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秉性

一轉眼,滿京城都是謝乙回來了的消息。

街頭巷尾,誰不唏噓慨歎一句,終究是浪子回頭金不換,那謝大公子如今瞧著,哪裏又覺得輕浮呢?終究還是時易世變,連著人也尋不回舊日的模樣。看著雖還是原來的樣子,可改變實則很大。

不知多少已經嫁人了的深閨少婦,聽聞這消息,暗暗用繡帕壓了眼角,又是欣喜又是遺憾。

更不知多少人問:謝乙是什麽人?

於是,總有那麽些個京城裏的老人兒們一笑,將那聲音拉長了,放緩語調,故作深沉道:“你說謝大公子啊,這你都不認識?且聽我慢慢與你道來……”

不過,謝乙這麽個不為父母守孝如今沒心沒肺又回來了的人,其實不怎麽值得人稱道。

可人們的目光和言語,又忍不住地投注到他身上去。

隻因為,他姓謝名方知字乙,乃是謝氏一門那曾經名滿京華的大公子。

如此風流俊俏人物,當初不知多少人與他有過往來,更不提多少閨閣女子對此人芳心暗許,奈何世事弄人,天降一場大災於謝氏一門,如今三載時光,轉瞬悠悠,謝大公子依舊孑然一身,形影相吊,豈不叫人長歎?

遙想當年,諸人把酒臨風,卻是少年豪氣。

謝方知與趙藍關眾人在酒樓裏痛飲這一會兒,風言風語已經長翅膀一樣飛走了。

外頭下著小雪,街道上一駕馬車駛了過去,朝著薑府的方向。

眼瞧著要過年了,陳防己乃是薑老太爺的外孫,也往薑家這裏帶了不少的東西。

如今陳防己孤身一人在京,上頭再無父母長輩,由此今年過年也來薑坤這裏走一遭。

不過自然也有尷尬處,那便是他翻過正月,便要迎娶薑姒。

好在沒嫁之前,他們還要表兄妹相稱,避是應該避,可避之不及的時候,見見卻也無妨。

更何況,薑姒不是那等拘束於繁文縟節的人。

因此,在花園轉角的地方瞧見陳防己的時候,薑姒很自然地頓了頓腳步,斂衽一禮:“陳表哥。”

畢竟是閨閣中女子,薑姒出門也不算很多,即便是出門也碰不著陳防己。如今陳防己乍一見薑姒,抬眸一掃,便見她姿容越發豔麗,仿若那深海裏明珠一斛,平白傾出萬千光華來。

陳防己也拱手,慢慢一笑:“四表妹。”

到底是“姒”或是“四”,興許隻有陳防己清楚。

二人雖打了個照麵,但到底不能多說什麽,薑姒也絲毫沒有多說的意思,便繞過長廊,順著往東廂下去了。

陳防己站在後麵看她,又看了看這廊簷,終究薑姒是他一個觸不可及的幻夢,也代表著他落魄時候遇到過的所有屈辱與困頓,而如今,他仿佛能通過自己娶薑姒這一件事證明什麽。

他原以為,自己對薑姒,不過也是一種執念。

可他沒想到,在自己與傅臣之間,薑姒竟然選擇了他陳防己,到底又叫他心裏生出一種難以言喻的……歡喜?

陳防己站了一會兒,又去拜老太太了。

離開了的薑姒想起方才陳防己的表情,便問回頭看過兩眼的紅玉:“他是什麽表情?”

紅玉搖搖頭。

薑姒明了,如今的陳防己,也該是一個喜怒不形於色的厲害角色了。

人啊,都是在變呢。

即便是老太太,當初設計那落魄寒士的時候,可有想過今日陳防己也幾乎成為了與薑荀並肩的大人物呢?

一報還一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

唇邊掛笑,薑姒不覺得自己嫁給陳防己有什麽。

另一則,她也知道一些京中的消息:比如,謝方知回來了。

“四妹妹好興致,都要出閣了,還在逛園子呢。”

如今的薑嫵,已經作婦人打扮,正拿著魚食兒在池邊喂魚呢,她雖是陳防己的妾室,這兩年也生出不少的手段來,好生籠絡住了她男人,隻是薑嫵千算萬算,怎麽也沒算到薑姒竟然也有會委身下嫁陳防己的一日!

若說這世間,薑嫵最恨的是誰,那除了薑姒之外,真找不出第二個來了。

當初若不是因為薑姒,自己不會跳了那火坑,也不會被和靖公主懲戒,最後哪裏用得著走上這樣的絕路?

偏偏陳防己又是個出爾反爾的小人,說好了要娶她為妻,一轉臉就變成了妾。

可饒是如此,她不嫁又能怎樣?

坑是她自己挖下的,如今也隻有自己往裏麵跳,除了陳防己,她別無選擇。

然而今天,薑姒竟然也要嫁陳防己。

誰不知道當初這陳防己是她看不上的?老太太又不是沒用薑姒羞辱過他,就連她在與陳防己歡好的時候都曾經套出過一些話來,證明陳防己對當年的事並未釋懷,反而是耿耿於懷。

薑姒要嫁,薑嫵心裏痛快,她到底也沒攀上高枝兒,也隻能嫁給陳防己。

可薑姒嫁進來,那是正妻,是要壓在她頭頂上的。

在府裏當姑娘的時候,薑姒就是嫡女,要壓她一頭,眼看著都要嫁為人婦了,薑姒還是正妻,同在一府,又要壓她一頭,這叫薑嫵如何能甘心?!

今天看見薑姒,新仇舊恨都湧上來,薑嫵哪裏又不知道陳防己的心思?

由是,兩個人僵持了好一陣,過了很久,薑嫵才一聲冷笑,在薑姒回話之前道:“好好的世子爺不要,轉眼要嫁陳防己,還真不知犯了哪門子的賤!”

尖酸刻薄。

薑姒自然聽得出來,旁邊的紅玉哪裏容得下薑嫵這樣說話,眼見著就要上去啐她,可薑姒一擺手,淡淡一笑:“寧南侯府高門大戶有什麽好?也不知是不是三姐姐說過,這地方也不見得有多好,想來我還是聽從三姐姐的建議好,選個低門出來的,以後日子也好過。”

“何必說得這樣冠冕堂皇?”

薑嫵終究還是憤憤不平,薑姒這話無非就是想要薑嫵心裏不舒服。

當初薑嫵的確說過這樣的話,可那也不過是酸,偏偏現在薑姒要嫁給陳防己,當初那一番話簡直像是扇自己的臉。

薑嫵恨得牙癢癢:“如今你連陳防己這樣的破落戶都選了,還端什麽架子?”

端架子?

薑姒不由得笑出聲來。

她看了看薑嫵背後站著的那男人,便將懷裏抱著的鎏金紋獸手爐攏緊了,笑一聲道:“陳表哥,姒兒可沒端什麽架子,不過你這破落戶也合該管管府裏人了。沒有規矩不成方圓,她一個做妾的,未來主母麵前也敢閑言碎語,我長這麽大,還沒瞧見過胳膊肘往外拐的,可頭一次瞧見這樣貶低自家人的。”

薑嫵的臉色一瞬間變了。

她轉過身,就看見了麵無表情背著手站在後麵的陳防己。

陳防己去老太太那邊見,說了兩句客氣話就走,回來的時候從另一頭的回廊繞,竟然恰好聽見這些……

他淡淡看了薑嫵一眼,也隻是這一眼,就叫薑嫵抖如篩糠。

薑姒一看便知道,薑嫵這些年在陳防己的後院,日子怕也過得不怎麽樣,至少陳防己從沒將這女人放在眼底。

當初薑嫵是怎麽強要陳防己娶了她的他們也都清楚,如今薑嫵有這樣的下場,也是尋常。

薑姒笑吟吟地說完了這一番話,也不聽陳防己的回應,便轉身走了。

陳防己目光一轉,目送薑姒離開,這才也轉身,朝著外麵行去。

思索了許久,薑嫵還是揣著一顆七上八下的心朝著外麵去。

陳防己越是不說話,她越是害怕,隻覺得地上排滿了刀子,她腳踩在上麵,疼得厲害。

剛出薑府門,外頭就來了人報:“大人,朝中趙大人等人在聚豐樓擺了接風洗塵宴,問問您去不去呢。”

“接風洗塵?給誰?”

陳防己暫沒搭理薑嫵,回去再慢慢算賬,外人麵前,他從不露半分的慍色。

那長隨道:“謝大公子。”

聞言,陳防己眉頭一挑,謝方知?前兒便聽人說這人要回來了,沒想到如今真的回來了。此人一回來,怕朝中又有一場腥風血雨。“我即刻去,其餘人照常回去便是。”

陳防己這裏上馬去了聚豐樓,後麵的薑嫵被下人扶著上馬車的時候卻覺得自己渾身酸軟無力。

完了……

她現在想起薑姒的笑容,都還覺得可惡。

那時候,她必定已經知道陳防己站在後麵……

陳防己此人心胸狹隘,對舊年那些落魄時候事情最是忌諱,她那一番話,無疑是戳了陳防己的傷疤。

現在薑嫵已經懵了,而朝中的大臣們也都要發懵了。

謝乙回來了。

當初朝野上下,誰不讚謝氏方知才華蓋世?可又有誰不歎他謝乙風流無狀,白白荒廢這樣的才華呢?

可如今,看著謝方知三年風霜洗禮之後,整個人像是璞玉被雕琢出來,投射出一種灼然的光彩,將明珠上的灰塵拂拭幹淨,轉眼便是“謝家寶樹”。此般俊俏風流人物,一步步從殿外踏進來,便朝著寶座上的晉惠帝一拜:“臣謝方知,叩見吾皇萬歲。”

晉惠帝就這樣高高在上地看著謝方知,與他想象之中的一樣,謝方知變化很大。

至少在現在看著,是脫去了當年紈絝的形狀,讓人有幾分忌憚起來。

直到此時此刻,所有人才知道“小謝相”的虛名不是亂叫的。

謝方知當得起這一個稱呼。

皇爺叫了平身,接著便與謝方知敘舊。

朝中文武大臣無數,當著這許多人,自然有無數的官腔要打,謝方知道:“多年偏安於京城,不成見過我大晉名山大川,江河萬裏,近三年來幾經輾轉,多番遊曆,嚐聞百姓疾苦,民生艱難。回想昔年荒唐歲月,不免憶及先父尊尊教誨,愧疚難安,由此方洗心革麵,不負先父苦心栽培,亦不負聖上昔日寄予之厚望。”

這話倒是誠懇。

吃了這幾年的風霜,看著謝方知,這才是真正的“浪子回頭”,不少與謝相有舊的老臣們都忍不住地抹淚,隻覺得若謝相泉下有知,也當為謝方知這般的改變而瞑目了。

作為皇帝,晉惠帝自然也是長歎一聲:“謝乙如此,他日必為我大晉棟梁之才,謝相在天之靈,也可安慰了。”

眾臣稱是,可也有人不屑一顧。

隻是現在謝方知剛回來,看著皇爺這樣子,卻是對謝方知毫無芥蒂,還要重用,自然不會有人出來掃興。

如此說了一陣,晉惠帝便揮退了眾人,顯然要與謝方知談論一些機密的話題。

殿中隻剩下謝方知與晉惠帝幾名親信隨從,他一副不解的模樣,看向晉惠帝道:“皇爺可有什麽交代?”

“三年前一場大火,是朕疏於防範,竟然釀成打錯。當時朕著令各部嚴查,一直少有結果。謝相為國鞠躬盡瘁,不能枉死,不過你也不在京城,所以有一些事,朕壓下來不曾告訴旁人,如今你既然回來了,自然比任何人都有資格知道。”

說著,晉惠帝便一揮手,叫了自己身邊的掌事太監把碼放著卷宗的漆盤端了上來。

謝方知站了起來:“這是……”

那太監躬身道:“謝大公子一看便知。”

謝方知看了晉惠帝一眼,晉惠帝朝著謝方知點頭,於是謝方知放拿起最上麵的一卷看了起來。

這是三年來謝相府失火一案的調查明細,謝方知本身看書便是極快,一目十行,還號稱過目不忘,雖有誇大,可此人足智多謀又天才無比,乃是人所公認。

一開始他看得很快,可越是到了後麵,就越慢。

晉惠帝坐在上麵看著,慢慢地彎唇一笑。

不過一轉眼,他又是哀戚的表情:“這是該叫你知道的,隻是……隻是如今魏王勢大,此事牽扯甚深,要拔除此患,朕也是逐漸有心無力啊……”

謝方知側對著晉惠帝,身子似乎有些顫抖,手指握緊了,眼底也透著幾分紅,一副難以自已的模樣。

他一掀自己衣袍下擺,便給晉惠帝行禮:“此等大仇,謝乙如何能坐視不理?聖上又怎能姑息此等大患三年?臣願為聖上刀俎。但隻聖上不棄,謝乙願為聖上肝腦塗地,以報此血海深仇!”

斬釘截鐵的一番話,說出來頗有氣勢。

謝方知垂首俯身,似乎含著昔年的仇恨。

那卷宗上不是旁的,正是這三年調查下來的結果,竟然是魏王蕭縱。

“唉……”晉惠帝歎息一聲,“當年都怪朕給了魏王太大的權力,不曾想他竟然做出如此喪心病狂之事,謝相乃是朕左膀右臂,想必除掉謝相,七皇子不穩,太子才廢,他以為能從中得手吧……唯一連累的便是你們謝家……如今,你如此孝順,朕如何能不答應?來人,擬旨:謝方知,才德兼備,忠君不二,體恤民生疾苦,又有謝氏遺風,便先入大理寺與通政使司行走,待他日功名在身,便行拔擢。”

“臣定不負皇上聖恩。”

謝方知謝恩,半分也看不出紈絝模樣了。

眾人看了也是唏噓,不多時,謝方知便退了出去,趙藍關等人就在前麵等他。

不過宮門外,正有一班禦史台的老臣等著麵聖,瞧見謝方知從裏麵出來,就有幾個冷笑一聲:“孝期外出,不為其父守孝,謝相怎麽有這樣不孝之子,還指望加官進爵不成?真是羞殺我等!”

謝方知沒為父守孝,這就是他入朝之後永恒的汙點,洗也洗不幹淨的。

不過,從頭到尾,謝方知就沒想過要洗。

他朝前麵走了兩步,與趙藍關見了麵。

趙藍關自然也聽見了那幾個老臣的話,大晉也是不殺言官的,所以這幾名老臣有恃無恐,正準備進去參謝方知一本呢。

聽著後麵閑言碎語,謝方知給趙藍關打了個手勢,輕飄飄道:“把那個老不死的拖出去打。”

趙藍關一幹莽夫聞言一怔,接著毫不猶豫衝上前去,把方才大放厥詞的那個白胡子老頭兒拖出來,按在地上拳腳打了好一頓。

“你們幹什麽?!”

“這是要反了!你謝方知好大的膽子,連禦史都敢打!來人啊!”

“還有沒有王法了?!”

謝方知心說老子就是王法,以後叫你知道厲害!

聽著後麵趙藍關等人把那老頭兒打得哇哇大叫哭爹喊娘,他才懶洋洋道:“好了,留他半條命,打死了皇爺又要說了。咱們還是回去喝酒吧。”

於是趙藍關等人收了手,嘿嘿笑了一聲,朝著地上“呸”一口,這才無視了幾名老臣敢怒不敢言的目光,朝著謝方知而去。

謝方知背著手站在宮門前,看那老臣被人扶了起來,哭天搶地朝著宮門裏去,似乎打算告禦狀去,他這才收回目光,與趙藍關一道去遠了。

趙藍關也不問謝方知是什麽打算,剛回來就往死裏得罪人,這不是謝方知的作風。

可這也就趙藍關知道。

謝方知的城府也不淺,這三年出去又怎麽可能隻是遊曆?

聚豐樓裏已經聚了不少的人,謝方知剛剛上樓,就被眾人圍住了,好一頓地噓寒問暖敘舊寒暄。

待到坐下來的時候,謝方知就看見了陳防己。

陳防己與謝方知並無什麽交集,不過是知道謝方知將來肯定是個不簡單的,大家都來了,他也不好不來。

桌上輪番敬酒,輪到陳防己的時候,他也端酒起來道:“今日得見謝大公子風采,方知世上我等盡是凡人,今日濁酒一杯,為謝大公子洗塵了。”

朝中陳防己的人緣也不很壞,謝方知臉上掛了笑,起身來,也一杯與這朝中大紅人碰上,灑然一笑道:“如今誰不知陳大人也是炙手可熱人物?能得陳兄一杯酒,謝某與有榮焉,故此先幹為敬。”

陳防己看他一杯喝了,便也喝了一杯。

不過謝方知卻沒坐下,而是提了酒壺,親自給陳防己斟酒,笑道:“今兒傅兄沒來,咱們可得好好恭喜恭喜陳兄,謝某才回京城,可就聽說過,這曾經名滿京城的大美人薑四姑娘一朵嬌花,就要被陳兄摘到手裏了。陳兄一月後就是大婚,我等怎能不敬上陳兄一杯呢?到時候可還要去府上叨擾討饒的。”

陳防己杯中酒滿,想起薑姒來,也是微微一笑:“謝大公子消息也靈通。”

眾人先聽謝方知說“傅臣不在”,都是愣了一下,接著才反應過來,他幹什麽要提這一茬兒,若是傅臣在,大家哪裏還能恭喜呢?

如今陳防己也厲害,眾人趕緊起來巴結:“來來來大家預祝陳大人抱得美人歸!”

“陳大人,請。”

“陳大人,恭喜了。”

……

眾人都起來舉杯,謝方知也滿臉笑意給自己滿上一杯,而後與陳防己碰杯,一副真心誠意的祝賀模樣:“謝某預祝陳兄與薑四姑娘永結同心,白頭偕老。“

陳防己這一生難得有這樣有臉麵的時候,也是一笑,與眾人碰杯畢,便一飲而盡。

謝方知品著盞中酒,一看旁邊趙藍關微微抽搐的表情,卻跟沒看見一樣,又與眾人豪飲去了。

此刻,無論誰看來,才歸來的謝大公子與朝中新貴陳防己都是一副哥倆好的樣子。