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零四章 探病

薑姒先是一個人進薑荀府裏看的,出來接她的乃是薑荀身邊那個叫碧痕的丫鬟。

看得出,碧痕眼圈紅的,怕是薑荀的情況更嚴重一些。

如今薑荀可是朝中屈指可數的重臣之一,誰也比不上他的風光,說病就病,也是誰都沒想到。

不過薑荀的病也就是這兩年見著好了,沒怎麽發作,也不知是不是最近沒怎麽注意,天氣一冷,竟又開始咳嗽起來,間或有血絲,一下便臥病不起,前後也不過是一夜的時間。

“都說是病來如山倒,大爺如今看著……”碧痕才說了兩句,就哽咽起來。

她這模樣,隻叫薑姒心裏更沉。

一路從外麵進了去,便看見蕭化凡候在外頭,似乎對今天遇見的事有些不知所措,見薑姒進來,他才湊上來。

薑姒道:“化凡,先去外麵候著,等你先生病好了再為你授業,可好?”

蕭化凡點了點頭,便去了旁邊的屋子裏等,薑姒也顧不得許多,叫人帶走了蕭化凡,便直接入了屋。

厚重的藥味兒,散在空氣中,讓薑姒覺得粘稠起來。

她有些呼吸不過來。

人還沒走到榻前,便已經聽見那仿佛要把整個五髒六腑都咳出來的聲音,心裏揪著,薑姒快步過來:“堂兄?”

薑荀穿著白色的緞麵袍子,帕子捂著口,已經竭力地壓抑,可終於忍不住。

他整個人臉色都呈現出一種灰敗來,像是冬日裏灰慘的天空,壓著一片慘淡愁雲。

才一見薑荀,薑姒就險些落淚下來,才幾日不見,怎的薑荀就成了這樣子?

“定是下頭那一起子不聽話的狗奴才,這等事情竟也叫你知道。咳咳……”薑荀本欲說話,可不多時又咳嗽起來,他五指顏色青白,緊緊地摁住那帕子,仿佛是咳出了什麽來,卻淡淡收起,反勉強勾唇一笑,續上方才的話,道,“也不是什麽大病,你不也知道,我身子就這樣,時好時壞的。宮中已經派了禦醫下來治,總歸沒有什麽差錯,養養就回來了。”

話是這麽說……

薑姒坐下來,叫他躺下去,道:“約莫是朝中諸事繁雜,我可是聽旁人說你忙得腳不沾地……”

新帝剛剛登基,要忙的事情自然有很多,更何況蕭縱還並非正常的“登基”,如此一來,四方要控製的事情更多,一個不小心就要出事。最要緊的問題還不在於蕭縱是否謀朝篡位,而是有野心的傅臣是不是要在這裏做什麽,七皇子病了,到底要不要他好……

種種要薑荀考慮的事情太多了,他又本是蕭縱心腹,輔佐蕭縱登上帝位,可以說是勞苦功高。

若說蕭縱登基之前乃是謝方知最忙,那之後,便是薑荀最忙。

前頭大夫們說是勞累過度,舊病複發,最近又受了寒,身體扛不住,由此便體虛失調,出了種種的病症。

薑荀這等的病,早是娘胎裏帶出來的,這些年都不曾治好,若是好生調養著不操勞也罷,偏生薑荀就是個心思多又勞碌的命,現在高官厚祿砸在頭上,不幹事也不可能。

隻是這樣下去……

薑姒難掩心中的憂煩,可又不好說話,隻道:“可喝了藥?”

“喝過了。”薑荀歎氣,道,“你坐著陪我說會兒話便好,我這裏也算是借著這病,偷得浮生半日閑了。”

薑荀自己笑了起來,薑姒卻笑不出來。

她隻隱隱覺得薑荀這臉色比以往的還不好,前月薑荀也去徽州那邊查災已問計過莊閑,不過說這病是天生體弱,又後期心緒鬱結,藥石之力甚小,所以莊閑也沒開藥,隻給了薑荀一個“養”字,可如今他非但沒把病養好,反而越加嚴重起來。

從眉心那一處開始,便隱隱約約有些難言的陰鬱,薑姒心頭也跟壓著一塊大石頭一樣。

宮中的禦醫醫術固然好,可薑姒到底還是覺得莊閑信得過。

明明前陣子已經好了,看著薑荀也與尋常人無異,大夫們都說調養得差不多了,隻要注意一下應當不會再犯,莊閑也是這樣的說辭……

隻可惜,說是說,一旦有個什麽不小心,就鬧得厲害。

現在薑姒也不說讓薑荀掃興的話,隻陪著他聊一些趣事兒,不多時他就困倦了,正好外麵有人進來回事,薑姒便出了去聽,順便叫薑荀歇下。

碧痕在外頭候著,薑姒出來便問:“外頭吵什麽?”

“是陳大人那邊送了東西來,還有……”碧痕小心地看了薑姒一眼,道,“那一位也……”

“薑嫵?”

薑姒眉頭一挑,便接過了禮單,都是些補身體的藥材,府裏也不缺這些,但看薑嫵出手也是挺闊綽,如今陳防己也是個傳奇,三天兩頭地倒戈倒戈,偏還能得到重用,由此可見反複無常的小人也有小人的生存之道。

一則有真才實學,二則會見風使舵,這樣的人,合該他官運亨通。

薑嫵如今是要跟著享福了。

薑姒也不是見不得人好的,她叫人把東西查驗一遍都收了下去,也不計較什麽,但凡薑嫵沒到她跟前兒來尋晦氣,薑姒自然沒必要自己找不痛快跟她計較。

現如今還是薑荀的病要緊。

說是宮裏派了禦醫下來,薑姒正想要找個人詢問,才走到庭院裏,抬眼一看,便是嚇了一跳。

她連忙矮身下去萬福:“臣婦不知聖上駕到……”

話還沒說完,一身常服的蕭縱已經直接走了過來,道:“不用多禮,不藥如何?”

不藥乃是薑荀的字。

薑姒抬眼一覷,蕭縱身形偉岸,帶著幾分沉凝,威勢卻比多年之前內斂了許多,為帝王者的溫潤之氣掩蓋原本的殺戮戾氣,竟然活脫脫一個上位皇者。

如今這一位開始登上了天了。

薑姒回道:“堂兄病勢沉篤,太醫們如今隻敢開些溫補的方子,說是要養。”

“也怪朕給的事情太多,倒忘記他身體不好了……”蕭縱言語間似乎有些後悔,掀簾子進去之前,卻忽然頓住腳步,一回身,上上下下打量她,仿佛這才意識到跟自己說話的乃是薑姒一般,他問道,“謝乙呢?”

薑姒攏在袖中的手捏了捏,垂首回道:“往衙門裏處理公務,暫沒能脫開身,待得晚一些也該來了。”

“也是,如今謝乙是太閑。”

蕭縱說了一句,又掃了薑姒一眼,見她眉目低垂,也不多言,就進去看薑荀。

薑荀睡得並不好,實則在知道蕭縱來了的時候,他就醒了。

如今蕭縱乃是君,薑荀是臣,到底還是拘禮,不過蕭縱動作快,也按住了他要下來行禮的動作,道:“不藥不必多禮,如今你病了,朕也是擔心,慈寧後太後也多番問詢,若是你不好,回去誰知道太後又要說朕什麽閑話呢。”

現在蕭縱說話真跟沒架子的一樣,興許真應了那一句老話,越是有架子的人,越是不端著架子。

也或許,是薑荀與他認識太久,自然也端不起架子來。

反正不管怎麽說,蕭縱很重視如今的薑荀就是了。

他們君臣兩個說話,薑姒不好多聽,便退了出去,她腦子裏忽然冒出蕭縱方才說的話來:慈寧宮太後也多番詢問……

有一件事,薑姒從來不曾告訴薑荀,那就是當年他病糊塗了在毫無知覺的夢魘之中叫出來的“太妃”兩個字。

如今被蕭縱提了一句,薑姒倒無法抑製地想起來。

薑荀在淨雪庵許久了,與章太妃相識,也是一場緣法,當年若沒章太妃,又哪裏來薑姒如今一帆風順的日子?

縱使有個什麽小小的不如意,可天底下更大的不如意,多是降臨在了別人的身上。

薑姒原該謝謝老天爺,叫她這一世尚算得平安。

她回過神來,便聽見裏麵說話的聲音漸漸小了,約莫是二人商議過七皇子的事,準備給他一塊封地,遣他出京,不過出京之後會發生什麽就難說了。

議完事,簾子一掀,薑姒便看見蕭縱出了來。

當朝天子親自到臣下的家裏探病,是何等的殊榮?府裏上上下下裏裏外外都有些驚訝,待要送蕭縱走的時候,更是打起了十二萬分的小心。

可偏偏,一個不該出現的人,出現在了薑姒的麵前。

蕭化凡也不認得蕭縱,他在簷下看見薑姒出來,柱子擋著了蕭縱的身影。

他跑了過來喊一聲“幹娘”,笑著一轉眼,就看見了同樣扭頭過來看的蕭縱。

蕭縱的腳步,一下頓住了,他森然的目光從薑姒身上掠過,然後落回蕭化凡的臉上:“幹娘?”

蕭化凡隻覺得這人有些麵善,不過到底沒見過,似乎疑心自己闖了禍,就往薑姒的身後躲,又喊了一聲“幹娘”。

薑姒這會兒手腳都冰冷了,道:“是臣婦收養的可憐孩子,母親去世,因與臣婦投緣,遂喊了臣婦一聲幹娘。”

心頭種種疑慮壓下,蕭縱沒有再問,隻是又看了那蕭化凡一眼,才離開薑府。

才出了薑府大門,蕭縱臉色便陰了下來,問身邊掌事太監道:“去查那孩子底細,另一則慈寧宮那邊盯緊了,若是太後有個什麽動靜,必要報給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