識夏問,“我怎麽從來買不到剝殼的糖炒栗子?”

縱觀全局的霍文卿笑得很微妙。

“可能是你運氣不好。”沉舟平靜地說,“下次想吃的時候叫我去買就行了。”

楚識夏很迷茫,問:“還有靠運氣召喚的糖炒栗子攤位嗎?”

“誰知道呢?”霍文卿微笑著反問。

楚識夏吃了一個甜蜜軟綿的糖炒栗子,盯炸彈一樣盯著桌上的筆記本,問:“這是什麽?”

“我的曆史筆記。”沉舟說,“你爸說你期末考曆史再考不及格,他就送你去德國留學,讀一輩子別回來了。”

楚識夏氣笑了,憤憤道:“這個小肚雞腸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