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零二章 了緣之死

京中照舊繁華模樣,隻是空氣裏浮動著的秋意已經有些遮掩不住。

怕冷的人已經裹緊了衣裳,一路從街邊疾行而去。

薑姒的馬車從府裏出來的時候,便碰見一隊禁衛軍從遠處過來,很快又從薑姒的車旁經過了。

宮中三日沒人出來,不過薑荀已經朝著薑姒這邊遞過消息,謝方知的膽子太大。

到底出了什麽事,薑姒也不清楚。

今日她原不該出門,隻是孔方那邊來報,說是了緣這邊出了些許的狀況,薑姒得去看看。

前兩日下過雨,了緣自個兒沒注意,竟然病了,薑姒從旁邊繞進來的時候,就看見蕭化凡一個人坐在外麵寫字,專心致誌,看見薑姒進來了,便是抬首一笑:“幹娘。”

“……你娘呢?”

薑姒見他還笑著,卻以為了緣沒個什麽大事。

蕭化凡道:“娘躺在裏麵,等您呢。”

於是薑姒叫人撩開了簾子,朝著裏麵去了。

剛進去就聞見淡淡的藥味兒,了緣臉色有些白,靠在枕上喝著藥,眼見著那藥碗要見底了,她才放下,而後對薑姒笑了一下,似乎也有些局促:“四……大少奶奶來了。”

“來看看你,還好吧?”

薑姒坐在旁邊的繡墩上,兩手交疊放在膝頭,打量著了緣。

了緣病得的確不很重,隻是有些虛弱而已,若非她要見薑姒,薑姒斷斷不會出來見她。

不過,薑姒很久沒有說話。

她不想直接開口問了緣,偏生喜歡磨一磨。目光淺淡地看著,薑姒臉上的表情也很平靜,隻是了緣在她這樣的目光注視之下,難免有些不安穩。隻是一想到自己心中的念頭,了緣又一點也不害怕了。現在不一樣了,她相信最後她一定能比薑姒站得更高,非要這女人日後仰視自己不可。

惡念一起,了緣眼底泄露了幾分端倪,但是她怕被薑姒看見,又連忙埋了頭,掩飾道:“原也不是什麽大病,請大少奶奶來,隻是想問些別的,不知道大少奶奶可否告知?”

“哦?”薑姒挑眉,“近日來有什麽大事?”

“聽說宮中……出了些事,皇爺好幾日沒出現了,魏王殿下……”

了緣的聲音也透著猶豫,但是更有一種暗中籌謀的陰險與惡毒,還有薑姒不大喜歡的那種虛榮和天真。

直到現在,了緣也不過是個沒名沒分的女人,蕭化凡在旁人的眼底也隻是來曆不明的孩子罷了。

然而,了緣心底那個念頭一直沒有消失過。

當年的蕭縱那樣喜歡她,疼愛她,還有了孩子,雖然了緣也曾經對謝方知有過幻想,可是如今謝方知已經拴在薑姒的身上,了緣又如何搶得過?更何況,情況有變,魏王蕭縱……若事情真如她所猜想,那這件事可簡單了。

她今天來問薑姒,也不過是斷定了謝方知與蕭縱乃是一夥兒的,蕭縱雖入宮,可絕對沒有出事。

薑姒對宮中的情況不甚了解,但是有薑荀的消息在,事情一定是已經成了。

隻是後續的發展,現在還沒人傳出來。

在宮中的大臣又不少,傅臣那個時候應該也在,這個野心勃勃的男人會不會做什麽,薑姒更不清楚,隻是蕭縱繼位幾乎是板上釘釘的事情。了緣什麽時候不挑,偏偏在大局已定的情況下來找自己問,大概也是想到了什麽。

隻是……

“即便是告訴你,魏王殿下很可能即位,於你又有什麽相幹呢?”

眼底劃過幾分不悅,又忽然明白了薑姒這話的意思,了緣半是驚喜道:“那……那我猜的定然不錯了?魏王殿下他……”

魏王殿下要登大寶了!

了緣壓抑不住自己內心的喜悅,看向薑姒道:“這可太好了!”

“是挺好的,大局約莫已經定下了。如今魏王殿下不曾有後院妻妾,也無半個子嗣,化凡又這樣聰明乖巧……”薑姒說著,看了一眼簾外,蕭化凡約莫還在抄寫書本,這孩子倒是真的乖巧,她又轉回目光來看了緣,眼底藏了無數的隱晦。

若是尋常時候,了緣興許就注意到了薑姒這般的不一樣,可是最近幾日她都有些太高興了。

聞得薑姒竟然也這樣言語,她立時喜上眉梢,道:“我心裏也這樣想,若是魏王殿下見到化凡,若是見到化凡……”

若是蕭縱見到蕭化凡?

薑姒麵上笑容不變,便聽見了緣忽然沒了聲音。

埋下頭,了緣看著手裏的空碗,勾了唇,原本的神情之中多了幾分倨傲:“化凡乃是皇族的血脈,縱使是魏王殿下對我沒幾分感情,可為了這孩子,他也定然不會薄待了我,要緊的還是太妃……不,該是太後娘娘了吧……”

“是啊,是太後娘娘了。”

薑姒附和了一句,又歎了一句道:“往後了緣姑娘也是娘娘了。”

了緣越發歡喜,心裏有些覺得不真實,像是一腳踩在雲端上了。

她上去拉著薑姒的手,整張臉都顯得明豔起來:“大少奶奶,您一定知道宮裏是個什麽情況吧?大公子進宮這麽久了,也沒消息嗎?等到魏王殿下來接我的時候,我定為大公子美言一番,您放心吧……”

“嗯。”

薑姒點了點頭,拍了拍了緣的手,忽道:“外頭似有些聲音,我去瞧瞧。”

說完,她起身來,慢慢地轉過了身,掀了簾子出去。

背後,了緣看著薑姒那窈窕的背影,越發覺得如今這女人看上去叫人連嫉妒都生不出來。

差距……

太遠了。

謝方知喜歡的就是薑姒,可了緣心裏不大甘心。

隻是即便長得好看又如何,以後她了緣可以憑借著孩子,成為後妃,甚至成為未來的皇後,她薑姒有什麽?不過是個外命婦罷了。

遲早有她拿捏薑姒的時候,在自己麵前裝個什麽勁兒?

了緣隨手將藥碗朝著丫鬟手裏一遞,冷笑道:“還不快拿走?”

屋裏安靜了一會兒,丫鬟捧著藥碗退了下去。

薑姒去了很久也沒回來,了緣正在憧憬與疑惑之中,待看見薑姒重新進來,約莫已過去了有一刻鍾。

“外頭也不知是什麽事那麽吵鬧?”

“皇上駕崩了……”薑姒淡淡地將這消息說了出來,果不其然地在了緣的臉上看見了欣喜若狂,然後她也笑,“到了喝藥的時候了,我才問過了診治的大夫,說是不能大喜大悲,了緣姑娘可要養好身子,回頭魏王殿下見了您這般好模樣,才能更喜歡呢。”

了緣自己這些年也猜著了魏王一些,當年做魏王枕邊人的時候,可也明白不少的。現在聽了薑姒這話,她隻注意到了那“您”字,便知薑姒也開始不如自己,覺得她遲早要被自己踩下去,高興之下,一時也沒注意,便伸手將丫鬟重新捧上來的藥碗接過了。

等到要喝的時候,了緣才覺出不對來:“我方才不喝了藥了嗎?”

薑姒笑著回道:“先頭那藥不大好,這是才熬不久的。”

不知道為什麽,了緣的手忽然抖了一下。

甭管藥好不好,斷斷沒有間隔一刻鍾就喝兩次藥的事,她下意識地一皺眉,就要放下藥碗:“這藥我不喝。”

不喝?

由不得你了。

薑姒垂眸,理了理自己的袖口,回頭喚道:“進來伺候了緣姑娘喝藥。”

兩個膀大腰圓的粗使婆子進了來,便到了了緣榻邊,在她人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就已經上去一下拿住了了緣的肩膀,把她整個人按住,然後強行端了那一碗藥給她灌進嘴裏。

了緣整個人都已經懵了,那種極端不祥的感覺讓她瞳孔劇縮,雙眼望著薑姒,瞪大了,驚恐不已。

薑姒憐憫地看著她:太傻了……

藥,要人命的藥。

薑姒覺得毒死了緣,雖簡單了一些,可也沒什麽不好。怎麽都是個死,若等著她動那些個歪心思,不如早早去了好。縱使是蕭縱登基,又與她一個尼姑庵裏當過尼姑的人有什麽關係?

更不要說,謝方知與她都牽扯在此案之中。

“薑姒!你——啊……”

了緣死活不肯喝,她扭著頭,極力地要從婆子手中掙紮出來,人已然癲狂。

驚慌,恐懼,害怕,仇恨,怨毒……

種種的情緒,都在了緣的一雙眼裏了。

虛幻的榮華富貴,卻漸漸渙散了。

藥汁是苦的,鶴頂紅的苦,從了緣的唇邊落下來,狼狽地沾滿衣襟,她嗚咽著,忽然眼流了滿麵,喉嚨裏嗆著血腥味兒,薑姒她怎麽敢!

婆子們在灌完了藥之後,手似乎也有些抖,但興許是因為薑姒一直無聲,所以她們也無聲,隻是看著薑姒。

薑姒道:“捂著她嘴。”

了緣死死地瞪著她,掙紮不過,被捂了個嚴實,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嗚嗚嗯嗯地,有鮮血從她口中漫散出來,染了粗使婆子一手,觸目驚心。

漸漸地,了緣的力氣小了下來。

她本來就很瘦,當年也不是什麽好的出身,進了庵之後也過得不好,直到遇到了蕭縱,可如今她又遇到了薑姒。她蒼白的臉上湧出萬分的無力來,一下就頹敗了,像是開謝了的花。

從頭到尾,動靜都不很大。

薑姒站在榻前,看著了緣,感覺她像是一尾魚,瀕死的魚,然後這條魚慢慢地軟倒在榻上,睜著的眼睛死死瞪著薑姒所站著的方向,眼珠子卻再也不會轉動。

鮮血從婆子顫抖的手指尖上流了下來,薑姒也沒看一眼,她平靜地轉過了身,簾子外麵一雙眼透過縫隙,注視著她。

是蕭化凡。

薑姒也站了一會兒,她看見了這孩子的一雙眼睛。

於是她走出來,半彎下身子,摸了摸他頭,勾唇道:“你娘沒了,害怕嗎……”

蕭化凡搖了搖頭。

薑姒又問道:“你看見了,恨我嗎?”

蕭化凡又搖了搖頭。

“為什麽?”薑姒疑惑。

蕭化凡抬首望著她的一雙眼,卻與薑姒無比神似,道:“一個死人,與化凡有何相幹?”

“……”

許久無言。

薑姒終究慢慢起了身,扶了蕭化凡那瘦削的肩膀一下,從他眼底看見了自己的影子。

於是,她終於又扯了唇角,道:“是個好孩子。”

蕭化凡注視著薑姒離去的背影,他其實知道很多事,比如他娘一直以來的不甘心,但是他娘明顯沒什麽腦子,蕭化凡想:約莫還是幹娘比較厲害,以後自己也能當皇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